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給王方晨老師寫印象記,腦子突然有點發蒙。對他有印象嗎?我問自己。這樣一想,他的形象仿佛更加模糊起來。中年男人,中等個頭,平凡容貌。寫到這里,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公敵》,在前書舌上觀察他,要說尋找特點的話,就是額頭的兩條皺紋,眉間的兩道褶皺。中國當代男作家,大多來自于農村,這使得他們常有一種滄桑感、使命感,好像是為他身后的八億農民和廣大土地代言,在文學上走得再遠,也時常保留著身上的鄉土氣息。他們呈現出一種質樸和洋氣,文雅和狡黠,既像農民又像紳士,他們能將這兩種風貌比較和諧地統一于一身。
與王方晨老師相識應該有七八年了吧,2015年秋冬時節還共同在魯迅文學院深造班學習過近四個月。要說沒有印象,也不可能,但是,若要白紙黑字言之鑿鑿地寫一篇印象記,還真不好輕易完成。
與他初次相識,應該是2011年夏天。方晨老師來西安出差,西安文友讓我約請一下陳忠實老師。陳老師很給面子,竟然如約前來。而那天我發燒了,給孩子開完學期末的家長會,暈乎乎奔赴約定地點。陳老師大駕光臨,機會難得,文友又邀約了好幾位西安城的寫作者。那天的主角理所當然是陳老師,一桌子人圍繞著他老人家說話。體溫超過38度的我對遠道而來的客人也并無什么特別印象,努力支撐著這場由我作為發起人之一的宴會。這就算是我和方晨老師的初次相識了。
無論怎樣,我們都會對一個山東人有著天然的好感與信任,更何況后來幾次通話,他說著一口濃重而溫和的山東味普通話,不緊不慢,把你當作自己人,隨時跟你談心拉家常的樣子。
2014年他們雜志舉辦筆會,邀請我去濟南。幾天時間里,我得以認真觀察了他。還是不緊不慢地說話,走路也是慢吞吞的,邁著穩健的小八字步。他用低低的聲音跟你說話時,會讓你覺得有一種“一般人兒我不告訴他”的親切與神秘,你覺得被信任,被優待了,心中不由得涌起感動。那種山東味普通話,給人很貼心的感覺,一步到位把你當成可信賴的人。真不知山東人吵架是什么語調,難道也是這種軟軟乎乎的,一樣一樣又一樣,擺事實講道理的架勢?他又總是鎖著眉頭,一副滿腔心事、重任在肩的樣子,并且說話的時候,眼睛會不時瞟向別處,心不在焉,有點神思恍惚,似乎說著說著,他自己也不知道說到哪里了,需要拉回思緒來,想一想,再接著說。于是你知道,這個貌似平凡的男人心懷高遠,內心有著激烈的東西,隱忍不發。想必每一個寫作者的內心,都有著與外表不同的情緒。洪流滾滾,驚濤拍岸,隱在平靜外表下,在天長日久的生活中,細細打磨,一任內心的硝煙燃起又熄滅,耐心地維護著某一種平衡,又不時地討價還價,與現實達成相應的妥協,將一種叫作理想的東西捧在手里,尋找地方,安全放置,要使它一直處于保持期內,啥時拿起都能正常使用。
我們除了寫作之外,都分別擔任著編輯職務,于是會有稿件往來。閱讀他那高產頻率下創作出來的小說,你不得不感嘆,藝術創作真的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事物。一個人,按部就班、不動聲色地在這個世界上行走,而內心卻時時跳動著火焰,涌動著波濤,一個看似質樸溫和的外表下,會有如此華麗而激烈的文字,他是那么鐘情于火,現實的火,心中的火,他作品中常有各式各樣的火在跳動,在燃燒。
我在出版社策劃了一套紀實文學的書,其中的一本,約請他來寫。簽好了合約,他也按期交來稿子。可是我發現,命題作文,真是不適合很多作家。我提出修改意見,他表示出為難,我一次次催促,他顯出小小的不耐煩,說他時間精力都不允許。那是2015年秋天,同在魯院學習的我們,一心幾用,還身兼著各自單位的工作,一刻也不能放松,我不由得心里著急,打電話約他下午兩點半,樓前小花園里談判。他邁著小方步,如約前來,睡眼惺忪。入睡困難,起來又頭疼,是中年人常見的問題。我看到一個身心疲倦的男人,被他的滿腔心事重任在肩折磨得夠嗆,心思根本不在我們要談的事情上。文學是一個什么樣的魔鬼,將一個又一個人牢牢牽制,使其甘愿為它受苦,而它又變作迷宮,讓你在其間苦苦縈回,尋找出口。于是我說出事先想好的對策:再找一個作者,共同來完成這部書稿,那么對方的報酬呢,得從原先承諾給你的里面出。方晨老師爽快地說,行呀,全部給他,我不要錢都成,我的這些文字,怎么改怎么刪也都可以的。于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是正在構思自己的作品,我實在不該再用這種應景文章難為他。
