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葛洪亮犯病的癥狀是睡不著覺,一閉眼,眼前就會出現一輛奶油色的大卡車。那卡車的車輪在急速旋轉,卻一動不動。駕駛室里沒人,車門卻開著,仿佛在等他上車。那是他曾開了十年的卡車,是第二汽車制造廠出產的東風牌卡車。十年的行車路加在一起,大概能繞地球轉好幾圈了。
葛洪亮是市交通局一家運輸隊的司機,運輸隊運輸隊,當然要開著汽車跑運輸了,所以,運輸隊里個個都是司機,連隊長書記都有駕照。葛洪亮一進隊,就跟著一名師傅學開車。那年代,學車不用去駕校,也沒有駕校,都是各個單位自己培養駕駛員,學成之后,有關部門發個駕照就可以了。葛洪亮的師傅開的是解放牌卡車,是那種20世紀70年代出產的老解放,駕駛室很小,擋風玻璃也很小。葛洪亮就跟著師傅學開老解放,一年后,葛洪亮出徒,開了兩年老解放,運輸隊進了一批新型的東風牌卡車,葛洪亮有緣開上了一輛。
“二汽”出產的這種新型東風牌卡車,很漂亮,又大又寬又長,要么是淡綠色的,要么是奶油色的,很養眼。絕不像老解放,一律的深墨綠,打眼一看老氣橫秋。新東風駕駛室的擋風玻璃寬闊明亮,人坐進去視線極好。老解放的載重量才2.5噸,而新東風的載重量是4噸。分給葛洪亮的這輛車,是奶油色的,接車那天,師傅把車鑰匙交給葛洪亮,說:“這可是寶貝啊,仔細著開。”
葛洪亮雙手接過車鑰匙,向師傅鞠了一躬,說:“師傅放心,我一定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汽車。”
師傅笑道:“倒也沒那么嚴重。還是我過去常說的那話,遇到危險時,保人不保車。平時沒事兒時,人好車也要好。”
“記住了,”葛洪亮說,“師傅,慶祝一下吧,下班我請您喝酒。”
市交通局下屬的各運輸隊,是專門給工礦企業運輸生產材料和產品的。天南地北到處跑,掙的就是工礦企業的運輸費。每次出車,葛洪亮都穿戴得整整潔潔。車是新車,又是高貴的奶油色,他要是穿得不像樣子,都不好意思坐進駕駛室。坐進駕駛室,葛洪亮戴上白手套,挺直了腰板,按一聲喇叭,便發動起車子,出了運輸隊,直奔運貨的廠家。葛洪亮第一次開著新車跑長途,是給一家紡織廠運織布機。這些織布機都是淘汰下來的老貨,紡織廠賣給了農村的鄉鎮企業。這家鄉鎮企業距市區三百多公里,第一天運去,第二天才能返回。
裝貨的時候,葛洪亮與廠家發生了爭執。織布機都是鐵家伙,死沉死沉不說,還有棱有角,廠家想往車上鋪墊紙殼,葛洪亮堅決不讓。葛洪亮說,這是輛新車,跑上路,織布機磨損了車廂怎么辦?廠方人員說,不是鋪墊上紙殼了嘛。葛洪亮說,紙殼不行,得鋪墊棉毯子。毯子比紙殼柔軟。
“這又不是鋪床,還得用毯子。”工廠人員說。
葛洪亮說:“我這車比什么床都值錢。”
“嘁!”工廠人員表示不屑。
“拉不拉?不拉就算了。”葛洪亮來氣了,轉身就要回駕駛室。
鄉鎮企業的廠長急了,忙打圓場:“葛師傅葛師傅,就按你說的辦。俺們肉都割了,還在乎那點兒蔥花?”又對工廠人員說,“俺買你們五百斤廢棉紗,就鋪車廂上,當毯子用。”
裝好車,葛洪亮把車駛出紡織廠,直奔通往郊外的大道。鄉鎮企業的廠長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喜笑顏開。一路上,他不是給葛洪亮遞煙就是端茶,還夸葛洪亮車開得好,一點兒也不顛。葛洪亮介紹說,這是新車,第一次跑長途,當然要小心了。廠長問什么時候才能到目的地,葛洪亮說,反正一小時不能超過六十公里,三百多公里,你算算吧。
