金、瓶、梅三人中最后一名為龐春梅。
春梅,在西門慶家中只是一個被“收用”過了的奴婢。論地位之重要,顯然不能與吳月娘等妻妾相比;數筆墨的多少,在前半部也并不占相當的篇幅;就是寫她與主人公西門慶之間的“淫”,也多用隱筆、簡筆,遠不能與金蓮、瓶兒以及王六兒、林太太、宋惠蓮等相比??墒牵髡呔拱阉}于書名,序列第三,這里的奧妙究竟何在呢?
這與作者的全書構思有關。《金瓶梅》是一部“以淫說法”的小說,作者就是從“淫”字著手,將腐爛透頂的封建社會進行無情的解剖。淫棍西門慶,當然是著重開刀的毒瘤。與之相應的,對于淫婦們的批判,也是作者的注意所在。然而,真正直接死于“淫”的,確是只春梅一個。她不死于刀下、繩上、病中,而是嗚呼哀哉在姘夫身上。她的死正可以說是后來者居上,更直接、鮮明地表達了作者“懲淫”的主旨。同時,春梅與陳經濟作為映襯西門家衰敗景況而存在的兩個“后起之秀”,是后半部分故事展開的中心人物。她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全書的總結性人物。她的死,象征著金、瓶、梅類的淫婦們死了,西門慶死了,以淫為首的萬惡社會必將趨向死亡。
春梅不僅是全書布局上的一個重要籌碼,而且也是一個有個性的形象。聰明、高傲、逞強、潑辣,一心想改變自己的地位,躋進妻妾的行列,而始終深深地打著奴才的印記。作者在第十回中介紹她時說: “性聰慧,喜謔浪,善應對,生的有幾分顏色。”就憑著這些,色鬼“西門慶甚是寵他”, “收用了這妮子”。自此,她得了潘金蓮的抬舉, “只叫他在房中,鋪床疊被,遞茶水、衣服、首飾”,做些輕活細活,并且還“揀心愛的與他,纏的兩只腳小小的”,立即成了一個身份特殊的丫頭。她感恩報恩,馬上為潘金蓮出死力。首先,她為潘金蓮爭寵而向孫雪娥開刀時打響了第一槍。孫雪娥本來在妻妾中位居第四,在潘金蓮之前,但由于她出身低賤,又長得稍遜色,所以不甚得寵,只是一個“炊事長”的位置,連春梅也不把她放在眼里,新來乍到的潘金蓮要在西門家樹立威勢,孫雪娥無疑是最易攻破的一個。于是春梅故意向孫雪娥尋釁,然后與金蓮合謀激怒西門慶三打孫雪娥,由此,潘金蓮“要一奉十,寵愛愈深”,在西門家里穩住了陣腳。接著,春梅又為潘金蓮隱瞞奸情立了一大功。當西門慶惡狠狠地手執馬鞭子,審問脫得光赤條條跪在地上的潘金蓮時,就靠春梅“坐在西門慶懷里”, “撒嬌撒癡”的編造了一套謊言, “幾句話把西門慶說的一聲兒不言語,丟了馬鞭子。一面教金蓮起來,穿上衣服, (一面)分付秋菊看菜兒,放桌兒吃酒”,一場兇險化成了歡樂。后來,潘金蓮在打擊、陷害宋惠蓮、李瓶兒、如意兒的整個過程中,春梅始終是她的得力助手。她們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合伙霸攬漢子,共同興風作浪,乃至干出了一起與女婿陳經濟偷情的勾當。就這樣,春梅一方面得到一家之主的西門慶的寵愛,另一方面又是橫行霸道的潘金蓮的親黨,于是就傲氣十足,自命不凡,非一般奴婢仆婦所比了。
但是,她并不滿足這樣一種畢竟是奴才的地位,她渴望能正式加入主子的行列。為了達到這種目標,她也頗費了一些心計。第二十二回罵李銘的一出表演就頗為精采。本來,樂工李銘是妓院出身的二房太太李嬌兒的弟弟,西門請他來教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四個丫環學琵琶、箏、弦子、月琴。在這樣環境里的青年男女,在一起時打情罵俏也是常事。一天,迎春等三個丫環與李銘起廝混, “你推我,我打你,頑在一塊”,“狂的有些褶兒”。后來,她們出去鬧了,剩下春梅一個,李銘教她演琵琶時,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這春梅就假裝正經,怪叫起來,千王八、萬王八地把他罵個狗血噴頭,嚇得李銘抱頭鼠竄,還一路罵給潘金蓮、孟玉樓、李瓶兒、宋惠蓮等聽,又指責“都是玉簫和他每只顧頑,笑成一塊”,鬧得個天翻地覆。這一下,不僅僅罵走了一個李銘,打擊了迎春、玉簫、蘭香,而且大大地抬高了她的聲價。這正如作者說的: “不意李銘遭譴斥,春梅聲價競天高。”