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不聾眼不花
身板好像十七八
俺娘不識愁滋味
永遠都是笑哈哈
這是俺娘幾年前八十壽誕時,俺給她編的順口溜。這頂算得上量身定制的“帽子”,戴在俺娘的頭上,可謂不大不小正合適。俺大大比俺娘還小一歲,可是十年前就走了。記得大大去世時,我們兄妹五個商量著,要給大大以當地農村最好的葬禮,要用上棺木花罩,要請上說唱班子和吹手班子。因為大大一輩子不容易,顛沛流離,經歷坎坷,還做過諸如心臟搭橋之類的大手術,掙扎在死亡線上好幾回。所以一定要讓他風風光光地走,這樣不僅給逝者長臉,生者特別是我們做子女的也覺得有面子。可俺娘得悉后卻堅決不讓,她給出的理由是,吹鼓手和說唱班一路上吹吹打打說說唱唱,會引來大批鄉鄰圍觀,這要多少時間才能到達墓地?天氣這么冷,死人不遭罪活人還遭罪呢,你們兄妹幾個怎么受得了?活著的時候盡了孝就行了,死了還要那面子干什么用?我們兄妹幾個本來從小就最“怕”俺娘,一聽覺得她的話也在理,于是也就按俺娘的意思辦了。
說從小怕俺娘可不是一句空話。記得俺大大只要一看我們兄妹幾個調皮搗蛋,就立馬嚇唬我們,恁娘來了,她要打恁我可不管。一聽到俺大大這樣說,我們就像老鼠見了貓,立馬變得鴉雀無聲。說起來,我們兄妹幾個從小可沒少挨俺娘的打,我和二妹挨得最多,不下幾十次,大妹最乖所以挨得最少,只有一次。記得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幾次是:早晨因懶炕不麻麻利利地起來推碾推磨,貪玩逃學半天未去學校上課,爬鄰居柿子樹上偷摘人家的柿子吃……就因為諸如此類的事情,結結實實地挨了俺娘不少笤帚疙瘩,有時屁股都被打得不敢沾座。而且俺娘還邊打邊問,以后還敢不敢了?直到聽到滿意的回答才停手。于是,現在有時我就跟俺娘開玩笑說,小時候你那么能打俺,好像后娘似的,你就不心痛?俺娘振振有詞地回應道,怎么不心痛?可是不打不成器呢。你看你們兄妹一個個都出息得這么好,尤其是你,都把你打成了廳級干部,你們還得感謝我呢。倒也是,俺娘雖然對我們施以棍棒教育,可她從來不胡厲害,都是教育她的子女要走正道做好人。
俺娘有三句“經典名言”:人就這一趟買賣,沒有第二回;為人要知足,不知足給他個月明(月亮)抱著也嫌不明快;三條路走當央(中間),誰也治不得。我就說,娘啊,你雖然沒進過學校門,可你還是個哲學家呢,第一句是說珍惜生命,第二句是說感恩知足,第三句是說中庸之道,為人一輩子,只要把你這三句話給弄明白了,也就活得不至于太稀里糊涂了。俺娘受到了她這有“學問”的“大官”兒子的肯定和鼓勵,于是對此講得就更加起勁和生動了。
俺娘不只那樣說,她也是那樣做的。
記得“文革”期間,俺大大作為“走資派”村支書被造反派批斗,被關牛棚,被辦“學習班”,被戴上大紙帽子游街,曾一度想不開,認為活著太委屈,遂產生了輕生的念頭。俺娘察覺后,對俺大大沒頭沒臉的就是一頓“訓斥”,虧你還是個大男人呢,虧你舊社會還逃荒要飯呢,虧你還是在組織的人呢,連個老娘們都趕不上,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下來有個地接著,該吃吃該喝喝,我就不信,干屎能夠抹了人身上,早晚有還你清白的那一天!俺娘可不只是光嘴上說說,還用實際行動來溫暖俺大大:每天保證讓他吃上一個雞蛋,每天保證讓他喝上用地瓜干換回的烈酒,家里最好吃的東西先讓他吃,硬是幫俺大大挺過了那一關。
俺娘還是個很能吃苦的人。記得改革開放前那段時間,物資可謂極度匱乏,雖不至于食不果腹,但半年糠菜半年糧是習以為常的事。為了讓包括爺爺奶奶在內的九口之家填飽肚子,俺娘除了白天到生產隊里干活掙工分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田野里去撿拾柴草和拔野菜,然后趕回來將飯做好。伺候全家人吃完飯后,還耽誤不了我們兄妹幾個去上學。俺娘做的飯最好吃的應該是“七七毛”小豆腐,再配上甘甜的煮地瓜,那叫一個美味,到現在想起來還饞呢。那時俺家人口多,全家人所有春夏秋冬穿的衣服和帽子鞋襪,包括夜晚睡覺用的被褥,都是俺娘在農忙之余,一針一線縫出來的。現在想來,這該是多么辛苦和不易啊。
俺娘也是個不記仇的人,好像在她的眼里,這個世界就沒有壞人這一說。當年俺大大挨批斗時,有一個人對他特別狠,揪他的頭發扇他的耳光,還用腳把他踹到地上。后來這個人得了癌癥,我們都說這是報應,是上天看不過眼給他的懲罰。俺娘見我們不僅不同情還幸災樂禍,就把我們“教訓”了一頓,說你們怎么能這樣,他都是要死的人了,要死的人得原諒他,他對不起咱咱可不能對不起他。在這個人的彌留之際,俺娘多次帶著禮品甚至帶著錢去看望他,他去世后,俺娘還跑前跑后給其張羅后事。
俺娘見不得不平之事,具有一副熱心腸,挺會講些家長里短的“大”道理,以至誰家有婆媳吵架等家務事,準會讓俺娘去調解。一般來說,只要俺娘出了面,這事基本就能擺平了。還有誰家有紅白之事,俺娘一定到場幫忙。譬如,在殯葬用的直徑近半米的“富貴餑餑”上畫圖案,要根據逝者的子女家人情況現場“創作”。這可是俺娘的拿手絕活,四鄰八舍那是非她莫屬。全村每到春節,幾乎家家戶戶都是貼著俺娘剪出的各式窗花,那可真叫一個鮮活生動呢。俺娘還樂于玉成人家的婚姻大事,經她牽線搭橋成了夫妻的共有十幾對之多。俺娘還是個愛唱愛跳的人,是村里最為活躍的文藝骨干分子。據說為“識字班”(姑娘)時,什么扭秧歌打花棍了,什么登臺表演節目了,樣樣都少不了她。即便到現在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還整天咿咿呀呀地唱個不停,不過,唱的都是那些“老掉牙”的歌曲。
當然,俺娘也有笨拙的時候。我小妹妹家住一樓,住所前面有個院子,可俺娘愣是數次把自己反鎖在院內進不了屋。這在暖和的時候還好說,可要在冬天那就遭了罪了。我們兄妹幾個現在都在城市居住,可她無論住在誰家,只要把她領出家門,她就認不得回去的路。于是我就經常調侃她,說她做的都是高難度動作,做到一次并不很難,難就難在還能反復這樣做,我們智商這么“高”都做不到呢。對此她也不氣不惱,嘻嘻哈哈一陣也就過去了。
這就是俺娘,一個與泥土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農村婦女。其實,俺娘不是沒有愁事,沒有難事,沒有勞心事,她,就是心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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