廠長不作聲了,一會兒說:“俺還尋思著回家吃午飯呢,看來不行了。”
葛洪亮說:“午飯在路上吃,我請你吃羊湯燴火燒。”
“行行,晚上俺請葛師傅好好喝一頓。”
二
葛洪亮很愛惜車,每次到達目的地或收車回到單位,他都用棉紗仔細擦拭車身,不把車子擦得锃亮絕不罷休。一轉眼,這輛新型東風在葛洪亮手里已經三年了,跑了十幾萬公里,卻和新車一樣。
在20世紀80年代初,跑長途的卡車司機很牛。他們掙錢比普通工人多,每月都有幾百元的出車費不說,還時不時有點小外快賺。他們見多識廣,出門在外,什么事兒都能碰上。那時候,在廣大農村,所有主干道的兩側,都有小飯店和小旅館,密密麻麻門頭挨著門頭,這都是為長途司機準備的。每個飯店或旅館,門頭很小,但都有很寬敞的院子,這些院子可以停十幾輛卡車。有經驗的司機,想中途吃飯休息了,只要看看路邊的飯店和旅館,哪家院子里停車多,就去哪家,保證沒錯。停車多的地方,要么就是飯菜質量好又便宜,要么就是干凈衛生服務好。當然也有色情場所,有些地處偏僻的飯店旅館,只要司機肯出錢,也有農村婦女愿意獻出自己的身子。
葛洪亮開的新型東風,跑在路上很顯眼。鮮艷的奶油色,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國道兩旁高高的白楊樹,像綠色的儀仗隊,微風吹來,樹冠齊刷刷地左搖右擺,沙沙作響,仿佛在竊竊私語。葛洪亮端坐在駕駛室里,戴著白手套,目不斜視。迎面而來的大小車輛,在兩車相錯時,司機都歪頭看看葛洪亮,目光里流露出羨慕和驚嘆。如果葛洪亮的前面有輛拖拉機,突突突突跑得很慢,葛洪亮便略顯霸氣地按響喇叭,“嘀嘀——嘀嘀”,提示拖拉機趕緊往路邊靠,他的新型東風要超車了。
說到外快,葛洪亮當然也賺過。最常見的就是當他把貨物運送到目的地,恰巧,目的地也有貨要運到回途的某個地點,葛洪亮就捎上貨,掙點兒運輸費。當然,單位也管得很嚴,一輛車跑多少公里耗多少油,都有計量。但司機們還是有辦法,無非掙五十元錢,拿出十元二十元加點油就可以蒙混過關。其他的外快就更多了,給人家送貨,安全到達后,人家送點土特產、管頓酒飯更是小意思。長途司機衣兜里不缺錢,葛洪亮也不例外。有時候跑外省,中午吃了飯,他往往要花個十塊八塊,開個鐘點房,睡一兩個小時再出發。這在20世紀80年代初顯得很奢侈,要知道,國企工人一個月的獎金頂多也就是十塊錢。
可有一次,他開房睡午覺,遇到事兒了。
那是在南方某地。暮春時分,葛洪亮所在的海濱城市還要穿長袖,南方已經是烈日當頭了。從早晨六點出發,一口氣跑到下午一點,五百公里出去了,跨入了南方地界。葛洪亮又餓又困,他把車駛進一家路邊店院子里,點了一盤青菜炒肉片和兩碗米飯,吃完后,又花八塊錢開了一個鐘點房睡午覺。葛洪亮進了房間,脫下衣服沖了個涼水澡,就上床睡了。不一會兒,一個年輕女服務員用鑰匙打開門,進來送開水。她把暖水瓶放下,并不走,而是坐在床邊上開始脫衣服。葛洪亮醒了,馬上明白怎么回事兒了,這種事兒長途司機在路上經常會遇到,早已成了經久不衰的話題,盡管他是第一次遇到。
葛洪亮說:“妹子,我不需要。”
那女子嘿嘿一笑,輕聲說:“需不需要是你的事兒,反正我已經脫了。”
葛洪亮問:“多少錢?”
