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棼是明代戲劇大師湯顯祖的《南柯夢》(又稱《南柯記》)中的主人公。劇本敷衍唐朝李公佐的傳奇小說《南柯太守傳》而成。湯翁通過對淳于棼形象的刻畫,真實地表達了自己晚年尚存的“入世”余緒與日增的“出世”思想的矛盾。作家讓愛情、功名雙線并進,在水乳交融中穿插自如地描繪了淳于棼的性格特征。寫他在“情場”中由“情著”而“情遂”而“情斷”終而“情盡”的緣結,寫他在“官場”中由“失意”而“得意”而“復失”最后“超脫”的經過,兩線相輔相成,淋漓盡致地展示了淳生“一點情”的兩個剖面被封建社會的黑暗腐朽一點點地吞噬的全過程。
年輕時候的淳于棼是個“游俠之士”,祖籍東平。性格灑脫, “養江湖豪浪之徒”, “精通武藝”,少年得志,曾補淮南軍裨將。因使酒失意而棄官,流落廣陵,更是迷戀“酒中真趣”,無家無室,無拘無束,逍遙自在。
七月十五日在揚州孝感寺的盂蘭講經大會上,邂逅瑤英之后,即著情于她的金鳳釵和小犀盒。善情萌動,一往情深,于是借酒寄情, “沒個張致”,被自己的“一點情”弄得神魂顛倒,終于“因情而夢”。
酒神把他送到了家院里古槐下的螞蟻王國里。他做了駙馬。金枝公主溫柔賢慧,他們的婚姻美滿和諧,更有國王、皇后的幸寵,淳生覺得生活融融陶陶。在愛妻的鼓勵勸慰下,他做了“老婆官”,官拜邊國重鎮南柯郡太守。在那里,他戒酒律己,興利除弊, “行鄉約,制雅歌”,標風化,平稅課,把南柯郡治理得“青山濃翠、綠水淵環。草樹生輝,鳥獸肥潤。但有人家所在,園地整潔,檐宇森齊”, “關津任過”、 “夜戶不閉”,一派升平, “雨順風調,民安國泰”,這使得淳生名播朝野,躊躇滿志。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正在淳生春風得意的時候,瑤臺驚變及緊接著的壍江軍敗直接導致了淳生婚姻和事業的逆轉。奉旨還朝途中,一向體弱多病的瑤芳公主客死于皇華公館,淳生哀痛不已。情斷之日,功敗之始。歸京之后,淳生“惡情”放縱: “滿朝相造請,何日不曛曛”, “勢要勛戚,都與交歡。其勢如炎,其門如市”,尤其是與瓊英郡主、靈芝夫人、上真仙姑的亂倫淫樂、風流迤逗,更鬧得滿城風雨,不可收拾, “樂以忘憂,夜而繼日”,妄自尊大、失去理智,與“南柯太守”判若兩人。加上右相段功心懷妒忌,竭盡誹謗,于是身敗名裂,勢如破竹。國王以“壞法多端”的名義遣還人世。人情險惡如此!淳生慨嘆: “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君心是坦途。黃河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天呵!公主升天幾日,俺淳于棼入地無門。”人欲是可以“矯情”的,淳生經不住險峻環境的挑戰,終于成為“尤物”的俘虜。
殘酷的現實令其冷靜思考。酒醒出夢之后,淳生懾于炎涼世態,官場黑暗,不寒而粟于而爾虞我詐的官場傾軋,功名之心遂盡,然男女之情不絕, “思妻戀闕,能不依依”,終日惝愰,念念不忘金枝公主,若有所失,孤悶悠悠, “日夜情如醉,相思再不衰”。為了再見公主,并度其升天為仙,淳生不惜燃指為香, “齋了七七四十九日,拜了這七日七夜”。較之功名之心,淳生的愛情強烈得多,長久得多,道道地地是個“情之至”者。就這一點而言,淳于棼跟湯氏筆下的杜麗娘一樣,都是為情可以生、可以死的人物。在見面時,淳生恁般情癡癡、意切切: “你去后我受多少折磨,你可不知”, “我常想你的恩情不盡,還要與你重做夫妻”,如訴如泣;分手時更加凄凄慘慘: “我入地里還尋覓,你升天肯放伊?我扯著你留仙裙帶兒拖到里,少不得蟻上天時我則央及蟻。”“我定要跟你上天。”纏綿悱惻,難分難舍。 “轉情”與“情盡”二出中的淳生是真切的、感人的,是他作為“情種”最生動的一頁。
然而,佛理無情,玄契禪師斬斷了他們綿綿不盡的情思。金枝升天去了,淳生也“死”了——“立地成佛”了。看起來,似乎是作家在宣揚“佛門救世”的思想,其實,除了批判佛性泯滅人性、以理殺情之外,也寄托了作家晚年結合自己的宦途春秋作人生思考之后的難言之隱。日本學者廚川白村說: “正如酩酊的時候一樣,藝術家當創作之際,則表現著純真,最不虛假的自我。”作家的一生是不幸的:科場歷盡坎坷,仕途幾經沉浮,理想破滅,落拓而歸。淳生的一生也是悲劇:得意,失意,復得,復失。我們說淳于棼形象也暗含了作家的苦悶彷惶。他是一個多情公子,建功有方的灑脫才子,又是溺于功名,沾庸染俗的封建士子;失意后,賴酒銷魂, “但學劉伶死便埋”,敢與沙三、溜二等浪蕩游手為友,不圖聲名,自拋自棄,得意時,又忘乎所以,沉湎酒色,不能自拔;本也欲“立奇功俊名”,一失敗則悲觀消沉,灰心喪氣;性本多情,風流倜儻,渴望自由、解放,一旦受挫則逃避現實,遁入空門,感嘆人生如夢、萬事皆空: “人間君臣眷屬,螻蟻何殊?一切苦樂興衰,南柯無二”,即“南柯記題詞”中所謂“夢了為覺,情了為佛”也。作家通過淳生從“癡情”到“絕情”的反復,控訴了封建社會扼殺人情的罪惡,虛托淳生一夢,實際上是抨擊黑暗現實。而借溺情淳生勸世人絕欲出世則是作家的局限。
“南柯一夢”是一個美麗優雅的愛情之夢,更是一個冷峻丑惡的政治之夢。一面托夢言情,一面借情諷世。淳于芬形象是湯氏熱情追求與冷靜思考的藝術結晶,所以在這個人物的塑造過程中,作家一方面抹上了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一方面又襯之以鮮明的現實主義風骨。近入吳梅先生在《中國戲曲概論·論南柯記》中說: “臨川有慨于不及情之人,而借至微至細之蟻,為一切有情之物說法。又有慨于溺情之人,而托喻乎沉醉落魄之淳于棼,以寄其感喟。淳于未醒,無情而之有情也;淳于既醒,有情而之無情也。此臨川填詞之旨也。”就是說,現實世界的殘酷是無出其右的,有情的人會變成絕情的“活尸”,于是只好到夢中幻境去化作螞蟻來尋求一點感情的寄托。淳生正是這樣一個可憐的犧牲品。
總之,淳于棼是晚明失意知識分子的形象寫照。他帶有初步民主思想的閃光,又沒有洗凈封建士大夫的污濁。因而是那個時代的“多余人”,是作為民主啟蒙祭禮式的悲劇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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