魯院高研班為幾個出新書的學員開研討會,我們兩個都有新作,于是一起進行研討。不記得專家們說了什么,只記得他在發言時一本正經地說,自己的生活和人生都比較簡單平淡,像張白紙,“活虧了”。他后一句話把大家都惹笑了。
社會實踐到河南安陽紅旗渠,在云臺山,要經過一個一邊是懸崖峭壁的窄道時,大家排隊通過,突然方晨老師說他有恐高癥,不敢走了。再看他,果真臉色蒼白,神情緊張。可是沒有退路,只能向前。幾個同學在外面護住他,讓他貼著山體行走,就這也不行,他突然彎下腰,手腳并用哆里哆嗦地通過,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一個大男人,竟會嚇成這樣,離懸崖還有一兩米呢。可他是真恐懼,那不足十米的路段對他真是一個巨大的災難。我突然惡作劇地想,要是有一場婚外戀突然來臨,不知他會不會也是這種表現。
他是一個話不多的人,共同學習幾個月,竟然不記得他除了“活虧了”還說過什么精彩的話。話少之人不外乎有兩種原因,一種是不屑多說,明白一切盡在不言中;一種是比較害羞內斂,不具備和這個外部世界正面交鋒的能力,所以將全部才情與熱愛向內收攏,匯聚成一種強大力量,傾注在作品中。我想,這兩點對他可能都是成立的。
要了解一個作家,最好是通過他的文字。既然我們從外表無法更精準地對他進行定位與掃描,那么就看他的作品吧。
你會看到一個不一樣的王方晨,流暢,華麗,輕盈,先鋒,這只是文字表面所呈現的,在這看似光滑的表象之下,埋伏著堅硬的緊張感,柔軟的神秘感,熾人的灼熱感,還有生命因緊繃而帶來的疼痛感,這個世界沒有按照自己的想法來的仇視與痛恨。好像作家心中有一個巨大的儲存庫,日夜不停、永不衰竭地在那里釋放能量,有一種東西岌岌可危,不小心就會崩塌,而他還在一次次地試探和挑戰。《老大》《公敵》《芬芳錄》,這些他前些年的作品,很好地證明了那個心事重重的人,溫和的外表下懷抱雄心,仿佛是它們鑄就了他額頭的幾道深深皺紋和眉心的皺褶。
新作《老實街》呢?好似經過了歲月的洗滌,將那些灼熱的、“危險的”能量,有所稀釋,漸次釋放,少了劍拔弩張,多了從容淡泊。
有意思的是,他的敘述視角是“我們”。“我們”是誰?這值得探討。大人?孩子?老少通吃?不是作者的我,不是張三,不是李四,而是“我們”,無論是走跑坐臥,吃穿消費,哪怕是男歡女愛,打探盯梢,飛短流長,都是“我們”,這個“我們”好像也不只是一個群體,他還是一種慣性,一個主張,一個意象,甚至是一個主義,一個世界,一種強大的力量,共同維護著一個行將消亡的世界——老實街。
盡管我知道不會真有其街,但我還是上網查找,在濟南市,果真沒有。這個老實街,是作家心目中的一個境界,一方圣土。“我們老實街人”,“老實街居民,歷代以老實立家為本”,“老實街的孩子總會文雅一些”,“我們老實街居民的道德自豪感源遠流長”,“在我們老實街,禮字當先”……這樣的句子隨處可見。不再有隨時燃燒的火,不再有光華四射的理想主義以及為實現理想而撲出去的力量,而是多了達觀與淡然,多了生命的智慧與幽默,多了權宜之計,不如此又如何,更多了的是水,泉城之水,清澈,冷靜,純美。有人說它是中國版的《米格爾大街》,其實我也想起《小城畸人》。一個又一個小人物,構成老實街的前世今生,他們看似安分、仁厚、放達,其實也執拗、浪漫、狂熱,但最終不得不隨著時代的大潮四散而去。
閱讀前面的三部曲,讓人的心為之繃緊,而這本《老實街》,使人釋然,會心一笑。作家的成熟由此進入一個新階段,達到一個新境界,相信作家現階段的寫作是交付了全部的自己。那么,我們會像擔心自己一樣擔心他還能不能寫出新作。但事實證明,經過時間的沉淀,新的思考就會像泉眼里的水一樣,汩汩涌出。文學創作的神秘與多情正在這里,作家一里一程的命運曲境也是如此。
據說公安學校在錄取學員的時候,要挑那些外貌特征不甚突出的青年,使他們將來工作時更好地隱入人群,隱藏自己,不被輕易認出,這便于偵破大案。王方晨正像是那個外貌特征不甚明顯的警察,淹沒于平凡人群之中,而他一直睜著機警的眼睛,觀察生活,收集證據,跟蹤罪犯,臥薪嘗膽。說不定哪一天,破獲一起驚天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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