“別人都五十,你三十。”
“為什么對我就便宜?”
“因為你年輕帥氣嘛。”那女子脫得只剩下內褲和胸罩了,腿一伸就上了床,滾進葛洪亮懷里。
葛洪亮把她推了出去,說:“我要是不給錢呢?”
那女子朝他拋了個媚眼,說:“不給錢也可以,卸車上的貨頂賬。”
葛洪亮沒招了。他知道,像這種路邊小店,很危險。這會兒只一個女子在房間里對著他發騷,門外還不定有多少人在等著呢。只等女子發一聲信號,便立即動手,卸他車上的貨。他車上裝有一百箱出口轉內銷的火柴,要送到南方某市的百貨公司。一箱火柴價值一百多元,要是被這幫人卸了車,損失可就大了。葛洪亮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抓起褲子就穿。邊穿邊說:“妹子,我真的不需要,你走吧,我給錢就是了。”他從褲子后兜掏出錢夾,抽出五張十元的票子,放在床上。
那女子遲疑了一會兒,開始穿衣服,問:“大哥你傻呀,什么也不干就給錢?”
葛洪亮笑笑,說:“我至少看了你身子了嘛,應該給錢。別說,妹子你皮膚挺白的。”
“那你就抱抱我。”那女子靠了上來。
葛洪亮后退幾步,說:“拿錢趕緊走吧,我也好上路了。”
那女子又朝他拋了個媚眼,穿好衣服,從床上拿起三張票子:“說好三十就三十,一分不多要,大哥再見,一路平安。”
女子走后,葛洪亮趕緊收拾好東西出了房間。他來到院子里,看到車上蒙蓋貨物的篷布好好的,沒人動過,這才松一口氣。他上了車,發動起車子,掛上擋就離去了。跑在路上,他還在回想剛才發生的事兒。當時,那女子脫了衣服上了床,他也不是一點兒不為所動,那女子年輕,長得還可以,尤其是她的皮膚,白得發亮,兩只乳房在胸罩里顫悠悠的。可是他不敢,他怕干了以后,女子改口,從三十要到三百,那就慘了。可看她最后只取走三十元,說明這還是個講良心的女子。葛洪亮突然萌發出小小的后悔,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干了,也不至于白白浪費三十元錢。
三
葛洪亮的妻子也是一家工廠的工人。當初,兩人談戀愛時,妻子對長途司機這個職業非常好奇,總是羨慕他去過這么多地方,還經常讓他講路上的奇聞。有時候,葛洪亮把車開回家,妻子見了這個奶油色的龐然大物,異常興奮,圍著車轉來轉去,看了駕駛室看車廂,看了車廂看車輪,好像總也看不夠。葛洪亮就讓妻子上車,發動起車子轉了幾條街。妻子說沒意思,轉幾條熟悉的街有什么勁?葛洪亮就說,這樣吧,等哪天我跑個近地方,你請一天假,我帶你出去看看。妻子滿懷欣喜地答應了。
不久機會就來了。葛洪亮要去二百公里外的一個縣城送貨,當天去當天回。妻子請好了假,一早就到一條出入城市的主干道旁等候丈夫。長途司機跑長途,不允許捎帶外人,所以妻子不能到葛洪亮單位去。早晨七點多鐘,葛洪亮開車接上了妻子,他一踩油門,車子飛奔起來,一小時后,便沖出城區,行駛在鄉村的國道上。春暖花開,天氣晴朗,大片大片的田野郁郁蔥蔥。妻子透過車窗,看到有不少燕子在低空飛來飛去,有幾只就在車窗前滑過,便提醒葛洪亮:“慢點兒,慢點兒,別撞上燕子。”葛洪亮就減了速,還不斷鳴笛,想嚇跑那些燕子。果然奏效,燕子是有聽覺的,葛洪亮一鳴笛,燕子就四散而去,葛洪亮趁機加速,讓車子駛離這些鳥兒活動的區域。
快到中午的時候,路邊有個裹著頭巾的農婦向葛洪亮的車急招手。妻子問:“她這是干什么?”
