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哭泣的那一天
[美國]杰拉德·莫爾
很久以前的一個昏暗的冬日。那天,我剛收到了一本心愛的體育雜志,一放學就興沖沖地往家跑。家,暫時屬于我一個人,爸爸上班,姐姐出門,媽媽新得到一個職業,也要過個把鐘頭才會回來。我徑直闖進臥室,“啪”一聲打開了燈。
頓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母親雙手掩著臉埋在沙發里——她在哭泣。我還從未見她流過淚。我走過去,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肩膀。“媽媽,”我問道,“出什么事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勉強露出一絲笑容。“沒有,真的。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那個剛到手的工作就要丟掉了。我的打字速度跟不上。”
“可您才干了三天啊,”我說,“您一定會成功的。”我不由地重復起她的話來。在我學習上遇到困難,或者面臨著某件大事時,她曾經上百次地這樣鼓勵我。
“不,”她傷心地說,“沒有時間了,很簡單,我不能勝任。因為我,辦公室里的其他人不得不做雙倍的工作。”
“一定是他們讓您干得太多了。”我不服氣,她只看到自己的無能,我卻希望發現其中有不公。然而,她太正直,我無可奈何。
“我總是對自己說,我要學什么,沒有不成功的,而且,大多數時候,這話也都兌現了。可這回我辦不到了。”她沮喪地說道。
我說不出話來。
我已經十六歲了,可我仍然相信母親是無所不能的。記得幾年前我們賣了鄉下的宅院搬進城里時,母親決定開辦一個日托幼兒園。她沒受過這方面的教育,可這難不倒她,她參加了一個幼兒教育的電視課程,半年后就順利結業,滿載而歸了。幼兒園很快就滿員了,還有許多人辦了預約登記。家長們夸她,孩子們則幾乎不肯回家了。她贏得了人們的信任和愛戴。這一切在我看來都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的事。母親能力很強,這不過是個小小的證明罷了。然而,幼兒園也好,雙親后來購置的小旅館也好,掙得的錢都供不起我和姐姐兩人上大學。我正讀高中,過兩年就該上大學了,而姐姐則只剩三個月工夫了,時間逼人。母親絕望地尋找掙錢的機會。父親再也不能多做了,除了每天上班,他還經管著大約三十公頃的地。旅社賣出幾個月后,母親拿回家一臺舊打字機。機子有幾個字母老是跳,鍵盤也磨得差不多了。我管這東西叫“廢銅爛鐵”。
“好點兒的我們買不起,”母親說,“這個學手可以了。”從這天起,她每天晚上收拾了桌子,碗一洗,就躲進她那間縫紉小屋里練打字去了。緩慢的“嗒”、“嗒”、“嗒”聲時常響至深夜。
圣誕節前夕,我聽見她對父親談到電臺有個不錯的空缺。“這想來是個有意思的工作,”她說,“只是我這打字水平還夠不上。”
“你想干,就該去試試。”父親給她打氣。
母親成功了。她那高興勁兒真叫我驚異和難忘,她簡直不能自制了。
但到星期一晚上,第一天班上下來后,她的激動就悄然而逝了。她顯得那樣勞累不堪,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而我無動于衷,仿佛全然沒有察覺。
第二天換上父親做飯拾掇廚房了,母親留在自己屋里繼續練著。“媽媽的事都順利嗎?”我向父親打聽。
“打字上還有些困難,”他說,“她需要更多地練習。我想,如果我們大家多幫她干點活兒,對她會有好處的。”
“我已經做了一大堆事了。”我頂嘴道。
“這我知道,”父親心平氣和地回答,“不過,你還可以再多做一點兒。她去工作首先是為了你能上大學讀書呀!”
