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間灶臺上,吊罐大約只有鍋的十分之一大,它位于兩鍋之間,靠近煙囪的底部,邊緣與兩鍋相切。它既非用來做飯炒菜,也非燉湯熬粥,它是煨熱水的。它的底部靠近灶膛外部,做菜燒飯時,偶有火舌過來舔一下,加上膛內的高溫烤炙,吊罐內的水也就熱了,或者沸了。但吊罐內的沸水,講究的人家是不用來泡茶的,說有一種煙熏火燎的氣味,因而吊罐內的大多用來洗漱。所以,吊罐是次要的,從它的位置就能看出來。
考驗一個修灶師傅的手藝,有三個指標,其一是灶膛的深度、高度和寬度都要適中;其二是煙囪排煙順暢,柴煙倒灌的灶臺要推翻重來;其三就是吊罐,因為它的敏感位置。若是吊罐占了灶膛受火的空間太多,罐內的水會不斷地沸騰,直到你沒有水瓶來裝;若是不裝,它會巖漿一樣奔突,漫延整個灶臺,灌入灶膛之內,不一會就煙消火冷。一邊忙于炒菜一邊要照應不斷沸騰的吊罐,會讓人手忙腳亂心煩意燥。若是一餐飯菜做好了,吊罐內的水溫居然還不能用于洗臉泡腳,那只能說師傅將它太邊緣化了。所以,往往是大鍋易置,吊罐難安。
這是件怪事,明明處于邊緣的吊罐,卻成了檢驗得失成敗的一個標準,讓人不免感喟。我們常常說主要次要,可什么是主要的呢?就像鄉間灶,鄉土中國的特征之一,已漸漸式微成次要的了,在無煙廚房、各類锃亮廚具大行其道的現今,為什么我們那么思念鄉間灶?很多人在周末開車去農家樂,要吃柴火燒的大鍋菜、大鍋飯,味道或許不同,情懷才是關鍵。主次沒有絕對之分,看似次要的,卻往往成了關鍵的細節,讓一個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悔恨難已,比如說古建筑、古方言、古戲曲,比如說消失的傳統,比如說蟻穴,比如說一句未說出的話。
雖然吊罐的職能非常明晰,但我常常越界操作。在罐內放雞蛋、鳥蛋,那是常干的事,不知為什么,總覺得罐內煮的蛋特別香。玉米、荸薺也是經常放的。老太眼神不好,有一次她舀吊罐水洗臉,出門嚇壞了人,那天我煮的是荸薺,荸薺水是紫黑的。還有一次,我給外公泡茶,他砸吧砸吧舌頭,說:咋有一股雞糞味?母親坐在小椅子上剝豆子,她噗嗤笑了。外公一直是個講究的人。
母親是外公的養女,小時候不受他待見,吃飯時不敢坐桌子,搛菜都不敢看他的眼睛,搛好了坐在灶膛下的凳子上,很快就扒完了。她的少年時代是在灶臺上耗光的,負責做一家六口人的飯菜,還有三頭豬的豬食。有一個夏天,她在吊罐里放了一個雞蛋,為的是給外公增加營養,也許含著討好的成分吧,但那天她挨了狠狠的一嘴巴,因為他喝出了雞糞味。她端著碗在灶膛下飲泣,不一會兒他站起來,來到灶膛下,把埋在粥底的剝殼白煮蛋扒拉到母親的碗里,臉還是黑著,母親和著淚水吃完了她的早餐。
外公去世的時候,四個兒女都在身邊,他卻拉著養女的手,欲言又止,也許是一句道歉吧,驕傲的他至死也沒有說出口,而母親哭得要死要活。他的晚年跟著我們,雖然他已經不能為我們做什么了,雖然舅舅和姨媽比我們富裕。他在灶膛下添柴,和我母親說著話,蒸汽升騰,吊罐里水沸了一次又一次。外公生氣說:這個老五,修灶真不咋的,哪天我來幫你修。母親說算了,他是在旁邊看會的,他老爹主要教的是他三哥。外公沉寂了,母親意識到自己說錯什么了,也不再說話,吊罐突突突又開了。
我們家的灶臺還是重修了,但外公已經去了,母親燒著菜,說:家爹爹,火大一點。沒人應,灶膛里火滅了,母親就黯然了。我周末回家給母親添柴,她跟我說老太,她說要是你妹妹在吊罐里烀荸薺,害得她丟人,小腳老太肯定要追她好幾條巷子。她笑得前仰后合。她說外公也可憐,其實他不欠她的,是他把她養大的,吊罐里煮雞蛋,也是他唯一一次打她。我們說很多的話,白氣氤氳里的母親,已經白發蕭然了。我忽然想起,她對我們兄妹以及兒媳、女婿,從來沒有主次之分,她一直站在煙熏火燎的灶臺上,微笑地接受著余火的舔炙,煨熱了我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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