葛洪亮說:“想讓我捎著她。”
“捎著她去哪兒?”妻子又問。
“不知道。”
“你想捎她?”
“可以捎也可以不捎。”
“那就停下捎著吧,她肯定有急事。”
葛洪亮點點頭,把車子靠向路邊。
那農婦走過來,手里還提著個花包袱。她朝著葛洪亮喊:“大哥大哥,捎著俺吧,俺有急事兒。”
葛洪亮搖下車窗,伸出頭問:“你去哪兒?什么事兒?”
“大哥,俺娘在縣城住院,下午做手術。俺趕不上客車了。行行好,捎著俺吧。”
葛洪亮還沒來得及說話,妻子開口了:“行,行,我們也去縣城,上來吧。”
新型東風駕駛室可以坐三人。農婦上來后,妻子靠著葛洪亮坐,農婦就坐在車門的位置。農婦上車后就解開包袱,掏出十個熟雞蛋塞給葛洪亮的妻子,說:“自家養的雞下的蛋,俺早晨剛煮的,拿著。”
妻子說:“大姐,別這么客氣。也不是特意送你,我們也去縣城,正好順路。”
農婦說:“順路也是情。俺在路邊站了一個多鐘頭了,就你們這輛車停下了。”
葛洪亮說:“大姐,你這雞蛋還是留給你娘吃吧,老人不是有病住院嘛。”
農婦說:“俺煮了不少,還有。”
車子跑了四十多分鐘,縣城到了。農婦要下車,葛洪亮說不差這一點兒了,送你去醫院。到了醫院,農婦千恩萬謝下了車,還說了自己叫什么名,哪個村的,歡迎葛洪亮夫婦有空去玩兒。卸了貨,葛洪亮和妻子才吃午飯。午飯是妻子從家帶的,四個火燒,一塊大紅腸,兩個咸鴨蛋。妻子剝開農婦送的雞蛋,咬了一口,有滋有味地嚼著,說:“哎呀,真香,怎么和咱買的雞蛋不一個味兒呢?”
葛洪亮也剝了一個雞蛋,邊吃邊說:“人家是自己養的雞,不喂飼料,當然好吃。”
“行了行了,咱倆每人吃一個,剩下的帶回去,給咱媽嘗嘗。”妻子把剩下的八個雞蛋裝進包里,拉上了拉鏈。
回程的路上,妻子問葛洪亮:“你們開長途的油水不少啊,捎個人就得給好處是吧?”
葛洪亮笑笑說:“給十個雞蛋就是油水?你也太小家子氣了。”
妻子問:“還有給錢的?”
葛洪亮說:“給不給錢我不知道,反正我沒碰上過。話又說回來,跑長途的,誰愿意捎腳?你知道捎的是什么人?今天要不是你在車上,我也不會停車捎她。”
妻子沉吟半天,說:“也對,盡量不捎,自身安全最重要。”
葛洪亮心想,捎個人算什么,你還沒看到我們捎貨呢,捎一車貨怎么還不賺個幾十塊錢。但他不能和妻子道出實情,跑長途賺的那些外快,可是他的私房錢。想到此,他不禁得意起來,努著嘴唇吹起口哨:“田野小河邊紅梅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愛……”
四
葛洪亮的女兒小學畢業那年,妻子下崗了。妻子的單位是一家木制品工廠,國營的,專門生產家具。葛洪亮結婚時,全套家具都是妻子單位的產品。那時候,妻子單位很牛,即便是本廠職工,除非結婚需要,憑結婚登記證發一張票可以買全套家具,平時想弄一件家具簡直就是做夢,就是一條桌子腿,沒有廠長批條也別想弄到手。葛洪亮結婚的那些家具,令他的親朋好友羨慕了好多年。可就這么牛的一個單位,說不行就不行了。先是發不出工資,發家具給職工自己賣,賣出錢充當工資,再后來干脆關門宣布破產了。
妻子下崗回家,哭哭啼啼了好幾天。葛洪亮問:“廠子不是好好的嗎?為什么垮了?”
