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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講這個故事之前,非常有必要先說說兩個字。
第一個字是“劁”,讀qiao,字典里講,“劁”,割去牲畜的生殖器,是騸的意思,比如騸豬、騸羊、騸馬,是文詞兒,可在我們周莊,沒有叫劁的,這個字周莊沒人用過,也貌似沒人聽說過,騸倒是用過,比如騸牛、騸馬,最常用在人身上,叫“騸了你”。另一個字是“擇”,這是周莊人最接觸最多的字,比如擇豬、擇羊,這和“擇菜”差不了多少,字典里又講,“擇菜”,本意是采摘野菜。引申義為剔除蔬菜中不能吃的部分﹐揀取可吃的部分。這個字在普通話里念得也太文氣,叫“zhai”,是個陽聲,可到了周莊人嘴里完全變了,既不跟普通話搭邊兒,也不跟不普通話搭邊兒,念“zhei”,不念陽聲念平聲不說,就連讀音都給廢了,換句話說,就是從內容到形式都變了。其實念什么、廢不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意思始終沒變,就像“擇菜”——用不著的扔掉,用的留下。
總之,無論是“劁”,還是“擇”,都是把用不著的干掉。“擇”針對的是植物,而“劁”針對的則是動物,兩個字一不小心竟掌控了整個生物圈。
擇菜不光是女人的活兒,男人也干,老的干過,也可能走不動了還可以干,小的從剛會挪步就開始學,因年紀太小,無法辨別哪部分該留下,哪部分該干掉,所以常常惹得大人們眼一白,撂下一句“吃貨”!想當年,周莊人用“吃貨”夸人,真是底蘊深厚,及至當今也還一直沿用,只是味道變得有點怪,這多少讓人心里犯嘀咕:“吃貨”是說這個人能吃呢,還是吃得嘴刁,吃得挑剔?當然,我們不得不承認,這里面肯定含帶夸的成分,那就是“會吃”。
擇菜說到底還是為了吃,為了滿足胃的欲望,和現在的吃貨比起來,周莊人遠沒那么講究,吃個海鮮,要配姜末,必須是新鮮的生姜,還要選擇某個牌子的醋,否則就品不出味道,就連咸菜也要擺弄一番,放上鮮辣椒,加醋、芫荽、蔥姜、香油,這么一捯飭,咸菜味變了,就連名字也變成“老虎菜”。周莊人只知道填飽肚子,只要往肚子里灌上一兩碗湯,一兩塊煎餅,就心滿意足了,也有吃得講究的,卷上一根蔥或者兩三根蔥葉,更奢侈的蘸點自制的醬,就算是鮮見的美味了。和當初挨餓的時候相比,已經是天壤之別了,這胃說起來就像電腦,“286”一下升級成“外星人”,內存大了,速度快了,功能全了,胃卻傻了。
聽我娘說過,那時候別說芋頭秧子、花生秧子,就連樹葉子、樹皮都能往肚子里塞。實踐證明,只要能從嘴里進去,萬能的胃就能接納,而且還很容易滿足,至于后續的工作,只有腸子才能體味,畢竟不是食草專用通道,硬要改造成此通道,就像你拿火車票去坐飛機,人家不讓你登機,你還罵人傻逼,說到底你對他不敬,他也會用自己的方式回敬你。我的腸胃雖沒被改造過,但我也真切感受到它的一次回敬,這事讓我一想起來心都冒汗。
那天早上吃沒吃飯我記不清了,反正天很熱。沒到中午放學,肚子就鬧騰起來,不是鬧肚子,而是肚子鬧我,餓就餓吧,打聲招呼我就知道了,這還不算完,一直咕嚕得我課都沒上好,課沒上好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陳老師批評了周雪,因為她不專心聽講,而且被陳老師發現了,當陳老師轉身板書時,周雪眼一白,嘴里一陣嘟囔,我和她同位,離她最近,眼睜睜看她嘴動,卻一個字都聽不清,為此,我費了大半節課的時間,總算弄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周雪的話如果翻譯出來,肯定是對陳老師不滿,就像我的胃對我不滿一樣。剛一下課,我就急慌慌往家跑,不想大門緊鎖,面對大門,我是真沮喪,知道娘下湖干活還沒回。我推了推,門紋絲沒動,伸手摸了摸門梁,鑰匙也不在,于是抬腿踢了一下門,大拇腳趾被撞得疼到鉆心,路過胃時,還不忘挑逗一下,注意力被瞬間轉移,等到疼痛解除之后,胃又做夢似的亂叫起來,餓得我心里直發慌,只盼著娘早點回來。沿著胡同慢慢朝前走,眼瞅路邊,總想著能找點吃的東西塞進去,可一直沒發現任何能吃的東西。拐過一個彎,看到一明和馬蓋正在樹蔭下摔煙牌。馬蓋眼尖,看到我,興奮地叫道:“劉一光,過來玩煙牌,你弟快輸完了!”
“哥,他賴皮,”一明瞅了瞅我,“老訛我……”
我從一明手里拿過剩下的幾個煙牌,話也不說全都押上,沒過一會兒,我便把馬蓋手里的煙牌贏了大半,一明也高興起來,馬蓋想再贏回去,我說餓了,不玩了,回家吃飯。馬蓋緊繃著臉,可能是真急了,嘲笑道,都下湖還沒來,就你家另樣兒?我這才發現馬蓋家的門也緊鎖著,于是故意道,那也不玩了!
馬蓋還是不死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明,走到大門前,歪著頭,緊扒門縫朝里瞅,過了一會兒,轉身從路邊找來一根樹枝,頭緊貼門縫,將樹枝從門底伸進去,在里面扒拉了一會兒,竟夠出一坨蒜,在我眼前晃著說,給你,吃完接著玩兒,我就不信贏不了你!我應都沒應,一把搶過蒜,剝了一瓣放進嘴里,嚼了幾下,想都沒想就咽了下去,沒等將剝好的另一瓣放進嘴里,只覺嚼得半碎的蒜泥火炭似的,在嘴和胃的兩點之間,迅速連接成一條筆直而簡短的線段,該線段就像引燃的導火線,突然在我體內爆裂,瞬間變成汗水,噴薄而出,我甚至分不清汗是先從嘴里冒出來的,還是先從胃里冒出來的。總之,我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冒汗。出汗還好,辣卻沒法消除,我被辣得直跺腳,一明趕緊跑去井臺,舀了一瓢水,我一口氣喝下去,嘴立時見效,辣味變淡,胃辣卻絲毫不減,要擱現在,早去醫院灌腸了,可那會兒只能忍著,再忍,最終也沒忍住,恨恨地罵馬蓋。馬蓋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見我臉色煞白,嚇得撒腿就跑。我在后面追著,邊追邊罵,騾子操的馬蓋,你想害死我!
