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鄰居劉奶奶家大門口的門檻上坐著一個女孩。女孩很瘦,臉很白,像涂了好幾斤面粉一樣。女孩笑著沖我擺手:“嗨,你好。”我從未見過這個女孩。我淡淡說了聲“你好”,快走幾步,進(jìn)了家門。
我蹲在奶奶身邊問:“劉奶奶家大門口坐著一個女孩,臉可白了,你知道她是誰嗎?”奶奶往火爐里續(xù)了一把柴,扭過來臉看著我說:“跟你一樣,一個苦命的孩子。”奶奶的嘆氣聲很輕很輕,但我還是聽到了。奶奶用粗糙的手摸摸我的臉,繼續(xù)燒火做飯。我起身去屋里寫作業(yè)。
作業(yè)寫得有些恍惚。恍惚中我看見爸媽在朝我招手。我快速向他們奔去,我就要抓住他們的手了,他們突然奔跑起來,他們跑得那樣快,一下子把我甩下好遠(yuǎn),眼看就要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我急得大哭起來。
“小楠,小楠,快醒醒……”奶奶邊叫我邊給我擦淚。我的淚水淌進(jìn)奶奶皴裂的手紋里,在那些齜牙咧嘴的傷口上撒下不著痕跡的鹽。
奶奶把我摟在懷里說:“又夢到你爸媽了吧?那倆沒良心的,咱不想他們。他們太狠心了,出去打工一年到頭也不回來。那天是我生日,他們說好一定一起回來吃飯,我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沒想到等到天黑,等來的是他們雙雙沒命的消息。那個該死的司機,他為啥要喝酒呢?喝酒就喝酒吧,咋還非要開車,他喝了酒在路上開車沒個準(zhǔn)兒,可就要了我兒子兒媳的命啊……”奶奶的淚無聲地落在我的臉上,奶奶趕緊抬手給我擦去,又抬手擦擦自己眼里的淚,說:“小楠,快去洗臉,你爺爺快回來了,準(zhǔn)備吃飯。”
鄉(xiāng)村的夜靜得很快,才晚上十點,村莊便已進(jìn)入了安睡的狀態(tài)。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忽然聽到了歌聲,從未聽過的歌聲。那歌聲絲絲縷縷鉆入我的耳朵,纖細(xì)、高亢、清亮。
“奶奶,你聽,有人在唱歌。”
“哪有人唱歌,快睡吧。”奶奶給我掖掖被子。我閉上眼,依舊睡不著,那歌聲像一只小蟲在我耳朵里爬來爬去。我晃晃瞇著眼睛佯睡的奶奶,說:“奶奶你聽你聽,真的有人在唱歌呢。”奶奶睜開眼睛翹起半個身子側(cè)耳傾聽,一會兒她重新躺好說:“嗯,是真的,是有人在唱歌,好像是小雅在唱歌。”我問奶奶小雅是誰。奶奶說小雅就是你放學(xué)回來看見的那個女孩,是你劉奶奶的外孫女。
“小雅她也沒有爸爸媽媽嗎?”
“有。”
“那您咋說她和我一樣?”
“她爸媽都活著,但誰都不要她,就把她送到你劉奶奶這兒了。沒見過這么狠心的父母哩,連自己的親骨肉都不要了。”奶奶又給我掖掖被子,說:“睡吧,不說這些鬧心的事兒了。”奶奶翻身睡去。
我屏息靜聽,終于聽清了一句,唱的是“我想要怒放的生命……”這歌聲單曲回放般在我的耳朵里綿延著,綿延著,這歌聲像村前那條溪流,流淌著,流淌著,想要奔向外面的大河里去。
B
“小楠。”女孩輕聲叫我。那天我放學(xué)回來,女孩又坐在劉奶奶家大門口的門檻上。我沖她笑笑。女孩說:“我叫小雅。”我說我知道。小雅說:“來,陪我坐一會兒。”
我和小雅肩并肩坐著,誰也不說話。好一會兒,小雅說:“小楠,明天周末,你能陪我去村后的田里轉(zhuǎn)轉(zhuǎn)嗎?外婆不讓我一個人出門。”
我說好。小雅伸手牽住了我的手。小雅說:“小楠,咱們做好朋友好不好?”我點點頭。小雅很開心,把另一只手也放在我的手上。一股莫名的親近與溫暖在我心底升騰。
春日融融,草長鶯飛。我和小雅走向田野。河邊垂柳曼舞水袖,似柔情嫵媚的仙子般,眸子里溫情流瀉。鄉(xiāng)間的小路兩邊是綠草紅花織成的五彩地毯,無名的野花嬌小的容顏綻放出自己的美麗,在這春風(fēng)里沉醉……
小雅興奮起來,松開我的手向五彩地毯跑去。突然,小雅倒在了地上。我快跑過去扶起她。我說:“小雅你沒事兒吧。”小雅拍拍衣服上的土說:“沒事兒沒事兒,外婆老不讓我動,我的腿都有些軟了。”我和小雅躺在暖融融的花地毯上。小雅說:“小楠,將來我死了,我想讓外婆把我埋在這田野里,埋在這里不會覺得害怕,你看,好多花草陪著我。”我說:“小雅你咋說這樣的話兒,我們還是孩子呢。”小雅說:“我只是說說。”我看見有淚在小雅的眼里閃爍。
“小雅,你怎么了?”