我根本不想聽這些,氣惱地抓起電話約了個朋友出門去了。等我回到家,整個房子都黑了,只有母親的房門下還透著一線光亮。那“噼啪”、“噼啪”的聲音在我聽來似乎更緩慢了。
第二天,就是母親哭泣的那一天。我當時的驚駭和狼狽恰恰表明了自己平日太不知體諒和分擔母親的苦處了。此時,挨著她坐在沙發上我才慢慢地開始明白起來。
“看來,我們每個人都是要經歷幾次失敗的。”母親說得很平靜。但是,我能夠感到她的苦痛,能夠覺著她的克制,她一直在努力強抑著感情的潮水。猛地,我內心里產生了某種變化,伸出雙臂抱住了母親。
終于,她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一頭靠在我的肩上抽泣起來。我緊緊抱住她不敢說話。此時此刻,我第一次理解到母親的天性是這樣的敏感,她永遠是我的母親,然而她同時還是一個人,一個與我一樣會有恐懼、痛苦和失敗的人。我感到了她的苦楚,就像當我在她的懷抱里尋求慰藉時,她一定曾千百次地感受過我的苦悶一樣。
這陣過后,母親平靜了些。她站起身,擦去眼淚望著我,說:“好了,我的孩子,就這樣了。我可以是個差勁的打字員,但我不是個寄生蟲,我不愿做我不能勝任的工作,明天我就去問問,是不是可以在本周末就結束掉這兒的工作,然后就離去。”
她這樣做了。她的經理表示理解,并且說,和她高估了自己的打字水平一樣,他也低估了這項工作的強度。他們相互理解地分了手。經理要付給她一周的工資,但她拒絕了。
時隔八天,她接受了一個紡織成品售貨員的工作,工資只有電臺的一半。“這是一項我能夠承擔的工作。”她說。
然而,在那臺綠色的舊打字機上,每晚的練習仍在繼續,夜間,當我經過她的房門,再聽見那里傳出的“噼啪”聲時,思想感情已完全不同于以前了。我知道,那里面,不僅僅是一位婦女在學習打字。
兩年后,我跨進大學時,母親已經到一個酬勞較高的辦公室去工作,擔負起比較重要的職責了。幾年過去,我完成了學業,做了報社記者,而這時的母親已在我們這個地方報社擔任了半年的通訊員了。我學到了許多東西,母親在困境中也同樣學到了很多。
母親再也沒有同我談起過她哭泣的那個下午。然而,每當我初試受挫,當我因為驕傲或沮喪想要放棄什么時,母親當年一邊賣成衣、一邊學會了打字的情景便會浮現在眼前。由于看見了她一時的軟弱,我不僅學會了尊重她的堅強,而且,自身的一些潛在的力量也被激發和開掘出來。
前不久,為給母親62歲生日做壽,我幫著燒飯、洗刷。正忙著,母親走來站到我身邊。我忽然想到那天她搬回家來的舊打字機,便問道:“那個老掉了牙的家伙哪去了?”
“還在我那兒,”她說,“這是個紀念,你知道……那天,你終于明白了,你的母親也是一個人。當人們意識到別人也是人的時候,事情就變得簡單多了。”
真沒料到她竟知曉我那天的心理活動。我不禁為自己感到好笑了。“有時,”我又說,“我想你會把這臺機子送給我的。”
“我要送的。不過,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你永遠不要修理它。這臺機子幾乎派不上什么用場了。但是,正因為如此,它給了我們這個家庭最可貴的幫助。”我會心地笑了。“還有,”她說,“當你想去擁抱別人時,就去做吧,不要放棄。否則,這樣的機會也許就永遠失掉了。”
我一把將她抱住,心底里涌漲起深深的感激之情:為了此時,為了這么多年的歲月里,她所給予我的所有的歡樂時刻。“衷心地祝愿您生日愉快!”我說。
現在,那臺綠色的舊打字機仍原樣擺在我的辦公室里。每當我苦思冥想地構思一個故事,幾乎要打退堂鼓時,或者每逢我憐憫自己時,我就在打字機的滾軸上卷上一頁紙,像母親當年那樣,吃力地一字一字地打起來。這時,我心里就會升起一種東西,一種回憶,不是對母親的挫折,而是對她的勇氣——自強不息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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