2
周莊人都知道騾子,是馬和驢的混血兒,體力上既有馬的彪悍,又有驢的耐性,個頭兒上比馬小比驢大,介乎二者之間,是被改良過的品種,可馬畢竟是馬,驢畢竟是驢,從遺傳學上說,馬是純種,驢也是純種,騾子雖然改了良,卻成了雜種,就像轉基因,騾子只能被培育,永遠做不了種子,換句話說,騾子從一出生就被閹割了,打馬和驢交配成功的那一刻起,它的生育權就被剝奪了。關于騾子的事本來沒必要啰嗦,但因為它和馬蓋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兜了這么一圈兒。馬蓋姓馬,他爹姓馬的概率一定很高,重要的不是姓不姓馬的問題,而是他爹的名字只取了一個單字騾,這就有點嚴重了,誰都弄不清,當初他爹也就是馬蓋的爺爺,怎么給他起了這么個響當當的名字。馬騾的名字上了年紀的人一般都不喊,和他年紀相仿的人也很少喊,說來說去,這名字只在我們這個小圈子里叫上一聲,那也僅限于和馬蓋黏牙的時候,但也不叫馬騾,而是在后面加上一個具有尊稱意味的字——“子”,于是,馬騾就被改良成了“馬騾子”。可仔細追究起來,馬騾是兩個字,而“馬騾子”則是三個字,這和馬蓋爹一點邊兒都不沾,假設馬騾真是馬蓋爹,馬騾子即使跟他爹沾親帶故,那也成不了他爹,他不可能有個混合爹,所以,馬蓋本當不予理睬。可他偏偏不這么想,不管誰叫一聲“馬騾子”,馬蓋都會反目成仇,那陣勢看上去,騾子仿佛就是他爹,馬騾反倒跟他爹沒有一分錢關系了。于是,馬騾的名字就像擇完的豬蛋,成了擺件。
馬蓋一直為維護他爹的聲譽奔忙不休,其實這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度系數就高了,主要原因還在馬蓋,因為他大多時候分不清他爹和馬騾以及馬騾子的關系,也就是說,在他的潛意識里,馬騾、馬騾子和他爹一直都是一個人。
那天傍晚,馬蓋家的黑豬丟了,說丟也不是丟,不像現在,丟了就是找不到了,或者被人偷走,或者被人撿到不歸還。在周莊永遠都不會出現這樣的事,鴨子走錯門,雞進錯窩是常有的事,找都不用找,第二天肯定會自己跑回來,其實那些雞鴨的想法很簡單,無非覺得在自己家過煩了,活膩了,換個環境,換個心情,或者叫體驗一下生活,以便更好地面對未來,臨時起意走個親戚,串個門子,過個天把兩天,雞鴨們自覺意識很強,在生出是非之前,它們會若無其事地各回各的窩,根本用不著周莊人操心。
和雞鴨比起來,豬在周莊人心里的地位遠遠超出它們,不僅因為豬的體形大,喂的時間長,而且朝夕相處,甚至形影不離,不像雞鴨隔三岔五還串個門子。豬,各家各戶都養,一年到頭天天見,頓頓喂,久而久之便建立了感情,把豬說成家里的一員也沒人會生氣,因此,每到年底賣豬,人看著豬流淚,豬看著人流淚,那情形我看了都想掉淚。由此看來,豬的這份感情的確不知感動了多少周莊人。
馬蓋正是基于對豬的情感的深刻認識,才去找他家的豬的,也可能是出于被動,在他娘也就是婦女主任的催促下去找的。周莊人對豬的感情遠不止這些,豬好喂,什么都能吃,給啥吃啥,酒糟、麥糠,加上麩子、湯面,甚至是長了綠毛的剩飯剩菜,最簡單的莫過于摻糠剁碎的時令蔬菜了,但無論喂什么,那些吃食都算得上無污染的“綠色有機食品”,認不認證它都是。豬崽長大成豬后,賣錢不說,在整個成長過程中,一邊不遺余力地吃,還一邊辛苦地制造有機肥。周莊人喜歡看著豬一盆盆地吃,能吃就長得快,另一方面,它們辛苦制造的這些有機肥又反哺了蔬菜、糧食,周莊人很自然地從中看到豐收的美好愿景。
當然,找豬時的馬蓋肯定想不到這樣的美好愿景。在這個嚴峻的形勢下,開始我還不知道如此嚴峻,見到馬蓋的時候我以為他沒事亂溜達,他說豬丟了,是他妹妹馬靈最先發現他們家的黑豬不在了,他一開始不信,還專門跑去豬圈里看,這么深的豬圈,它自己能跳出來?這可急壞了他娘,直說不怕豬跑,就怕讓賊偷了,可周莊人從來就沒聽說過偷豬的賊。于是,娘仨兒趕緊分頭去村里找。
“豬長了翅膀也說不定,人說蝙蝠是豬變的,生了翅膀還不飛?你家黑豬肯定變蝙蝠飛走了。”
“你變蝙蝠差不多!”
“我又不是豬,更不是你家黑豬,”我嘲笑馬蓋道,“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對你家黑豬比對周雪還要好……”
“她能跟豬比?”馬蓋朝我一瞪眼,“豬是豬,她是她!”
“你不會真喜歡她吧?”
馬蓋沒搭理我,悶聲朝前走。每到一個地方,馬蓋都要朝胡同里瞅上一眼,趴豬圈墻上看看,豬跟他熱情地打招呼,他理都不理。天有點悶熱,陰沉了一天,雨也沒下來,太陽藏在厚厚的云層里,時不時從云縫間透出一兩縷陽光,云像鑲了金邊似的,形狀怪異,還不斷變化著,你看不出也想象不到它下一刻會變成什么。蜻蜓飛得很低,挨著頭皮飛過去,我幾乎伸手就能抓到。可伸了幾次手,還是抓不到,看似它在那里不動,手還沒伸到,它早已停在了別處,像在引誘我。見我專心抓蜻蜓,馬蓋也沒心思笑我,只冷冷地撂下一句:“你要能抓到,天都黑了。”我停下來,想起什么似的,神秘地說:“那天周雪讓陳老師批評一頓,我發現你看她的眼神都不對,是不是……”
“就你比別人心眼兒多!我看她怎么了?”
“沒怎么,就看著哪里有點不對勁,陳老師就是想讓她好好聽課,你沒看她還罵陳老師……”
“活該罵她!你以為陳老師心眼兒就好?”馬蓋說,“那天晚上我鬧肚子,在路邊解手,看見陳老師和駱家他爹從屋框子里出來……”
馬蓋還沒說完,只聽“啪”的一聲,駱家不知什么時候從他背后躥出來,一下把馬蓋推倒在地。就在倒地的一瞬間,馬蓋一把抱住駱家的腿,駱家也摔在地上,等我反應過來,二人早已扭成一團,就像兩條吊秧子的狗,任你怎么分都分不開,二人邊打邊罵,他罵他爹神經病,他罵他爹是騾子,過了不知多久,連我都拉累了,二人好像也打累了,這才識趣地松開。從地上爬起來,邊整衣服,邊拍打身上的土,臉上一道一道的泥水、汗水,花瓜一樣。看著他們的狼狽相,我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們倆剛才就像兩條狗……”
“你才是狗!”二人異口同聲地對著我喊。
“怪不得你家豬飛走了,豬看你這樣,不嚇跑才怪……”
我還沒說完,馬蓋突然想到豬,話也不說,扭頭就走,我和駱家跟在他身后,還是馬蓋眼尖,終于在周雪家的豬圈里找到自己家的豬。要說用眼看見的也不對,馬蓋其實并沒看到他家的黑豬,而是聽到豬叫,他一下就聽出是他家的黑豬,驚叫著找到了,直奔周雪家的豬圈,果真在豬圈里發現了他家的黑豬。讓我們都沒想到的是,他家的黑豬竟然移情別戀,這么輕易就拋棄他們,這無疑傷害了馬蓋的感情。我說的不是沒有道理,當馬蓋看到他家黑豬的時候,那頭黑豬正圍著周雪家的白豬亂竄亂跳。白豬像有意躲它似的,一會兒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在思考,一會兒趴在那里,像在耍萌,白豬越是這樣,黑豬越是上勁,時不時地露出它的陽具,像個“露陰癖”似的在白豬和我們面前展示,那么大一頭豬,你那東西大還說得過去,那么精細也敢掏出來顯擺。黑豬卻完全不顧我們的嘲笑,依然努力地尋找機會,向白豬發起進攻。有幾次差點爬到白豬身上,白豬敏捷地一調腚,黑豬一下撲空,但仍然毫不氣餒。
“剛才說錯了,你們倆就像這兩頭豬……”
“你才像豬!”駱家氣哼哼地說。
“馬蓋,你家豬真厲害,打圈還專挑白豬,跟你一樣,好眼力!”