“小楠,你知道嗎?我生病了,很重很重的病,花多少錢都治不好的病。算了,不說這個了。小楠,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你呢?”
“我十五了。要是我不生病,再過幾個月就要中考了。小楠你知道嗎?我特別想上市里的重點中學(xué)。可是我沒有機會了。”小雅的眼淚靜靜地從眼角流出來,順著耳朵滑向脖子。
“小雅,我相信你的病會好起來的。”除了這句,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小雅。我突然也很想哭。我的眼淚無聲地流出眼角,順著耳朵滑向脖子。
“小楠,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這些,惹你傷心了。”小雅起身坐起來,我也起身坐起來。春天的風(fēng)用溫暖的手擦干我們臉上的淚水。
“小楠,你喜歡唱歌嗎?”
“我五音不全,唱不好。我喜歡聽。”
“我想媽媽的時候就唱歌,媽媽喜歡唱歌,我沒生病的時候,媽媽經(jīng)常教我唱歌,有時候我唱歌媽媽為我打拍子,有時候媽媽和我一起唱。”
“那你媽媽現(xiàn)在在哪兒?”
“不知道。去年我經(jīng)常感覺頭暈乏力,開始以為是就要中考了學(xué)習(xí)壓力大,爸爸媽媽對我說別那么努力學(xué)了,考上重點高中固然是好,但身體更重要,要是落下病,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兒。我請假在家休養(yǎng)了一段,還是頭暈乏力,爸爸媽媽帶我去醫(yī)院做了檢查,查出我得了白血病。看到診斷證明的那一刻,我們?nèi)忌笛哿恕at(yī)生說現(xiàn)在白血病也不是那么可怕了,只要進(jìn)行骨髓移植便能活命。爸爸媽媽都做了配型,媽媽的骨髓和我匹配。可移植的那一天,不知道為什么,媽媽沒有出現(xiàn),從此媽媽再也沒有出現(xiàn),至今杳無音信。爸爸為了給我治病,賣掉了家里所有能賣的東西,最后連房子也賣了。現(xiàn)在賣房子的錢花也完了,爸爸說他實在沒有辦法了,他說他得去打工維持生活,就把我送到了外婆這里。我感覺爸爸也放棄我、不要我了。”
“小雅,你比我好,你的爸爸媽媽雖然不在你身邊,但至少他們還活著。而我的爸爸媽媽,永遠(yuǎn)也回不來了。”我的眼淚又跑了出來。
“可是我活不了多久了。”
“小雅,我也去醫(yī)院給你配型。”
“謝謝你,小楠。不用了,醫(yī)生說我已過了最佳移植期。”小雅仰起頭望著天空。剛剛還晴好的天氣,此時陰云集聚,有些沉郁。
“小楠。”安若在我身邊坐下來。安若是我同班同學(xué),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安若,咱們該回家了。”安若媽媽走過來看著我和小雅,對安若說:“安若,以后不要和她倆在一起,她倆都是不祥的孩子。小楠,你不要再去我們家找安若了哈。”說著拉起安若走了。
我忽然覺得心臟疼痛異常且憋悶無比,像被一塊巨石無情碾壓。
小雅握住我的手說:“小楠,我們不哭。小楠,我給你唱首歌吧,唱我小時候,媽媽最喜歡給我唱的歌:‘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睡落床/明朝阿爸要撲魚蝦啰/阿媽織網(wǎng)要織到天光……’”
C
小雅站在胡同口,看到我說:“小楠你咋才回來?我等你半天了,看,這花好看吧?送給你。今天我求外婆讓我一個人去花地毯那兒了。”小雅把一捧野花舉到我面前。
“謝謝你,小雅,這花你拿回去養(yǎng)在玻璃瓶里放在桌子上,可好看。”
“小楠,這捧是送給你的,我采了兩捧,另一捧我已養(yǎng)在瓶子里了。”小雅把花遞到我手里。走到劉奶奶家的大門口,小雅對我擺擺手說:“小楠,你快回家寫作業(yè)吧。”轉(zhuǎn)身邁過門檻,又折回來對我說:“對了,小楠,這些花枯萎了,不要把它們?nèi)拥簦欢ㄓ浀门丁!?/p>
“花枯萎了還留著做什么?”
