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花破碧,從并州動身,躍上蔥蘢四百旋,抵達靈空之巔。
如此,昊天廣宇,便可以逡巡沁源,睥睨天下。
靈空山的風,在秋陽的照拂下,并不激烈,溫柔亦多情。輕風中,萬樹列陣,自成樹的世界,在這樣的背景板中,我,漸漸消失肉身存在,被同化為一棵樹,可以選擇任意的一棵樹比鄰而居,成為樹世界的子民。
可以是一棵松,萬古長青而常在。可以是一株柏,執松之手,與松偕老。可以是一株楓,萬山紅遍時,也不會缺失了自己的樹影。可以是一棵柳,弱柳扶風,春天先來,秋天遲走,顯現著強大的生命力。可以是一桿竹,從稀疏的瘦美中體會林下之風,還能體會從清瘦美到氣節美的哲學和情懷的轉變。可以是一株槲,娑婆蓬然,終生向著陽光。可以是一株桃,人面桃花相映紅,前度劉郎今又來。可以成為任意一棵樹,腳踩著大地,背負著青天,除了生長,再不問世界,只要天不傾、地不震、火不燒、雷不劈,那么便云淡、風輕。
最想站在“九桿旗”身邊吧。這株闊大的油松,吸日月之精華,天地有正氣,靈秀復清明,即使分身為九,也要穿云向上,與天空對話,與飛鳥追逐,與白云嬉戲,與風雨相搏。如此,便可以庇佑著身下身邊的眾生,動如金猴,靜如藥草,大到人群,小到螞蟻。自己把根扎向巖層,長成自己的王國,站在“九桿旗”身邊,除了肅然起敬,再泛不出其他的思緒,惟有被雄壯所染,心中出現幾分婀娜。
靈空之外,萬樹依然列陣,長在路旁,長在河邊,長在飯桌外,長在人群中,任意排列生長,不需演練,不需布陣,隨意而瀟灑。三棵名為“福祿壽”的古槐,穿越過叢叢迷霧,與“九桿旗”對望著,傳遞出不一樣的情思。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誰更久遠這個命題已不再重要。古槐吸收世間風水,避過一場場風雨霜雪,千年生長,呈現龍騰虎躍的態勢。既如此,便如此!它不會講出“福祿壽”的寓意,因為那不是它的語言,但它已飛升成仙,滿含慈悲,愿意送給人“福祿壽”的美好祈愿。
列陣的萬樹之下,有花草。
花,萬紫千紅,江山開遍,一花一世界,枯榮自有涯,開在每一個可以盛開的角落,追不上樹的輪回,便做好自己吧。屬于我的時節,我是花,不是我的光影,我是草。離離原上生,高山草甸上長,安定了塵土,也安慰了流離的靈魂。從不招搖過市,卻又傲骨巍然,時不時地從花葉間穿過刀劍的錚錚之鳴。從不過問世間俗務,卻從未忘了刺探自己的內心:萬年與瞬間,在另一個維度上,它是一樣的。
列陣的萬樹之中,有藥草。
連翹芳香襲人,青綠的嫩黃的,人們二次采擷,它兩次貢獻自己的軀體,變成兩種成藥,在中醫的銅秤間稱斤論兩,而它的葉竟然在茶的車間里,晾干過,烘焙過,成為茶杯里的葉子,一點點在開水的擁抱中,忍痛舒卷自己的身子,人們在舌尖上透出更多的芬芳來,世間事,哪一件事不經過輪回與陣痛呢?黨參花如風鈴狀,喜涼又防風,補中益氣,和胃生津。黃芪花成串,黃艷艷的,那樣的好看,性味甘,保肝降壓治氣虛。柴胡、芍藥、車前草、防風、黑藥、魚腥草、枸杞、茯苓、地骨皮、管仲、半夏、益母草、黃連、甘草、天地星、山楂、黎盧、款冬花、百合、地椒、酸棗仁……那么多的藥草,組成中藥世界,那是萬物的悲憫,相生相克,相依相傍,可醫眾生的根骨,在須臾的變幻中,人們已經再世為人。
列陣的萬樹下,流出一條河。
那是沁河之源,如龍盤伏山間,如龍騰伏百里過沁源。河里倒映著樹的翩翩風度,參雜著臨水照花人,水波動時,樹與花蕩漾著破碎的笑聲,河水接納這一切,又努力讓自己的身軀滲入萬物。流水無聲。大音都是希聲的吧。只知道,成為樹世界的滋潤者時,那不是施恩,而是奉獻,奉獻了自己的軀體,成就了別物的繁榮和盛放。給予不是滅絕,河流自己,噓氣成云,飛沫為雨,自己給自己補給,億萬年的給予,便有了億萬年的“源”“源”不絕,而這也許是“生活在別處”的意義。
列陣的萬樹之中,有鳥。