“滾!”
“你還是趕緊把你爹叫來,擇了它,哪天要真飛到別的村,你想找都找不見!”
“叫我爹先擇了你!”
馬蓋實在看不下去,撿起地上一根樹枝,跳進豬圈,揮起樹枝便攆黑豬,越攆它跑得越歡,瞅空還蹭一兩下白豬,或者抬起豬蹄,意欲躥上白豬,但都沒得逞。如果追根溯源的話,“豬油手”大概來自于馬蓋家的黑豬,總之,我們眼睜睜看著馬蓋家的黑豬絲毫不放過占便宜的機會。攆了幾圈兒,黑豬沒累著,馬蓋倒喘了。其實他也沒想出什么好辦法把黑豬攆出來,因為周莊所有的豬圈都沒留門,后面一間茅草棚,豬在里面進食、睡覺,前面挖出一個大坑,用于排泄,或者散步、休閑。我看了大半天,白豬好像明白馬蓋要攆黑豬,所以半身棚里半身棚外地站著不動,黑豬圍著它轉,馬蓋也圍著黑豬追,但黑豬似乎很執著,始終都沒有要走的意思。
3
那天馬蓋家的黑豬占沒占著白豬的便宜,我們暫且不提,單說馬蓋跳進豬圈攆黑豬,我一直認為他當時是帶著強烈的感情去做的。這事雖然過去很多年了,但我一直念念不忘,后來總算理出一點兒頭緒。我想,當時的馬蓋心里一定又急又氣,急的是黑豬背叛了他家人的情感,想另立門戶,一時沖動流竄至周雪家的豬圈,這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因為黑豬在馬蓋家沒受一點氣,按說它應該全心全意地吃,一心一意地長,只有這樣,才對得起馬蓋以及他全家人的情感,誰能想到它竟會做出這種事來?更讓馬蓋生氣的是,這黑豬跑哪兒不行,偏偏跑進周雪家的豬圈,還當著周雪的面兒,想占她家豬的便宜,弄得他顏面盡失,這更讓馬蓋不能接受。這是我回想多次之后才意識到的問題:當馬蓋全力以赴在豬圈里攆豬的時候,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周雪一直捂嘴在笑。周雪越笑,馬蓋越急,越想盡快把黑豬攆走,就在他手扶膝蓋喘息的時候,黑豬像被他惹急了,瞅準空子,一頭頂到他胯下,馬蓋沒想到,我和駱家,還有周雪,誰都沒想到黑豬會發起反擊,弄得我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馬蓋好像更是措手不及,身子向后一仰,四腳朝天地躺在豬糞上。
從豬的角度來說,黑豬發育成熟,是自然而然的事,喂得好,長得快,不加激素,不添催熟劑,黑豬不可能性早熟,在它自然發育成熟的基礎上,尋求自己的性伙伴,發泄一下性欲也在情理之中,不像騾子,你就是把“偉哥”給它當飯吃,它也還是不行。所以,人不能跟豬一般見識,如果上綱上線地給豬定個強奸罪、流氓罪,或者猥褻未成年豬罪,判它個百八十年,關進獨門獨戶的豬圈,既不能給它戴手銬腳鐐,也沒必要派專人職守,豬畢竟是豬,用人的法律治豬的罪,適用范圍過當不說,人接受不了,豬肯定也不樂意。
話說回來,豬手不像人手那般靈活,顯然不能自慰,一旦性起,自己無法解決,只能尋求幫助借助別豬,因此,被圈起來的馬蓋家的黑豬因性饑渴躥圈而出,去找母豬是天經地義的事,不僅解決了豬的生理問題,說不定還能給母豬以及母豬主人帶來意外的驚喜。別說是豬樂意接受,就連豬的主人也樂意接受,豬交配成功后,生下豬仔,豬仔長大再生豬仔,豬生生不息,錢也會源源不斷。
但這頭黑豬在性欲的驅動下,似乎完全喪失理智,置馬蓋的顏面于不顧,難怪他惱羞成怒。我想馬蓋也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他只顧及自己的顏面,完全不從豬的角度去考慮。對馬蓋家的黑豬來說,跳出自家的豬圈去找母豬,這是必然,至于跳進周雪家的豬圈,去騷擾她家的白豬,這就存在太多的偶然因素,我們暫且不說黑豬和白豬存不存在感情,這一點尚待考證。黑豬從圈里跑出來,一門心思就想找個母豬盡快解決,它既得躲著人,還得繞著路,欲望可能越來越強,也可能慢慢削弱,或者在經過漫長的尋找和失落之中,突然發現白豬,于是跳進去,急不可耐地就想干它,我想這是黑豬沒有選擇的選擇吧。就像馬蓋當初不愿跟他爹學擇豬一樣,他爹一心就想把擇豬的手藝教給他,可他死活不學,誰會想到本該子承父業擇豬的馬蓋后來去了蒙縣,改行進軍裝修業,兩不搭的事,竟然統一在馬蓋身上。后來,我想二者貌似有某種潛在的聯系,擇豬是把豬用不著的東西干掉,裝修則是把用得著的東西放進去,本質來說,并沒有太大區別。
后來在蒙縣,我偶然在馬蓋的裝修店里遇到他,提起當年找黑豬的事,他仍記憶猶新,馬蓋說他跟豬幾乎沒有區別,是他家的豬給了他啟示,豬想干就去干了,想做什么根本不用顧忌,否則啥也干不了。如果以道德尺度去衡量,那你的道德就是豬道,如果不用考慮這些,你只能認定它是自由的……馬蓋雖不從事文化研究,卻比文化人更專業,一句話道破天機,就像“饑餓藝術家”卡老師,每句話都扎向自己,讓自己始終處于自我裁定之中,直到把自己置于死地,同時把所有人割裂開,成為被吊著,不得生又死不了的人。說實話,卡老師不知害過多少人,本來他寫下那些文字是給自己的,當然,這也不一定是他的初衷,他的出發點也不一定是寬慰人心的,而是讓人在他的文字里找尋自己的領地,帶人走進另外一個你發現不了的世界,但當真正走進去,才發現自己已經成了受害者。因此,我這個受害者一旦受害就不愿走出來,后來進了文化局,成了一個詩歌研習者,我越來越發現,自己還樂于接受這種受害。和卡老師相比,馬蓋要活泛得多,他很后悔當年去攆豬,黑豬愿干白豬,那是它的自由,但當時他很后悔,后悔沒跟他爹學擇豬,如果當時有擇豬刀,他會毫不猶豫地把黑豬干了。我沒想到他會這么后悔,因為他說過打死都不會學擇豬,成天擺弄豬的生殖器,在他看來總要低人一等,也幸虧沒跟他爹學擇豬,不然,他可能還得待在周莊,還會像他爹一樣,走街串巷地提著豬蛋,咂著小酒,當然,這只是眾多可能性的一種,無疑,馬蓋還是馬蓋。那次見到他讓我深感意外,更讓我意料不到的是,當年那個扎著小辮在旁邊捂嘴嘲笑的周雪嫁給了他,果真成了他老婆。更讓我意外的是,周雪是跟馬蓋跑出周莊的,換句話說,他們是被迫離開周莊的。因為周雪爹周禮想用周雪為她哥周雨跟鄰村一對兄妹換親,因為周雨年齡太大,還在李泉事件上受過刺激(這是后話),所以一直討不到老婆,但周雪為了自己的幸福,才和馬蓋一起私奔到蒙縣。
馬蓋家的黑豬算是奇葩,用趙隊長的話說,這只是個案,成不了氣候。趙隊長說這話的時候,心里也沒底兒,因為他家也喂豬,他家豬的表現他最清楚,雖然沒跳圈,也天天躁動不安,他老婆念叨兒子趙魚也念叨,天天吃得肚子滾圓就是不見長膘。
要說最先發現豬變態的是李泉,那天早上吃完飯,李泉娘把剩下的菜水、湯水倒進豬盆里,切一了大堆菜葉,和上酒糟,勺子一攪,花花綠綠地弄了滿滿一大盆,讓李泉端去喂豬。李泉像平常一樣,把一大瓷盆豬食端到豬圈,本想把盆放在豬圈圍沿上喘口氣,再把豬食倒進豬槽里,就在她放上去喘息的時候,她家的大花豬一下躥出來,跳得老高,豬嘴幾乎貼在李泉臉上,兩只前蹄一下扒住瓷盆,她嚇得一松手,瓷盆掉進豬圈,摔成幾瓣的同時,李泉驚訝地看到花豬身下的家伙伸出老長,這嚇壞了李泉,只見她一陣尖叫,受驚似的跑回院子。李泉娘問她,她也說不清,直指豬圈。李泉娘急忙跑去豬圈,看到花豬若無其事地正吃灑在地上的豬食,瓷盆摔成東邊一塊西邊一塊的瓷片。她心疼地看著破碎的瓷盆,跳進豬圈,把破碎的瓷片一塊塊撿出來。這時,李泉湊到近前,李泉娘看到她,張口便罵:“真是個沒用的東西,豬招你惹你了,把你嚇成這樣?盆都摔破了,還不知要花多少錢才能補好……”
“它……差點……爬我身上……”李泉指著豬,支支吾吾地說,“它剛才還……露著那東西……”
“露什么露?盆都摔了還不漏!”