“我有用。小楠你一定不要扔掉哦。”我點點頭。小雅開心地進(jìn)了家門。
小雅開始經(jīng)常去田野里采花,每次都是兩捧,留給我一捧。小雅把那些枯萎的花集中放在一個塑料袋里,眼看著塑料袋就要裝滿了。
“小楠,你能陪我出去一下嗎?”小雅提著滿滿一袋子枯萎的花,手里還拿著一把小鐵锨。
“小雅,你是不是像林黛玉一樣,要去葬花?”
“小楠,你咋這么聰明呢,你自動升級了,不只是我的朋友,現(xiàn)在成了我的知音。古人說:此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太幸福了!”小雅連聲呼喊著:“我太幸福了!我太幸福了!”
小雅在山腳下一塊向陽的坡地邊停下來,說就是這里,外公帶我來看過的。碎石橫生的坡地荒草叢生。我和小雅拔除雜草,清理碎石,用鐵锨挖出一個小坑,把那些枯萎的花放在里面,小雅邊填土邊輕輕唱:“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小雅的歌聲凄婉、純情、孤傲,還帶著些許的清苦之味,扎心辣眼睛,我禁不住哭了。小雅也哭了。小雅說:“小楠,外公說未成年的孩子如果死了,只能埋在荒野里。將來我死了,就埋在這里。我自己選的,你看這里好吧,有山有水,陽光也好,還有這些花,以后我會再埋下一些花,我喜歡花,以前住樓房,養(yǎng)花總是不太方便,這下好,總算如我愿了。”
我哭著說:“小雅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好不好。”小雅淚眼婆娑地說:“好,好,不說這個了。來,我告訴你個秘密。”小雅拿出手機,打開相冊,點開其中的一張,一個男孩陽光俊秀的臉微笑著看向我們。
“小楠,我喜歡這個男孩,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我倆一個班,但從沒說過話。我生病住院后,他和同學(xué)們來醫(yī)院看過我,這張照片是我偷拍的。住院的日子很痛苦,快要崩潰的時候我就看他的照片,就不那么難受了。小楠,你有喜歡的男孩嗎?”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我說:“小雅你咋竟亂說。”小雅咯咯笑了,說:“小楠你害羞什么啊,你這都進(jìn)入青春期了,被男孩子喜歡和喜歡男孩子都是很正常的啊。”
桌上的花兒枯了,小雅就送來新的。望著花兒,我的心充滿了憂傷。想到小雅也許很快要離開這個世界,就會情不自禁地哭泣。
“你劉奶奶和小雅今后可怎么活啊……”奶奶扯起袖口不停地擦眼淚。
“怎么了?”我的心忽然無比慌亂。
“你劉爺爺跟著村里的人去給人家修屋想掙點錢好給小雅治病,誰知踩空了掉下來,摔了,聽說很嚴(yán)重,恐怕不行了。”奶奶禁不住哭出聲來。
“啊?!”我飛快向劉奶奶家跑去。
小雅呆愣愣地坐在門檻上,像個癡人,嘴里喃喃著:“都是我不好,我害了爸媽,又害了外公,是不是所有對我好的人,都會被我害了?”我抱住小雅說:“小雅,這不是你的錯。”
小雅繼續(xù)癡癡地說:“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是我的。爸爸是我的嗎?媽媽是我的嗎?可是他們像風(fēng)一樣,消失了。我是我的嗎?也不是,你看,死亡在不遠(yuǎn)處朝我微笑……”
D
“小楠,我想進(jìn)城找爸爸,你能陪我去嗎?我覺得我身體越來越差了,我怕一個人出去要是突然暈倒了,沒人管我。”我說:“行,我陪你去。”
下了公交車,我和小雅走在喧鬧的市聲里,我有些緊張,我從沒進(jìn)過城,從沒見過像螞蟻搬家般涌動的車流。小雅牽住我的手,說小楠你別怕,有我呢。小雅領(lǐng)著我七拐八拐,在一處四周圍著篷布的門口停下來,小雅探頭探腦往里看,一個滿臉胡子的大叔走了出來:“看啥呢?這里是工地,小孩子,去別處玩。”
“我要找我爸爸,我爸爸在這里工作。”
“你爸爸在這里工作?他叫什么?”