千萬年間,滄海桑田,造化高山大川,古地中海漸漸消失,青藏高原隆起,有了如今的山河版圖,樹生草長,有鳳來儀。鳥便棲息了,喜鵲報喜,布谷報春,燕南飛,雁北歸,各自有使命。而靈空內外有許多許多的鳥,飛來飛去。天鵝來了,蒼鷺來了,黑鸛來了,褐馬雞成群了,鳥語啾啾,鳥鳴如弦歌,各自有雅意,它們在沁源的天地間,同呼吸共成長,繁衍生息,人們救下它們時,它們知道一步三回顧,記得自己的恩人。鳥的世界,干凈亦溫暖。褐馬雞活著時,便要被人取走尾翎,扎于戲曲盔頭之上,翎羽旋轉、抖動、挺立、搖擺,穿插著舞臺人物的悲喜,臺上的百無禁忌,臺下的迷戀渴望,渾然一體,可人們卻極少知道褐馬雞有一刻眨著迷茫亦疼痛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樹外的世界。
意悠揚,氣軒昂,天風鶴背三千丈,鳥的世界浩大空懸。如有嗩吶,此刻適合奏一曲《百鳥朝鳳》。
列陣的萬樹之中,有時尚。
沁源地形特殊,眾山環繞,人居其中,在這環繞的大山萬樹中,人們卻沒有忘記追隨時尚。一座古橋邊,一處土臺畔,有流水長亭,有圓荷風舉,有古屋風雅,有詩畫落戶,可食可住可行可體驗,人們創造著自己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不是南山,是太岳山,是雄壯如樹葉盤桓地圖的太岳山,是生長原始森林的太岳山,是帶著血與火洗禮過的太岳山。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還有太岳山。
列陣的萬樹之下,有煤。
那是另一個樹的世界,萬年前,樹之身埋入地下,漸漸化成烏金。變了顏色,沒有變了易燃的體質。一日日長埋在地下等待,等待人們把它挖出來,重見天日的時候,也是粉身碎骨的時候。它燃燒起來,驅散了萬年前人類對獸群和未知世界的恐懼,也讓千百年后的人們在冬天取一取暖。這個樹的世界,炫目溫暖卻有盡頭,當我們向千萬年前的造化借款的時候,我們卻支付不起龐大的利息,只有重建另一個樹的世界,棄黑取綠,營救自己的藍天。
列陣的萬樹之間,有樂。
那是新石器時代的陶塤,嗚嗚咽咽的,訴說著滄桑變遷。那是夏代的石磬之音,清脆悅耳,訴說著田園牧歌。那更是生長在沁源人骨子里的沁源秧歌,歡宴時,悲傷時,婚喪嫁娶時,便唱起它,唱出生老病死,唱出人情世故,“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民族危難時,也唱起它,聲如匕首,心如刀劍,風雷身上過,氣節世間留。這樂,絲絲縷縷,曲曲折折,起起伏伏,管管弦弦,吟唱在山河之間,與樹的風濤鸞鳳和鳴,一唱就是幾千年。
列陣的萬樹之中,有神跡。
琴高乘鯉飛翔,樹林之中留下他的身影,仙班有他,而人間不再。圣壽寺高臥于靈空山中,李侃坐化,已成佛影,塵世與佛陀,不過是兩件暫且容身的袈裟。道佛相融,這是神的世界,而神的工作與人的工作是相同的,都是在荒涼的地方種一些樹。
在沁源,無論是靈空山內,還是世外,都有不同的世界,又都是樹的世界,是一個很大很大的世界。山,河,樹,花,藥,鳥,樂,都是滿目雄渾的一部分,萬物各自為政,又隨遇而安,莫聽穿林打葉聲,那是生長的聲音。世界在身邊,繁盛了,而人隱于樹之后,成為樹的一部分。沁源人說,樹,不是樹,而是我們的親人,它們受傷,我們會疼。卻原來,在這里,樹與自然是高于人群的,人與它們和諧共生,經過時光淘洗,羽化為精神、夢想和美。
雖是塵土衣冠,卻不妨礙我有江湖心量,此刻,前有千古遠,后有幾萬年,蔥蘢如是,綠意如是,萬里江山也如是。
(作者簡介:王芳,山西長治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現任山西省作協《黃河》雜志編輯、山西省委宣傳部《映像》雜志副主編。已出版長篇紀實文學《天地間一場大戲》、散文集《拈花一笑》等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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