“不是……是它肚子底下那玩意兒……”
李泉娘頓時明白了,低頭瞅了瞅豬,什么也沒看到,于是自言自語道,這豬該擇了,再不擇連膘都不長了,也不知道擇豬的馬騾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這事發生得有點突然,弄得李泉一時回不過神來,況且,李泉從沒見過這陣勢,花豬就像瘋了似的,這還不算,還不知羞恥地露出豬鞭,讓她多少有些后怕,后怕的不是花豬的鞭,而是她自己黃花大閨女的名聲,萬一毀在它手里,無法在周莊抬起頭。見多識廣的李泉娘并不以為意,畢竟那是一頭豬,對人造不成任何威脅,再說,李泉娘見過豬的那玩意兒,粗不過小指,長不過中指,雖然豬的那玩意兒看上去不起眼,倒是頂用,一窩能生七八個,當家的李會計那家伙倒是又長又粗,至少能頂六頭豬的,吭吭哧哧費盡周折,十來年才生了李泉、李魚姊妹兩個。后來她才想過來,原來別人也一樣,跟豬沒法比。比不上豬不說,還受限制,趙隊長天天扯破嗓子在喇叭里喊,婦女要戴環兒男人要上套兒,弄得大人小孩都知道,可謂深入人心。可戴環兒麻煩,不是直接拿個環戴上就能解決的事,女人還得專門跑去公社衛生院,讓醫生給戴。不光女人不愿意去,男人也不樂意,自己家的東西讓別人弄,心理上承受不了,所以,不約而同地選擇上套兒,女人們私下里沒事就嘀咕,上了套兒的家伙怎么看怎么像假的,不光像假的,用起來也像沒用似的,總之,加了外套的東西,就像添加劑,看起來舒心,吃起來沒味兒。不光女人懷疑,男人也懷疑,倒不懷疑東西是假的,而是懷疑那東西不是自己的。
為了這事,馬騾還專門找過趙隊長,并就此事進行深入探討。趙隊長老婆正坐在凳子上縫衣服,他進屋毫不避諱地說:“趙隊長,這些天,我老婆哭著喊著非要去戴環兒,嫌我上套兒不舒服不算,還說我是假的,弄得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像自己的了……”
“還是人家婦女主任覺悟高,”沒等趙隊長說話,隊長老婆在旁邊笑道,“假的就當假的用唄,我們家是真的,要不你拿去!”
馬騾愣了大半天,才反應過來,于是慢慢悠悠地說:“嫂子,你們家有是你們家的,真的也可能是真的,可這東西不像鐵叉、鐵锨,借就借了,用就用了,不會有損耗,就是出事兒,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兒——隊長,你真拿出去用過?嫂子可真大方啊,隊長就是隊長,覺悟就是比我高……”
馬騾一席話說得隊長老婆一聲不吭地低頭縫衣服。
“你老婆是婦女主任,帶頭戴環兒這不是好事嘛?明天讓她去吳鎮公社衛生院,”趙隊長吸了一口煙,轉頭對女人說,“你看看人家婦女主任,這才叫覺悟高!”
“我們也是堅決支持隊長的工作,是積極響應號召,”馬騾頓了一下,不急不躁地說,“可從周莊到吳鎮三十多里路,來回一趟沒有一天下不來,這么遠的路,忍忍就過去了,這不用擔心,我擔心的是,萬一半道兒上抖落掉了怎么辦?是怨她走路走的,是怨大夫沒給她戴好,還是怨環兒不結實?”
馬騾說完,面無表情地盯著趙隊長,趙隊長越看他的臉越像面瓜,他的話也像吃在嘴里的面瓜,又面又軟,沒有一點味道,噎在喉嚨里,想咽咽不下去,想吐吐不出來,趙隊長咳一聲道:“你以為那環兒就是面瓜,熟透就落蛋兒?人家大夫是干什么吃的?要戴不給戴得結結實實的?”
趙隊長說這話說得有氣勢,可自己心里沒底兒,他又不是大夫,沒給婦女戴過環兒,更不知道怎么個戴法兒,就連環兒長什么樣他都沒見過,他想應該跟小孩推的鐵環差不多,但肯定不會那么大,否則就被當成腰帶了。
“這么說,你能保證了?”
“他能保證他自己,還能保證你?”隊長老婆見隊長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便說道。
“這事兒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說萬一要掉了,她自己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哪天要真再懷上了,你說是怨我還是怨她,還是怨人家大夫?”馬騾繼續說道,“話說回來,就是你趙隊長也擔不起這個責吧!”
趙隊長無奈地看著女人,女人立即嘲笑道:“說了這么多,我算聽出來了,你是既不想上套兒,又不想戴環兒啊!”
“我是那樣人嗎?再說,她還是個婦女主任,理應帶頭,我還能拖她后腿?我還不是怕出事,要不我找這頭疼干什么?”
“怕出事就別招惹啊!”
“我管得了自己,還能管得了它?到時候怕是……”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
“什么辦法?”
“你把它擇了,省得惹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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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兩天,馬騾去找趙隊長的事周莊人全都知道了,弄得馬蓋娘門都不敢出,出門見人都奚落她,說她萬一懷了孕,馬騾不敢負責趙隊長敢擔這個責。有了這個話柄,本來想去戴環兒的女人也不愿再去,真怕到時候萬一懷孕,趙隊長不認賬,受罪的還是自己。所以,整個周莊沒有一個女人去戴環兒。于是,避孕套在周莊成了日用品。
婦女主任馬蓋娘,為了工作,還得出門,還得見人,而且還親自抱著大紙盒子,挨家挨戶派送避孕套,后來看到我和馬蓋,就抓了我們當差。起先我們兩個都不愿意干,馬蓋娘倒是有主意,讓我們兩個輪換抱紙盒子,騰出手的婦女主任,滔滔不絕地對育齡婦女宣講避孕套的用法。每到一家,便從盒子里取出一個,撕開外膜,拿在手里,告訴女主人,用前一定要注意檢查,檢查的方法很簡單,對嘴吹氣,扎緊口兒,看看是不是跑氣兒,如果跑氣說明套子破了,不能用,得重新換。馬蓋娘邊說邊示范,說實話,我看她講得頭頭是道,真想用一下試試,于是冒出一句:“如果不換呢?”馬蓋娘一愣,立馬說道:“要是用破的,你爹不知道,你娘可能又得生了……”
“那我想再要個妹妹!我有弟弟了,不想再要弟弟……”
“再要就該把你爹擇了!看還敢不敢要!”