妻子說:“人家南方來的家具,一樣的料,做工還精致,才賣我們廠一半的價錢。”
葛洪亮說:“那你們也降價就是了,和南方的家具競爭。”
妻子說:“廠長說了,沒法和人家競爭,南方都是個體小企業,不養閑人。我們廠在職職工五百人,退休職工也是五百人,一個在職的就得養一個退休的,負擔太重。”
葛洪亮沒話了,又安慰妻子:“怕什么?不是還有我嗎?我的車輪一轉,談不上黃金萬兩吧,反正維持生活沒問題。”
妻子說:“家里也不能光指望你,我得出去找活兒干。”
“你能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哪怕去飯店端盤子刷碗!”妻子圓睜一雙淚眼,咬牙切齒地說。
葛洪亮沒吱聲,他打量著妻子,心想,妻子去飯店干也許很合適。俗話講,大旱三年餓不死廚子。妻子下崗了,每月只有一百二十元下崗救助金,這和遇到了大旱差不多。妻子去飯店打工雖然不是廚子,但畢竟是和吃的喝的打交道,混個肚兒圓沒問題。
葛洪亮說:“要找活兒干,也找個上白班的,別弄個晚上八九點才回家。”
妻子說:“放心,你經常出車回不來,我不可能拖著夜干活兒,家里還有女兒呢。”
妻子在家待了不到一個月,就找到活兒了,是在一家飯店包餃子。上午十點上班,晚上六點下班,每月工資四百元。有了四百元工資,再加上下崗失業金每月一百二十元,掙得比上班時的工資還多點兒。妻子臉上有了笑模樣,動不動還帶客人剩下的餃子回家。葛洪亮嫌棄,說:“人家吃剩的你也往家帶,臟不臟。”
妻子說:“餃子是我調餡包的,盤子也都是我洗的,臟不臟我心里還能沒數?端上桌,客人就動了幾個,又不是菜,筷子在盤子里亂翻,誰吃餃子還翻騰?你放心吃吧。”
這些餃子還真高級,有蝦仁餡的,有牛肉餡的,還有黃花魚餡的,吃起來味道實在不錯。有時候葛洪亮出長途,還特意帶上一飯盒,中飯就不用進飯店了,省錢。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葛洪亮感覺有點兒不妙了。先是運輸隊的活兒少了,過去葛洪亮和其他四十多名司機每兩三天便出車跑一次長途,現在是平均每人一周才跑一次長途。閑下來的時間就保養車,再閑下來,眾人就三五成堆打撲克下象棋。活兒少了錢就少,過去每月光出車費就可以拿到三百多塊,現在只有過去的三分之一。葛洪亮問領導這是怎么回事兒,領導說,運輸隊是給各工廠送貨的,工廠的產量少了,咱的活兒就少了,就這么回事兒。吊兒郎當又過了半年,干脆什么活兒也沒有了,運輸隊的司機們整天上班下班,抽煙喝茶閑聊天,打牌下棋瞎逛當。幾十輛卡車整整齊齊地停在院子里紋絲不動,像一排排雕塑。運輸隊的領導們急了眼,分頭外出跑各個工礦企業,試圖拿回點兒訂單。但效果不佳,所跑的各個工礦企業,要么停產,要么破產,還有的單位嫌運輸隊運費太高,干脆自己買了卡車自己送貨。
葛洪亮回家把這種狀況對妻子說了。妻子有些發蒙,說:“難道運輸隊也要破產,你也要下崗?”
葛洪亮說:“下崗?不可能。運輸隊那么多卡車,司機下了崗,誰來開?”