“徐庶平。”
“徐庶平?他十多天前干活砸傷了腳,走了再也沒見回來過。”
“走了?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嗎?”
“這個,我不知道。”
“叔叔,您幫我問問我爸爸要好的工友是否知道我爸爸的去向,好不好?求求您了,叔叔。”
胡子大叔猶豫了一會兒,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打電話:“喂,黑子,徐庶平離開的時候跟你說去哪兒嗎?哦,這樣啊,我知道了。他女兒來找他。”胡子大叔把手機裝回口袋里說:“你爸爸徐庶平走的時候什么都沒說,只說回家養(yǎng)傷了。”
我和小雅沿著馬路邊茫然地走著。我說:“小雅,你爸爸是不是回你奶奶家了。”小雅說我奶奶和爺爺早就去世了。
“你說我爸爸能去哪兒呢?他的腳受傷了,能去哪兒呢?”小雅的眼里汪著一團(tuán)淚。
“小雅,你可以給你爸爸打電話啊。”
“對啊,我怎么忘了。”小雅興奮地跳了一下,眼里的淚也跳了一下,跳出了她的眼眶。
小雅拿著手機,撥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小雅生氣地把手機扔在了路邊的草地上。
“什么破手機,連電話都打不通。”
“怎么了?”我拾起手機,按了通話記錄的第一個號碼,重?fù)埽瑐鱽淼氖且粋€溫柔的女聲:“您好,你撥打的電話已欠費停機。”我也真想把手機摔在地上,我看看小雅,忍住了。
“小雅,你最近是哪一天跟你爸爸聯(lián)系的啊?”
“爸爸十多天沒給我打電話了。那天爸爸在電話里對我說,讓我好好聽姥姥的話,還說外公走了,他現(xiàn)在要更努力掙錢才行。都是我不好,讓親人們都活得這么辛苦。爸爸的腳受傷了,不知道有沒有人照顧他。”
小雅又領(lǐng)著我去了幾個地方找了幾個他爸爸以前的朋友,都說不知道他爸爸的消息。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我說:“小雅咱們回去吧,再晚了就趕不上最后一班車了。”小雅點了點頭。一路上小雅靠在我的肩膀上,閉著眼睛無精打采,看上去很累的樣子。我也有些累了,將頭靠在座位靠背上迷糊。
一連幾天,我沒見到小雅。桌上的花兒都枯萎了,小雅還沒送花來。我寫完作業(yè),去劉奶奶家看小雅。
小雅躺在床上睡著了。我悄悄退了出來。劉奶奶說,自打那天你倆從城里回來,小雅就病了,那天你倆走了不少路吧,小雅累著了。她這個病啊,不能累著。
“小楠,小楠。”小雅喊我。我進(jìn)到屋里,小雅靠在床頭坐著。“來,過來坐。”
我說:“小雅你感覺咋樣了?”小雅說:“今天好多了。”小雅望著窗臺上的花兒說:“花兒都枯萎了呢。”我起身把枯萎的花兒從瓶子里拿出來放進(jìn)塑料袋里。我對小雅說:“明天我放學(xué)后去采花。”
小雅說:“小楠,我們把那些開得正好或是含苞待放的花兒摘回來是不是很殘酷?花兒也是有生命的,如果我們不摘,它就能多看幾眼這個世界,我們摘它等于縮短了它的生命,我們是不是‘殺手’?”我說:“小雅你的想法總是與眾不同。”我說:“小雅,如果你是一朵花兒,希望被人摘回來養(yǎng)在瓶子里躲避風(fēng)雨還是愿意在田野里忍受風(fēng)吹日曬呢?”小雅說:“我要是一朵花兒,一定要開得熱鬧,落得迅疾。開得熱鬧,就是一開一大片,讓人想采都無從下手;落得迅疾就是開夠了,一眨眼就落了,讓人來不及采摘。”小雅說完沖我做了一個鬼臉。