“是你擇,還是馬蓋爹擇?”
“誰擇都是擇!反正得擇!”馬蓋娘一生氣,嗓門突然提高,馬蓋正吹一個示范過的避孕套,嘴上一啰嗦,用力過大,“啪”的一聲,避孕套爆開,嚇得他愣在那里,傻子似的一動不動,我見勢不妙,扔下紙盒子,拔腿就跑,直到跑出老遠,還聽到馬蓋娘沙啞、具有穿透力的聲音:“滾……”
擇不擇我爹,我不知道,但我見過馬蓋爹也就是馬騾擇豬,而且不止一次。我后來才知道,擇豬和擇菜是一個道理,只不過擇菜的科技含量低,根本算不上技術活,擇豬雖不是高科技,但對豬來說是個不小的外科手術。馬蓋爹就是專門從事這種外科手術的豬大夫。他有一個棕色皮子做的套兒,用麻繩系在腰帶上,像個煙袋包,走哪兒帶到哪兒,從不離身。套子里裝著兩把刀和一根大洋針,上面穿好麻線,其中一把刀桃形,另一把柳葉形,兩把刀的另一頭都有一個鉤子。就這煙袋包似的行頭讓馬蓋爹成為聞名十里八村的公眾人物,走到哪里都是備受關注的焦點,就像明星,時刻受“粉絲”追捧。馬蓋爹再裝逼,也從不怠慢他的“粉絲”,只要“粉絲”叫一聲,說家里的豬該擇了,他從不擺譜,徑直跟主人去豬圈。主家常常敬上一支煙,或者炒上兩個菜,溫上一壺酒招待,可謂風光。
說起馬蓋爹也就是馬騾擇豬的手藝算是個傳奇,傳說有很多種,歸納起來有兩個版本。一個版本是馬騾某天去吳鎮公社趕集,喝多回來的時候,在半路上睡了一夜,醒來發現身邊有個擇豬包,拿回來自然就會擇豬了。另一個版本是某天夜里,馬蓋爹夢游出周莊,回來的時候身上掛著個擇豬包,后來自然也會擇豬了。至于兩個版本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或者哪個更接近事實,我們不得而知,但無論哪個版本,都是通過托夢的形式,得到了擇豬包,而最重要的是馬蓋爹自然就會擇豬了,而且是在一夜之間。
對于第二個版本,我想在這里還要提到的是馬蓋,他也曾經歷過類似的夢游。那是馬蓋爹想把擇豬的手藝傳給他,馬蓋死活就是不想學。不想學擇豬的原因,據他自己說,是不想像他爹一樣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滿嘴酒味,滿身臊味,他聞見豬臊味就想吐,更別說從活豬身上直接擇出來了。有一次,馬騾出去擇豬,想讓馬蓋跟著去見習,馬蓋就是不去,馬騾一氣之下打了他,馬蓋哭過之后,還是沒擰過他爹被帶去見習。那天親眼見證擇豬過程的馬蓋,夜里做了一個夢,夢見豬老爺來到他床前,領他走出家門,在外游逛了大半夜才回來,像什么都沒發生似的又回到床上。整個過程被馬騾發現后,馬騾沒敢驚動他,這樣一連好幾天,每天夜里馬蓋都要出游一次。等他醒來再問他,他竟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馬蓋在夢里突然大喊大叫,馬蓋爹問他,他說看見豬老爺瞪著一只獨眼,瘋了似的朝他沖過來,這個夢又連續做了好幾天,嚇得馬蓋覺都不敢睡。沒辦法,后來馬蓋爹請了鄰村的神老媽子,給他捋了幾次,才把他治好。經過此事后,他爹馬騾再也不敢逼他學擇豬了。
和馬蓋比起來,我算是馬騾的鐵桿“粉絲”了,常常跟在他腚后的理由很簡單,就是想討個豬蛋燒吃,因為我有哮喘病,據給我看病的大夫說,豬蛋味雖臊,但能治哮喘,因此,我不知吃了多少個豬蛋,臊味雖大,但燒過之后的豬蛋焦煳味中和了部分臊味,嚼起來別有滋味,就像燒烤,羊肉加了辣椒粉、孜然粉,全然吃不出膻味,即使把豬肉、兔肉或者別的亂七八糟的肉放上烤,也極少有吃出假羊肉的,況且,肉串中間加穿羊油,甚至還把“假羊肉”放進羊尿里浸泡,烤出真羊肉的味兒。那會兒吃豬肉也都專揀肥的挑,肥肉可以煉油炒菜,省了豆油,又有肉味,可謂一舉多得。“挑肥揀瘦”可能就打我們周莊說起來的,我倒沒有那樣的壞習慣,就像吃習慣豬蛋一樣,絲毫覺不出臊味。馬蓋爹也對豬蛋情有獨鐘,主人家有備酒的,豬蛋就成了他的下酒菜。當然,這種時候我是插不上嘴的,只能遠遠地聞著炒好的豬蛋臊味混雜著酒的香味。吃了這么多豬蛋,可我的哮喘病一直都沒見好轉,用馬蓋爹的一句話概括,是因為吃得太多,吃過勁了。
那次擇完李會計家的豬,我才懵懂知道擇豬的意義所在。馬蓋爹告訴李會計,豬不擇,心不靜,躁動不安,就像你,光吃東西不長膘,精力旺盛沒處使,就使李泉娘身上。圣人說,食色,性也,你都這樣,何況是豬?李會計說,你才是豬。馬蓋爹說,說到底豬跟人一樣,你吃飽了,思這想那,豬也一樣,你還好,莊里莊外到處亂跑亂竄,豬在圈里,無處發泄,叫春貓似的,一旦擇完,豬沒有性愛,也不思春,就只一門心思地長膘,你要擇完,賬算得肯定比現在好!李會計一瞪眼,現在也一分錢不差!