妻子瞥他一眼,哼了一聲,說:“光你們單位有卡車?我們單位還有設備呢,光車床就一百多臺,大多數是新的,不照樣關門破產。”
“那怎么辦?那怎么辦?”葛洪亮不禁有些心虛,他不敢設想日后他要是下了崗,不能開也見不著那輛奶白色的新型東風卡車了,他會怎么樣。
妻子看他那傻愣的樣子,安慰他:“你會開車怕什么?下崗就下崗,大不了去給別人開車去,餓不著。”
五
運輸隊真的不行了。上面來了指示,要把運輸隊改制為出租車公司,運輸隊隊長搖身一變,成了出租車公司經理。運輸隊所擁有的四五十輛卡車一律賣掉,司機們需自己掏腰包買出租車,掛靠在公司,每月往公司交租金。因為都是原運輸隊的正式職工,公司統一給司機們投保。不愿意買出租車的,可以一次性買斷工齡,拿錢回家,另謀職業。
葛洪亮堅決不買出租車,他還想開那輛奶白色的東風卡車。他去找經理,說要把卡車開回家,自己找活兒干,每月也往公司交租金。經理笑了,說:“不可能,卡車是公司財產,怎么能讓你個人開回家。”
葛洪亮說:“我買下來總可以吧?”
“更不可能,”經理說,“上面沒有這個政策。”
“反正我不開出租車。”
經理說:“那就買斷工齡回家。”
“我也不買斷工齡回家。”
經理說:“我可要事先告訴你,不回家,公司也不發工資啊,你可要想明白。”
葛洪亮愣了愣,一句話沒說,轉身離開了經理辦公室。
第二天,葛洪亮上了班,就圍著他開的那輛奶白色的卡車轉著圈兒看。轉了一圈又一圈,看了車身看車輪,車門鑰匙已被公司收回,他進不了駕駛室,便踩著踏板,隔著窗玻璃往駕駛室里看。駕駛室收拾得很干凈,座位上鋪的天藍色的坐墊整整齊齊,沒有一絲褶皺,方向盤黑油油的,還閃著亮光。方向盤下的各種儀表的表盤干干凈凈,駕駛室頂棚的小掛飾是一只綠色的塑料小鳥,平時車子開動時,小鳥晃來晃去,像在飛翔,這會兒,小鳥吊在半空中,紋絲不動。葛洪亮跳下踏板,繼續圍著卡車轉,腦子里像過電影一樣一幕幕呈現出他跑長途時的情景。他仿佛又嗅到了鄉村公路的氣味,這氣味里有田野的土腥、草木的清香、炊煙的辛辣、糞池的腥臭……他似乎還看到了路邊的小飯店和小旅館,打扮得看起來花枝招展實則是土里土氣的鄉下女孩,朝著公路上每一輛車都招手,喊著:“大哥大哥停車歇歇吧,大哥大哥進來吃飯吧……”
再一天上班,葛洪亮還是圍著卡車轉圈看,一邊轉,一邊任由過去跑長途的那些往事一幕一幕在腦子里過。他回想起那個在小旅館里脫得只剩下褲衩和胸罩的姑娘,回想起捎腳的農村大嫂送給他的煮雞蛋……
他想起一次車禍,那是他到達目的地卸了貨,在往回趕的路上碰到的。一輛吉普車在他的車前方急駛,不小心剮蹭了路邊上行走的一駕馬車。那馬受了驚,嘶嘶叫著亂蹦亂跳,掀翻了車,把馬車夫壓在車底下。多虧馬車是空的,不然馬車夫的性命難保。吉普車加速跑了,他卻不由自主踩了剎車。那馬車夫在車下大喊救命,他下了車,跑過去拼命掀馬車,掀不動,他又站在公路上攔下幾個騎自行車的農民,大家一起掀開馬車,拖出了車下的馬車夫。有人認得馬車夫,說是某某村的。他問遠不遠,那人說不遠,前面五里地就是。也許是腿斷了,馬車夫站不起來,稍一動就殺豬般地慘叫,根本回不了家。沒辦法了,他只能讓人把馬車夫抬上他的車,他向農民打聽到最近一家鄉鎮衛生院的地址,便發動車子開走了。把馬車夫送進衛生院,馬車夫感動得哭了,非要他留個地址,日后登門答謝。他笑著說他住在城里,離這兒有二百公里呢。馬車夫說兩千公里也得登門答謝,不然沒臉做人。他朝馬車夫擺擺手,走了。