我勉強地笑笑說:“小雅我回去了。”小雅說:“小楠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說:“小雅,我們的音樂老師回家生孩子了,班主任說把音樂課改成語文和數(shù)學(xué)。同學(xué)們最喜歡音樂課呢,學(xué)習(xí)累了,音樂課一唱歌,立馬滿血復(fù)活。老師咋就不給我們再找個音樂老師呢,臨時的也好啊。”
小雅“哦”了一聲后,眉毛微微皺著,若有所思的樣子。一會兒,小雅說:“小楠,你可不可以幫我問問你的班主任,看看我能不能當(dāng)你們的代課音樂老師。”我一聽,馬上鼓起掌來。
班主任王老師說他一個人說了不算,但他會向校長匯報這個事兒。我把小雅的經(jīng)歷全跟班主任說了,我說:“老師,您就多替小雅說說,幫幫小雅吧。”王老師說:“我會盡力的,不過這事兒成不成得等校領(lǐng)導(dǎo)們研究后決定。”
小雅想當(dāng)代課音樂老師是為了錢。她說她的一種救命藥現(xiàn)在漲價了,她想趁自己現(xiàn)在還能做點事兒,掙些錢,減輕一點爸爸和外婆的負(fù)擔(dān)。
小雅心想事成,成了我們的音樂老師。小雅說,我雖然是臨時的,但我會盡我的能力做好的。
小雅領(lǐng)著我們唱的第一首歌是《丁香花》,她曾對我說,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她多希望她喜歡的那個男孩在她的墳前為她唱這首歌啊,她一定能聽得到。“就這樣匆匆你走了/留給我一生牽掛/那墳前開滿鮮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你看啊滿山遍野/你還覺得孤單嗎……”這首歌,我們唱得淚流滿面。
E
小雅暈倒了。那天小雅說覺得渾身是勁兒,想教我們跳舞。跳著跳著,她忽然像一枚飄落的花瓣輕悠悠地跌到了地上。
王老師和我們?nèi)鍌€同學(xué)把小雅送到了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說小雅暈倒是因為貧血,她的病情有進(jìn)一步加重的跡象,以后暈倒的次數(shù)會越來越多。
王老師說:“小楠,你回去告訴小雅姥姥吧,醫(yī)生說小雅得轉(zhuǎn)到市里的醫(yī)院去。”劉奶奶一聽急壞了,放下手里正在擇的菜到了醫(yī)院。住院需要錢。小雅讓我扶她去衛(wèi)生間,她拿出手機給爸爸打電話,打了幾次都沒有接通,小雅說,爸爸好久沒跟我聯(lián)系了,他的電話已從“欠費停機”變成了“已停機”,爸爸真的不要我了。說著哭起來。我抱住小雅說小雅,還有我們呢。
王老師發(fā)動學(xué)校的同學(xué)和老師給小雅捐了些錢,與治療費用還有些差距。王老師對小雅說:“要不,我把你的情況發(fā)到網(wǎng)上,眾籌吧。”小雅說:“謝謝王老師,您讓我想想。”
小雅要我留下來陪她,讓其他人都回去。小雅說:“小楠,我不想讓王老師把我的事情發(fā)到網(wǎng)上為我眾籌治療費。”我說:“為什么呢?王老師是幫你。”小雅說:“我知道王老師是真心實意地幫我。可我的事情發(fā)到網(wǎng)上,必定有人會問我爸爸媽媽為啥不管我,熱心的網(wǎng)友也許會人肉搜索他們。”我說:“那樣豈不更好,你就能找到你爸媽了。”小雅說:“不,一旦他們被暴露在大庭廣之下,一定會遭人謾罵和唾棄,使他們處于尷尬和不堪的境地。那樣他們會很難受。”我說:“你害怕他們難受,他們不管你,都沒想過你難不難受。”小雅說:“他們是我的爸媽啊,我不想讓他們難受,我的病已把他們拖累得夠苦的了。”小雅望著窗外,忍著眼里的淚。
我說:“小雅,你恨你爸媽嗎?”