我跟著馬蓋爹的另一個原因是我想跟他學擇豬。他好像早就看出我的心思,可始終都不愿教我,親眼看了那么多次,對擇豬的程序,我早已了然于胸,知道擇豬的下刀位置,公豬和母豬還不一樣,公豬是把豬蛋皮割開,然后干掉豬蛋,母豬是把腸子似的東西挑出來扎上。以前只知道“擇”,不知道“扎”,后來我才知道,跟人一樣,無論男人女人,統稱“結扎”。結扎的原因,跟豬類似的地方,就是達到不能生育的目的,不同的是豬因不再思春,長得膘肥體壯,人仍然保持了思春功能,即使做愛也懷不了孕。
5
不知道是馬蓋娘的工作做得扎實,還是人們積極響應的熱情空前高漲,避孕套一時間在周莊普及,大人小孩手里都用,大人有用的,也有不用的,有用得多的,也有用得少的,利用率到底有多少,誰也無法統計,總之,這是個變數,不能做科學分析。孩子不是用來吹氣球,就是用來裝水,打氣球,打水球。氣球爆裂后,再撿起大一點兒的,往嘴里一吸,手一擰,又變成一個小氣球,一捏即爆,弄得周莊整天都像過年放炮似的。也有不小心吸進肚子里的,大一點的孩子挑唆說,吸進去沒事,就怕像“牛皮癬”一樣,貼在腸子上,刮都刮不掉,時間一長“癬”爛不掉,腸子倒爛了。于是,吸進去的小孩哭著喊著,想要吐出來,還不敢跟大人說,又是摳嗓子,又是灌水,最終也無濟于事,過些天再問大人,才知道早就拉出來了。
對于避孕套的用法,最具創意的要數馬蓋了。那時候正值秋天,柿子還沒熟透,他把沒熟透的柿子揪下來,塞進避孕套里,柿子個頭兒大,撐起一個大包,重要的是,他還不止放一個,硬是塞進去三個,小一點兒的塞四個,把口扎緊后,放在手里像個棒槌,黃澄澄的,我怎么看怎么像個驢掛件兒,說給他聽,他竟不樂意,舉起來就想砸我,揮了一下,看了看,又放下了。我問他,你是舍不得我還是舍不得柿子?沒想到他抬起腳一下踢到我小腿上,弄得我一瘸一拐的兩天才好。
馬蓋的創意竟然激發了周莊人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于是就有人用避孕套盛種子,瓜種、辣椒種、蔥種、芝麻、花生,反正只要是個東西,都能朝里裝,而且它貯藏效果極好,防腐、防霉,還防老鼠。甚至還有用它來裝醬油、醋的,只是用起來比較麻煩,得小心謹慎才行,口要扎實,醬油、醋才不致溢出來,用時還得解開,倒時還得掌握住分寸,倒多倒少全憑手上功夫。有掌握不準的,要么醬油多了,要么醋多了,菜一下就變味了,可難以下咽也得填飽肚子,周莊人有這樣的優良傳統。后來我一直在想,現在使用的塑料袋,可能就跟避孕套有關。
快到冬天的時候,馬蓋早把裝在避孕套里的柿子忘得一干二凈。那天響晴天,馬蓋娘也就是婦女主任,想把柜子里的被子拿出來曬曬,手朝柜子里一伸,一下摸到捂在避孕套里的柿子,軟塌塌、肉乎乎的,嚇得她一腚坐到地上,嘴里大叫著,以為柜子里進了老鼠,并且在被子里繁衍后代。馬蓋聽到叫聲,從院子里跑進來,扶起他娘,問怎么回事,他壯著膽子伸手朝里摸,摸到柿子時,一把把它拉出來,擲在地上,竟然沒摔破,柿子早已沒了形狀,裝在避孕套里,就像耷拉下來的馬鞭,馬蓋忍不住笑著說,我焐柿子放柜子里忘吃了。馬蓋娘狠狠地照著他的腚就是一腳,馬蓋只顧柿子,沒顧上疼,從地上拿起避孕套裝的柿子,解開扎口,汁液瞬間從里面流出來,他一張嘴,對口便吸,越吃越覺得甜,直到最后,連避孕套也吸了進去,噎得他直淌眼淚。馬蓋娘硬是用鐵條彎了一個鉤子才把避孕套從他喉嚨里鉤出來。
自從馬蓋被噎之后,婦女主任馬蓋娘不僅不去挨家挨戶發避孕套,對前來領套兒的人也實行了限量供應,有人問時,她就解釋說出于安全考慮,至于什么樣的安全,并無下文。說起來避孕套本身就是為了安全,因此,有人也叫它安全套,但為了安全限量,這多少讓人有點兒難以理解。避孕套有真用的,也有用在別處的,真用的也分三六九等,因人而異,有情緒高漲用得多的,也有提不起情緒用得少,甚至不用的,基于這一點,婦女主任就沒有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著想,這讓很多前去領套兒的人有些失望。后來,我才知道是因為馬蓋把避孕套吞進喉嚨才限量的,這一限量致使周莊人用避孕套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方便了。
這讓我想起多年之后的一件事。有次計劃生育法宣傳日搞活動,各個街道辦事處都在街上設點做宣傳,宣傳標語貼得有點像當年的大字報,我們蒙縣文化局門口正好設了一個點,一大早就播放音樂,弄得整條路成了計劃生育宣傳一條街,無論路過還是做宣傳的,都像趕大集似的,每人手里都拿著一沓花花綠綠的宣傳單,致使路人甲把手持避孕套的路人乙誤認為宣傳員,跟前跟后地索要免費避孕套。路人乙很不樂意地回上一句,我也是來趕集的!于是,趕集的人越來越多。有個以研究《金瓶梅》著稱的同事也加入其中,這同事長得白凈,像個奶油小生,很早我就知道他研究《金瓶梅》,好像還是哪一級的研究協會成員,專程去開過學術研討會,只是我從沒看過他的研究成果。后來我想可能是他的研究成果屬于保密級的,不能示人,更不可以給我這個既寫小說又寫詩歌的局外人看。
那天,作為研究學者的該同事,也加入趕大集隊伍,起先還挨個宣傳點逛,不時向宣傳員索要避孕套,直到大集快散了,宣傳點收攤準備撤離時,該同事已經搜羅了一大捧避孕套放回辦公室,又出去一趟,把局門口宣傳點沒派送完的半箱子避孕套全都抱回來。后來聽說他早就不行了,是個ED癥患者,他搜羅避孕套完全為了業務研究。我知道他們說這話是有根據的,幾年前,單位福利分房,該同事想要房子,因為老婆單位也有一套房子,這種情況當時不能再要房子,于是他和老婆商定為要房子先離婚,等房子到手再復婚,可房子到手,婚沒復成,又冒出一個年輕女人,鬧了大半年,事情后來不了了之,該同事和年輕女人一起過了沒兩年,年輕女人便有了外遇,該同事又重操舊業,專心致力于他的研究了。
說這事雖然偏離了正常的故事軌道,但因為和避孕套有關,所以倒也不算跑題。看上去整條街就像當年的周莊,只是時過境遷,人不知換了幾茬兒,避孕套卻還在用,而且普及率不減當年,但用處卻變得越來越單純了。
6
許是應了我的話,許是應了婦女主席馬蓋娘的話,我妹妹劉一函說來就來了,不光她一個人,周莊和她前后出生的還有兩三個。