他又想起有一次卸了貨后干私活兒,收了瓜農五十塊錢,拉了一車西瓜往回程路上的一個縣城里送。掙五十塊錢,又不偏路,好事兒!他可能太得意了,有些分神,沒注意到車前方有一輛拖拉機。等到了跟前再踩剎車減速,車子打了滑,一個前輪扎進路邊的小水溝里。沒辦法,只好求助于田里干活兒的農民。幾個農民回村開回一臺大馬力的拖拉機,還帶來拖車的鋼絲繩,不過要他付六十塊錢的勞務費。他答應了,也沒辦法不答應,要是不答應,車就開不走,車開不走車上的西瓜就得爛掉,那損失可就大了。好不容易把車拖上來,付了六十塊,農民又說口渴了,從車上搬下五個西瓜解渴。這一趟不但沒賺著外快,還虧了十塊錢。五個西瓜倒是小事兒,長途運輸哪有不損耗的。
還有一次,他開著車,不小心撞死了橫穿公路的一只鵝。他停了車,下來撿起死鵝,好大好肥的一只白鵝呀,足足有六七斤重。他四下看看沒人,便把死鵝拎上車,發動起車子趕緊走。那是個冬天,鄉下冷得很,鵝放在駕駛室里,即便第二天返回也變不了味兒。那只鵝,拿回家讓妻子燉了,滿滿當當一洗臉盆,送給自己的父母和岳父岳母,剩下的全家也吃了兩三天。說來慚愧,他這是第一次吃鵝,沒想到比雞好吃多了,又鮮又香。
再出車時,妻子囑咐他:“別覺得好吃就去撞鵝,傷天害理。”
他說:“上次是我不小心撞的,這回得注意了,農民養個東西也不容易。再說了,這也很危險,弄壞了車怎么辦。”
妻子說:“你有這個想法我就放心了。”
從那以后,他跑車格外小心,一遇到有家畜橫過公路,他遠遠地就減速,鳴笛,到了跟前就停車,讓家畜過去再踩油門。
……
葛洪亮天天上班,天天什么事兒也不干,就圍著卡車轉圈兒,像頭拉磨的驢。一邊轉,一邊腦子里亂想。轉了幾天后,就得病了。他這個病,不耽誤吃不耽誤喝,也不耽誤正常思維,就是晚上睡不著覺,上了床一閉眼,眼前就有一輛奶油色的大卡車。那卡車的車輪在急速旋轉,卻一動不動。駕駛室里沒人,車門卻開著,仿佛在等他上車。連著一個星期睡不著覺,葛洪亮徹底崩潰了,人虛弱得連走路都歪斜。妻子帶他去醫院神經科看病,醫生診斷后,說是輕微的抑郁癥,得馬上治療,不然就有加重的危險。妻子嚇壞了,趕緊問醫生怎么辦。醫生說,除了吃藥休息,還得想辦法分散患者的注意力,別讓他整天想那輛卡車。
妻子點點頭,說明白了。
六
妻子首先辭去飯店的活兒,然后來到運輸隊,給葛洪亮辦了買斷工齡的手續。一共拿回家三萬塊錢,取了一萬,給葛洪亮治病,一家醫院轉一家醫院,吃各式各樣的藥。白天,就領著葛洪亮在市區到處逛,有時還去郊外登山,去海邊釣魚。晚上吃了飯安頓好女兒后,就陪著葛洪亮看電視連續劇,一晚上看兩集,看完了就討論劇中的情節,遇到悲劇人物,妻子就長吁短嘆,似乎這悲劇人物就是她的家人。總之,妻子是想盡一切辦法轉移葛洪亮的注意力,不讓他想單位上的事兒。
“我不愿意看這些破電視劇,你非逼我看。”葛洪亮抱怨說。
妻子說:“什么叫破電視劇?這電視劇演得多真實。”
“咱家的生活和電視劇里演的不一樣。”
妻子說:“當然不一樣了,咱家多幸福,沒那么多破事兒。”
“幸福什么?兩口子都下崗了。”
妻子心里一驚,趕緊轉移話題:“明天女兒開運動會,咱去送送她吧。”
“不是統一去學校集合嘛,怎么還得送?”
