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稻田,無論平處壩田,還是高山梯田,都沒有邊界,完全無遮無攔敞開在曠野。廣東省湛江市雷州樟樹灣大酒店卻別出心裁,將野外風(fēng)貌移植到室內(nèi),在高樓之間辟出一丘田,面積不大不小,正好一畝三分,足見主人的良苦用心。這是一片私密的田野,藏匿在城市深處,既封閉,又開放。陳宇,這個出生在附近足榮村的農(nóng)家子弟,企業(yè)做大了,蓋了很多高樓,當然還有比他更大的地產(chǎn)商,有誰能夠想到在萬千廣廈的城市間隙保留一塊莊稼地呢?他不但想到了,而且做到了。
一年一度的插秧節(jié)成為當?shù)氐氖⒌洌瑓⑴c者大都是中小學(xué)生和入住酒店的游客。這一年,我專程趕來,加入到插秧的行列。哨聲一響,人們涌向田間。這些初涉農(nóng)事的城里人,缺少起碼的實踐,秧插得毫無章法。盡管組織者陳宇事先已作了示范,人們還是不得要領(lǐng)。指望外行人聽過一遍講解,就能掌握一門技能,的確太難。眾人散去,留下一片狼藉。這時候,真正的插秧能手出現(xiàn)了,這是陳宇從村里請來的農(nóng)夫。秧苗需要重新補插一遍,這場農(nóng)事才算完結(jié)。當院落重歸于靜,他依然獨自佇立在田埂上,凝視著自己的倒影出神。我從酒店的窗口看到了這一幕。年復(fù)一年,這一幕或已成慣例。一丘小田,放在別處,根本不起眼,產(chǎn)出的糧食微不足道,但在這里就大不同了,陳宇給自己也給別人保留了一份鄉(xiāng)村記憶。許多人未必知道大米的來處,當你有過雙腳踩進淤泥,把一株株秧苗插入水中的經(jīng)歷,就能夠真正理解“粒粒皆辛苦”的含義。
春去秋來。一天,我突然收到寄自雷州的一小袋大米,拆開,方知出產(chǎn)于春插的那丘稻田。稻谷品種再普通不過,粗糙且不爽口,但它具有一種所有大米都無可比擬的奇香,這恐怕也是經(jīng)手之勞的緣故吧。
從那一天起,我心里莫名地生出念頭,準確地說是受到遠方那丘田的召喚,想再去看看稻子的生長,參加一次收割。當我將計劃付諸行動時,正值谷禾開鐮季節(jié)。我先期抵達,住進田邊獨立的小平房,又名“地主屋”。房子蓋以茅苫,典型的仿古設(shè)計,與近在咫尺的稻田毗鄰,構(gòu)成一幅經(jīng)典的農(nóng)耕文明畫面。
入夜,房客們都已入睡,連稻田也不例外,它的睡姿一動不動,只有微風(fēng)吹拂,才感覺到它在均勻地呼吸。我坐在田頭的一塊光滑圓石上,獨享一個人的世界。抬頭望天,天就那么大,它被四面高樓框成四方形,僅容納幾顆星星閃爍。俯首看地,此時的一畝三分地,卻似化作一片遼闊的疆域。稻香充塞了整個院落,伴以蛙鼓、蟲鳴、流水聲,使得夜色更加迷人。我知道,溝渠里的水純屬人為,來自某個自來水開關(guān),但流淌得那么自然,聽來和天然的山泉并無二致。
天還沒亮,我就被鳥的聒噪聲吵醒,推開窗,只見稻田上空,一群小鳥從天而降。它們不知從何處結(jié)隊飛來,并不直接落到谷禾中,而是先要經(jīng)停一處落腳,那便是插在田中央的一具稻草人。稻草人全身站滿了鳥,像一棵碩果累累的圣誕樹。數(shù)十只鳥兒想必重量不輕,稻草人仿佛不堪重負,搖搖欲墜。
開鐮的時刻到了,收割儀式必不可少。院落再次重現(xiàn)了插秧節(jié)時的熱鬧。不同的是,人們手持一把鐮刀,把春插長成的谷禾悉數(shù)割掉,給一年的收成畫上句號。當我和相鄰的陳宇割下第一束稻禾時,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心照不宣地笑了。一把稻子,谷粒已被小鳥吃的所剩無幾。此刻,它們的影子仍不時從頭頂劃過,窺視著這片田野,這片人類和它們共有的田野。
陳宇說,插秧節(jié)一定會堅持舉辦下去。我相信,這是對世界的承諾,一丘深藏不露的水田可以為其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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