至于妹妹從哪里來,娘說跟我一樣,是從蘆葦蕩邊撿回來的。我知道蘆葦蕩里什么都能撿到,野鴨子、野雞、野兔、魚蝦,還有鳥蛋,還有我妹妹,還有我和我弟,后來我問過馬蓋,才知道他娘說他也是從蘆葦蕩邊撿回來的。不光是孩子,還有從蘆葦蕩里領回來的女人,女人我見過,是周雪娘,周莊人都這么說,因為她比我撿來的時間早,我無法證實它的真實性,但她和周莊人似乎不太一樣,至于哪里不一樣,我也說不上來,和我們這些撿來的孩子最大的不同是,我們知道自己幾歲幾歲,只有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我不知去過多少次蘆葦蕩,有時候自己去,有時候和馬蓋一起,還有時候跟駱家一起給他爹送飯,他爹一直在蘆葦蕩旁的茅草屋里看蘆葦。去過那么多次,撿到過很多東西,卻一次都沒撿過孩子,我總覺得自己沒那么幸運,可還是希望自己能碰到,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我開始懷疑那里到底有沒有孩子,自己又是不是真從那里撿回來的?如果不是,我又從哪里來?我已經記不起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想法的,當有這個想法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突然長大了,可長大了的我,還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撿來的。由于撿來這一說法讓我困惑太久,以致上課經常開小差,苦思冥想自己到底是從哪里來的,被陳老師提問時張口就答“我從蘆葦蕩里來”。本想問陳老師我從哪里來,一慌神兒話說走了樣兒,引得哄堂大笑,陳老師卻沒笑,反而說我說的話像詩,以后肯定會成為詩人。可我不想成為什么詩人,只想知道我從哪里來。她沒告訴我我從哪里來,只說以后會知道的。讓我不解的是,我回答她的話哪里像詩,詩又是什么?而她回答我的話卻讓我產生了很多遐想,以后是什么時候?知道又會在什么時候知道?這話聽起來好像是回答,又好像什么都沒說,不難聽懂,但又深奧得難以捉摸。就像數學命題,你必須借助另外的命題去證明,那另外的命題也在別處成為一個被證明的命題,所以越證明就越偏離,以致連最初的命題都可能記不起來……就這么一直琢磨到我貌似明白了自己從哪里來,再到最終稀里糊涂地成為詩人,我終于明白一件事,這跟陳老師的這句話有極大關系,因為她說過這樣的話,但也可能和她沒有關系,只是無論有沒有關系,我不想,也不愿意以任何命題的方式去證明。
說是受陳老師影響一點也不為過,陳老師和駱之柳也就是駱家爹,都是來自歡城的知青,陳老師一直想回歡城,但沒回去,駱之柳也沒回去,還在周莊安了家,有了駱家,但這和影不影響我沒有任何關系。我想說的是駱之柳去蘆葦蕩看蘆葦,周莊人都說,陳老師經常跑去那里,聽駱之柳夜吹蘆笛,我那時候沒覺得他吹得好聽,也沒覺得他吹得不好聽,反正沒像陳老師那樣癡迷,直到她考上歡城大學,進了城。后來連駱之柳也不知去向,是不是私奔,我們不得而知,但馬蓋說他曾在晚上看到他們兩個人在一起,至于真假,無從考證。說起來,馬蓋好像什么事都遇到過,知道得也比我多得多,也是他告訴我,我們都是從娘肚子里爬出來的。既然這樣,周莊人為什么非要撒謊說我們是從蘆葦蕩里撿回來的?后來,我才知道,從性心理學角度來說,他們是想故意避開性,或者不愿意讓年幼無知的我們過早地接觸性,以保持性的神秘,這無可非議,但的確誤導了我和很大一批人。
讓我沒想到的是,周莊人的話竟然應驗了,現在很多媒體經常報道撿到棄嬰的新聞,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生,生了,為什么又要扔掉,那些被遺棄的嬰兒后來又去了哪里,見怪不怪了,就像周莊人說孩子都是撿來的一樣,說不準扔在蘆葦蕩的孩子,一夜之間都跑到城里了,而我也一直懷疑自己會不會是其中的一個。
因此,我確信劉一函是從蘆葦蕩里撿回來的。那天我放學回來,就聽到小孩的哭聲,跑進屋里一看娘正抱著一個小孩,爹正在鍋屋里做飯,娘說給我撿回個妹妹,我看她那么小,閉著眼睛,張著嘴,哭聲那么大,就對她沒有好印象。那時候說想要個妹妹還真有點后悔,這么個小東西一天到晚地哭,煩都煩死了,連劉一明都不喜歡。自從我妹妹撿來之后,我們家就好像出了不小的問題,因為爹不見了。他是民辦教師,一個月有幾塊錢的代課費,上課之外,還可以在家干活。可妹妹撿來后,不光爹不見了,還有幾次,我發現兩三個陌生人來我們家,好像在找我爹,雖然我沒看到他們長什么樣兒,但從背影看,一定不是周莊人,不光那些人找不到我爹,連我也見不到,一天兩天還好,已經不知過了多少天,所以,校長也想找他,每次見到我都把我叫住,問我見沒見到他,我說沒有,他嘴角一翹,對我點頭,意思是知道我沒見,但不相信。無論我表現得怎么真誠,他都以為我知道爹的下落,是故意對他隱瞞。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讓我想起周雪家的白豬,你猜不透它想干什么。雖然他嘴里對我說課都沒人上了,想讓我爹回來上課,但那意思好像在說我爹的不是,因為我爹不見了耽誤了學生的課。那樣子讓我渾身都不舒服,還不如做個噩夢,所以,我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躲著他,實在躲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說見到了。他很詫異,問什么時候。我說剛才還在家。他追問為什么不來上課,我說他可能吃完飯就來。他一轉身不見了。我像卸掉一個包袱,回頭一想,他可能真去我家找我爹去了。下次再見到校長時,他又問,我還是這么說,他有點將信將疑。直到后來,我想老躲他不是辦法,也躲不過去,所以,每次見到校長,我都主動向他報告,見不到他,就去校長室找校長,校長室沒有,就去校園里找,直到找到他,告訴他我爹剛回來,正在家吃飯。再后來向他報告的次數多了,就像一天吃三頓飯一樣,他見了我就躲,再也不問見沒見到我爹的事了。
其實,我爹這個民辦教師當得不容易,也可能那時候的民辦教師都一樣。在我更小的時候,他還不是民辦教師,只是代課教師,聽他說,最早每月只有兩塊錢的代課費。每天去學校代課,勁頭十足,據他說就像個知識分子,當然,那時候我還不理解知識分子是什么意思,和地富反壞右分子有什么區別,只知道他的中山裝上兜經常別著一支鋼筆。他一直很珍愛他的鋼筆,就像馬蓋爹的擇豬包一樣,幾乎從不離身,我央求他不知多少次,他都不讓我用,實在拗不過時,把筆拿出來讓我看看。我發現鋼筆看上去很舊,不知用了多少年,金屬筆帽,黑色硬塑料外殼,磨得沒有一點光澤,他還特意拔開筆帽,筆尖兒包著,連讓我試一下也不讓,趕緊收起來,別在口袋里。他說等到上初中,給我買一支新的。他越這樣,我越是對他的鋼筆充滿好奇,終于有一天,趁他去掏豬糞的時候,我做賊似的從他的中山裝取下鋼筆,拔開筆帽,在手心里劃了一下,一道藍黑色線條留在手上,我興奮地找來一個用過的作業本,在上面亂畫。畫得正起勁,劉一明不知什么時候從外面跑進來,嚇了我一跳,看到我拿鋼筆,上來就搶,還威脅我說,要把這事告訴我爹,我怕事情敗露,在他手腕上畫了一塊表,他看著手腕上的表很是高興,也想幫我畫一個,我不想給他,他手一伸,一把抓過鋼筆,我想再搶回來,誰知鋼筆一下掉在地上。我們兩個同時愣在那里,過了一會兒,他哭著跑了出去,我趕緊撿起鋼筆,發現筆尖沾了一層土,被墨水洇濕,用手抹去塵土時,才看到筆尖摔斷了,在紙上一試,雖能劃出線條,紙卻被拉出一道道口子,我心里一緊,恨恨地想,回頭狠揍劉一明一頓,要不是他,根本就不會發生這事,于是把鋼筆裝好,放進口袋里,裝作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讓我沒想到的是,我爹好像一直都沒發現,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別著鋼筆。后來我才知道,為了這支鋼筆,他特意去了一趟吳鎮公社,花五毛錢換了一個筆尖。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敢動過他的鋼筆,連他的中山裝我都不敢動。