小雅說:“說不恨是假的。我曾非常恨他們,特別是對媽媽。但現(xiàn)在,我對他們的恨已經(jīng)漸漸消失了,我常常想,他們也是不幸的呢,含辛茹苦撫養(yǎng)我十幾年,我卻得了不治之癥。他們難受的程度一定不比我少,甚至比我還要難受。我相信媽媽離開不是故意的,移植那天她沒有出現(xiàn),一定是有不可抗拒的因素阻止了她。媽媽那么疼我,她一定不會主動放棄我。有一次我發(fā)燒,爸爸沒在家,媽媽背著我到醫(yī)務(wù)室,輸完液又把我背上樓。媽媽那么瘦小,我那時比她高也比她重。我現(xiàn)在只想他們能好好地活著。小楠,我想你能理解我的想法。”
“嗯,如果讓我以不能與爸媽相見來換取他們生活的安好,我一定也愿意。”我牽住小雅的手說:“小雅,你真棒,我很佩服你。”
小雅病情稍稍平穩(wěn)就要求出院。劉奶奶抹著眼淚說:“小雅你太懂事了,你越懂事我的心越疼得受不了。”
小雅說:“姥姥,我想村后那片花地毯了,待在醫(yī)院里,我心里憋悶得很。”
風(fēng)暖暖地吹著,不時送來布谷鳥的叫聲,春天已經(jīng)落幕。初夏的田野,野花們開得更歡了,紅的、黃的、紫的、粉的、復(fù)合色的……像巧手的繡娘用五彩的絲線在綠色的絨布上繡出燦爛無窮。蜜蜂在花間飛來飛去,草叢里傳來各種小蟲的叫聲,那些叫聲高高低低,一會兒獨唱,一會兒齊唱,不用指揮,也不需要歌譜,它們是天生的歌者。小雅說,這田野,多么清爽怡人啊。
我快要小升初了,功課緊張起來,有時候星期天也要加課。小雅說,小楠,你要好好備考,這陣子不要來看我了。我會好好的,等你考出一個漂亮的成績。
F
考試終于結(jié)束了,我沒回家先奔進(jìn)了劉奶奶的家。小雅躺在床上,臉色越發(fā)地白了,連嘴唇都是白色的了,她看到我,想起身,卻起了幾次都沒能坐起來。我把她扶起來,在她的身后墊上枕頭讓她半躺著。小雅說,小楠,你覺得考得怎么樣。我答非所問地說:“小雅,你去醫(yī)院吧,我整個暑假都可以陪你。”小雅搖搖頭,說:“我不想去醫(yī)院,在家你陪更好。”
小雅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連唱歌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天下了一陣雨,雨后天很快晴了,空氣里飄散著泥土的芬芳,風(fēng)很清爽,讓人感覺舒坦。小雅的精神很好,讓我扶她去院子里。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小雅說,小楠,謝謝你一直陪著我,有你這個朋友,我很高興。我說我也很高興和你做朋友。
小雅對劉奶奶說:“姥姥,我忽然想吃東西。”
“你想吃什么?告訴姥姥。”
“我特別想吃雪糕。姥姥你買兩支吧。”劉奶奶出了院門。
“小楠,我要走了,我快不行了。”我的眼淚唰一下淌了下來。我說:“小雅不會的,奶奶常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小雅你要堅持。”
“小楠,你別哭,你看我都不哭。活著真好啊,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一定去和我暗戀的男孩表白,一定好好孝敬爸媽。”小雅閉著眼睛,氣喘吁吁。我說小雅你別說了,歇歇。
“小楠,你能吻我一下嗎?我還沒被我愛的人吻過呢。”
我擦干眼淚,嘟起嘴唇輕輕地吻上小雅的嘴唇。小雅的嘴角微揚,露出純美的笑意。
小雅的雪糕只吃了一半就停止了呼吸。
放寒假回家,走過劉奶奶家的大門口,再也看不到那個很瘦臉很白的女孩微笑著和我打招呼,眼淚不自覺地滴落。我向村后的山野走去。遠(yuǎn)遠(yuǎn)看見小雅的墳前站著一個人,走近,是個女人,一個只有一條腿的女人,拄著雙拐。那女人回過頭來,她滿臉都是扭曲的疤痕,像經(jīng)歷了一場激烈火山運動后的縱橫溝壑。女人看看我,嘴角動了動,沒出聲,拄著拐一步一挪地走了。
小雅墳上的野花野草都已枯萎了,在朔風(fēng)的呼嘯里發(fā)出一種無言但芬芳的清響,那清響一聲接著一聲,聲聲悅耳,似泉水叮咚泛著微瀾,又似一個女孩淺淺的笑。
作者簡介:王舉芳,女,山東新泰人。新文體絕句小說倡導(dǎo)者。《山東文學(xué)》等雜志絕句小說專欄組稿編輯。自幼喜愛文學(xué)。2010年8月開始寫作,已在《意林》原創(chuàng)版、《讀者》《羊城晚報》《時代文學(xué)》等幾百家報刊發(fā)表各類文章百萬余字。多篇文章被選入各種文集、學(xué)生讀本和年選版本以及設(shè)計成學(xué)生語文閱讀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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