“溜達溜達嘛,”妻子說,“咱一家三口一塊兒去體育場,路上也好給女兒買點兒好吃的。”
“學校那邊怎么辦?”
“讓女兒給老師打個電話,就說自己去體育場了。”
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葛洪亮的病情好多了,夜里睡覺,閉上眼睛,也沒有那輛奶白色的卡車了。妻子又去醫院咨詢,醫生說,老在家閑著也不行,最好有個什么事兒讓葛洪亮干,這樣他心里就充實了,病就有可能痊愈,以后也不至于重犯。妻子回家想了好幾天,又托親拜友打通了幾道關系,水到渠成后,便做出一個重大決策。
“洪亮,我想好了,女兒學習挺好,以后一定能考上重點高中。可咱家收入不行,得創業掙錢。”
葛洪亮問:“創什么業?怎么掙錢?難道讓我找個車開?”
“不不不,”妻子搖頭,“創業主要靠我,你給我打個下手。”
“你?你能干什么?”
妻子笑了,說:“你也太小看我了。畢竟在飯店里包了兩年餃子,也看了兩年廚師怎么炒菜做飯。我就要靠這個創業。”
“你炒菜做飯?給誰吃?”
妻子說:“咱家對面那個小學你知道吧?”
“知道。”
“我已經聯系好了,就給那個小學做午餐盒飯。人家也不多要,一天五十份。”
葛洪亮問:“好幾百個學生,就要五十份?”
妻子說:“給小學做飯的也不光咱,七八家呢。”
“能賺多少錢?”
“一份盒飯賣五塊,賺一塊五沒問題。五十份就是七十五塊錢。一天七十五,一個月除去雙休日,能做二十二天盒飯,那就是一千六百五十塊,而且就一上午的活兒,怎么樣?”
聽妻子算完賬,葛洪亮眼睛亮了,他上下打量妻子,說:“你……能行?”
“沒問題,不過你得給我打好下手。”
妻子毅然決然,取出葛洪亮買斷工齡剩下的那兩萬元錢,申請了營業執照,置辦了冰柜、鍋碗瓢盆等,做足了準備后,買賣開張了。葛洪亮的任務,是根據妻子的要求,去市場采購,早晨五點起床,騎著自行車去市場,六點回來,然后和妻子一起擇菜、洗菜、切菜。剩下的都是妻子的活兒——炒菜、蒸米飯、配量裝進一次性飯盒里。到了中午,他再和妻子一起,推著自行車,把飯送到學校。這個小買賣一開始就得到學校的好評,總務主任夸道,味道不錯,干凈又衛生,學生們都愛吃,再加十份吧。妻子說,行,就加十份,再多了就干不出來了。
又加了十份的量,葛洪亮和妻子更忙碌了。幾個月后,葛洪亮不滿足于光給妻子打下手,他也要上灶炒菜。看到丈夫有了興致,妻子也高興,便手把手教他炒菜燉肉什么的。葛洪亮學得也快,沒幾次,做出的菜竟然和妻子做的不差上下。葛洪亮有事兒干了,整天跑里跑外不閑著。晚上睡覺也踏實了,幾乎一閉眼就打起了呼嚕。妻子這才松下一口氣,心想就這樣忙忙碌碌下去,丈夫的病沒準兒就徹底好了。
下午沒事兒的時候,葛洪亮愿意沏上一壺茶,坐在窗前往外看光景。窗外就是一條馬路,馬路上人來人往車來車往。當然也有卡車,不過都是些奔馳、三菱等外國品牌。有一天,他喝著茶看著窗外,突然說:“這么多車怎么沒有一輛是東風?東風車不出了嗎?”
妻子正在擦桌子,聽了丈夫的話,一下子怔住了,她仰起頭,長嘆一聲,又低下頭,凄然地說:“天哪,你怎么還沒忘了那輛車。”
葛洪亮回轉頭看妻子,神情有些茫然:“你……你剛才說什么?那輛車……哪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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