特別是到后來,吳神仙來算命,她也能在眾妻妾、女兒之中挨上一腳,而且相得特別好: “必得貴夫而生子”, “三九定然封贈”。她聽了后,得意忘形,竟對西門慶說: “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莫不長遠只在你家做奴才罷?”她已自認為不是奴才的料子了。以后,她總要為自己的“名位”爭一口氣,撒嬌,搭架子,露出一副驕心傲骨。有一回,西門慶請她喝酒,她硬說“心里不待吃”,就是不喝;再勸她喝口茶,她也似有如無地呷了一口,不當一回事。西門慶要請眾官娘子的客,叫她遞酒,她見妻妾們都做了新衣服,就使起性兒來,說自己像“燒糊了卷子一般”,硬要西門慶答應多做了幾件衣裳,才喜歡起來,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上У氖俏鏖T慶死得早,沒有來得及讓她升級。但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她被賣到周守備家后,憑著她的“好模樣兒,乖覺伶俐”,終于爬上了“夫人”的位置,過了做“主子”的癮。
卑劣的奴才做了主子,比一般的主子對奴才更兇狠。當她只是靠著特殊身分而在潘金蓮手下當“假主子”的時候,就對“下人”心狠手辣。她大肆辱罵“賊王八”李銘、 “瞎淫婦”申二姐,就可見一斑。尤其是對待同房里的丫頭秋菊,左一個“奴才”,右一個“奴才”,總是擺著主子的架勢虐待她,甚至比真正主子的手段還殘忍。第二十九回寫金蓮責怪秋菊拿了涼酒來,叫春梅每邊臉上打她十個嘴巴,春梅卻說: “皮臉沒的打污濁了我手,娘,只教她頂著塊大石頭跪著!”就這樣,不由分說,秋菊被拉到院子里,在烈日下頂著塊大石頭跪著。后來她真的做了周家夫人,為了剜掉孫雪娥這個“眼前瘡”,硬找岔子,要剝掉她衣裳,打三十大棍。人家橫勸豎勸,免褪她的小衣,可是春梅尋死覓活,大耍無賴,堅持把孫雪娥脫光了打得皮開肉綻,再賣給娼門??梢姶好沸男灾纠?,比金蓮有過之無不及!
不過,奴才畢竟是奴才,不因為她地位之改變而抹掉了她的奴性。她對“下人”的殘虐,正是小人得志、奴才逞威的表現。而在主人面前,她從來是奴顏婢膝的。我們且不談她在西門慶、潘金蓮乃至周守備前的邀寵,就從對吳月娘的態度來看吧。春梅原是月娘房中的丫頭,后來才調到金蓮那里的,因而她對月娘是特別尊敬的,更何況月娘是一家的主婦!月娘遣走她時,頗為刻薄, “教她罄身兒出來”,衣服都留下;后來,形勢又有了變化,月娘迅速衰敗,春梅卻貴為夫人。此時,兩方相見,春梅仍一如既往:“吳月娘與孟玉樓、吳大妗子推阻不過,只得出來。春梅一見便道: ‘原來是二位娘與大妗子!’于是先讓大妗子轉上,花枝招展,磕下頭去。慌的大妗子還禮不迭,說道: ‘姐姐,今非昔比,折殺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 如何說這話,奴不是那樣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萘舜箧∽樱缓笙蛟履锊鍫T也似磕頭去。月娘、玉樓亦欲還禮,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了四個頭,說: ‘不知是娘兒們在這里,早知也請出來相見。’吳月娘道: ‘姐姐,你自從出了家門,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禮,沒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 ‘好奶奶,奴那里出身,豈敢說怪?’”在這里,人們多責月娘情性之薄,多贊春梅度量之大。其實,月娘過去在發現春梅奸情的氣頭上,對她嚴厲處裁,也在情理之中。而春梅現在對于月娘的尊重,完全是出于“尊卑上下”之理。“奴那里出身,豈敢作怪?”一句話露出了她的本性:骨子里還是一個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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