每次下課后,我爹都匆匆忙忙回到家里,換下中山裝,就帶我們兄弟倆去吃飯。我不知道那該不該叫“大鍋飯”,因為不是去食堂,而是在村外的地里。離村子很遠,搭起一個大鍋灶,像是新搭建起來的,泥是新泥,泛黃,土坯也是新的,在我看來,沒用過幾次,但鍋是舊鍋。至于鍋有多大,我不好比量,只記得炒菜的兩個人站在鍋臺上,用鐵锨翻炒。記憶最深的是燉土豆,土豆燉得爛,連汁兒都噴香,里面偶爾藏著一塊肉。湯是棒子面熬成的粥,里面加了米,常常帶著坐鍋的焦煳味,我就喜歡那股味兒,鉆腦子地香,娘說我嘴賤。后來我問馬蓋,馬蓋也喜歡這味道,我才知道不止我一個人嘴賤。自從長大后,就再也沒喝到那么香的帶有焦煳味的粥了。
因為吃飯的地方在地邊,每到飯時,人們都趕集似的朝地里跑,生怕吃不上似的。也確實有去晚吃不上的,那次不知因為什么,我爹和馬蓋爹打賭喝湯,滿滿一桶稀飯分成兩半桶,很多人飯也不吃,就過來圍觀,十個碗排成兩排,盛滿后,隊長一聲令下,兩個人各自端起,轉眼間一碗湯下肚,兩個人嗝也不打,又端起第二碗,早有人把空碗加滿,就這樣一直喝下去,湯下得越來越慢,馬蓋爹喝到第八碗的時候,實在承受不住,一張嘴,吐在地上一大片,看熱鬧的人嘲笑著,直嘆可惜。在嘲笑聲中,我爹又喝了兩碗。后來聽娘說,我爹因為喝得太多,第二天也沒吃一點兒飯。
7
對于被擇完的豬來說,它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為什么挨這一刀,但也有可能知道,就是說不出來,即便能說出來,我也聽不懂。用馬蓋爹的話說,去了勢,它就一門心思地吃,一門心思地長。在這一點上,豬似乎比人更聰明,更像個大智若愚的智者。因為豬貌似知道最后的結果是被宰殺,在這種境況之下,它不僅沒有一點點悲觀,還是每天快樂地進食,肚子總也填不飽似的,至于好不好吃,味道怎樣,它從不計較,從不把任何情緒摻雜在里面,每天吃飽了睡,在那里養了精,蓄了銳,之后再吃,它似乎明白,吃只是為了更好的生長,所以不遺余力地吃,不遺余力地長。
可現在的問題是馬蓋爹馬騾不見了。說起來他不見了本來跟我沒有一點兒關系,沒有關系是因為他是馬蓋爹,不是我爹,除了我想跟他學擇豬之外,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他和我家的豬發生關系,那也只能是在我家的豬該擇的時候,別的我實在想不出他跟我能扯上什么關系。可那天放學,在路上看到馬蓋時,我竟脫口而出問他爹去哪兒了,問過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怎么會問這么個奇葩的問題。后來,我總算找到原因,肯定是受校長潛移默化的影響,因為他老問我爹去哪兒了,可他已經很久都沒問過我了,而我也已經很久都沒向他匯報了。馬蓋起先沒在意,說早就沒見了,后來突然反問道:“你找他干什么?”
我也想不出來找他干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問,于是說道:“我聽說全周莊的人都在找他。”
“他們都找不著,我上哪兒見到他?”馬蓋撇了撇嘴,“還不都是因為豬?”
“你爹可不該跑,這下,周莊的豬可遭殃了……”
“你爹跑了,還不是一樣?校長都說課都荒了!”馬蓋笑著說,“這樣倒好,沒人管了!”
“那能一樣?我爹走,只是學生鬧荒,你爹一跑,別說豬荒了,連全村的人都跟著急!周莊的豬去不了勢,沒去勢的豬就一門心思地思春。思春就不老實,就像你家的黑豬,非跑去找周雪家的豬……”
“不光我們家黑豬,李會計家的豬更神,連李泉都不放過,要不是她娘及時制止,恐怕李泉早被糟蹋了……”
周莊人都說李泉家的豬成精了,比八戒老兄還精。想當年,天蓬元帥一時性起,調戲嫦娥,被逐出天庭,投胎成為人形豬臉的八戒,留下一段風流艷史,及至高老莊現形,八戒兄情緣未盡去搶親,無奈強扭的瓜不甜,終被唐僧所收,踏上西天取經之路,怎奈情債未了,常常招惹是非,留給說書人取笑,估計是缺了馬騾這一刀。至于李泉家的豬成沒成精,和八戒兄有著怎樣的血緣關系,尚待考證。單說該豬確有幾分眼力,俗話說,班級有班花,學校有校花,醫院有院花,警界有警花,由此可以推斷,周莊也應該有莊花,李泉在我眼里就是周莊的莊花。她比我大好幾歲,至于到底大多少歲,我沒敢問她,也沒估算過,就是問了,她也不一定告訴我,只可能把我當成毛孩子。她的臉不大,很白,眼睛很大,總像藏著什么,讓人捉摸不透。無論什么時候見到她,她臉上總帶著笑容,最讓我揪心的是她的兩條長辮子,一直垂到胸前,據我觀察,她的辮梢正好搭在兩個乳房上,就像兩只手一刻不離地護著。我沒見過她的乳房,但能想象到她的乳房很大,凸起的地方,連辮梢都騷動不安。馬蓋牛逼說他見過李泉的乳房,還向我炫耀說它們很白,就像吹起來的避孕套,前面還凸起著,這讓我不僅羨慕嫉妒恨,還在心里怪李泉,怎么那么不小心讓他看到,憑什么他能看到,我就沒看到?我說他牛逼,他一本正經地告訴我,有天夜里,他跑出去玩,回家晚了,開門時,聽到他家的豬圈旁有動靜,趁著月亮地兒,他悄悄繞過去,隱約看到兩個人正摟在一起,看了一會兒,好像是李泉,另一個人他始終都沒看清是誰,正看得起勁兒,肚子一時沒憋住,擠出一個屁,嚇得兩個人落荒而逃,他就是在那個時候看到李泉的乳房。第二天,馬蓋還在豬圈旁看到一條紅布腰帶,斷定是李泉的腰帶,至于是不是她的腰帶,我無法確認,因為我沒見到李泉系腰帶,也沒見過她解腰帶。但在那樣的月光下,我相信馬蓋即使有貓頭鷹一樣的眼睛,也不一定看清李泉的乳房。
說歸說,我還是有點嫉妒那個和李泉在一起的人,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到底是誰,于是不再去想,卻一不小心在夢里發現自己變成李泉的辮梢,形影不離地守護她的乳房,直到我十二歲那年第一次遺精開始,我才發現李泉對我有種說不出的吸引力,正是她在我夢里的出現,才讓我有了成為男人的感覺。我把這事告訴馬蓋時,馬蓋詭秘地說他想著李泉的樣子,早就手淫過,我才知道,不僅我對李泉有想法,除了馬蓋,一定還有更多人。就連她家的豬都有想法,這樣說來,我、馬蓋,還有很多人,跟她家的豬本質上并沒有區別。可人看上去個個都是君子,豬就不同了,有了欲望就想發泄,不發泄出來就難受,不像人還能忍著,豬就是豬,欲望來時,打雞血似的亂跑亂竄,吃食都不安生,別說見著莊花李泉,就是看到李泉娘,也不一定沒有想法兒。李泉娘怕豬再騷擾李泉,找到趙隊長,把豬嚇到李泉的事一點不落地告訴他,趙隊長也感到事情的嚴重性,為了預防意外發生,趙隊長當即就去馬騾家找他。見到婦女主任馬蓋娘才想起來,周莊的男人已經跑得所剩無幾了,除了他和上了年紀的老頭兒,就剩毛蛋孩子了,連李會計都跑了,馬騾哪還會老老實實待在家里?馬蓋娘聽說他要找馬騾去擇豬,張口就問他是豬重要還是人重要。在趙隊長看來,豬和人一樣重要,但他還是沒敢說出口,愣了大半天,只說等他回來該擇豬了,再不擇,豬都打圈了。
其實,趙隊長心里比誰都清楚,別說李會計家的豬,自家的豬什么樣他早就看出來了,他甚至比豬還清楚,早到該擇的時候了。趙隊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豬急,他比豬更急。可沒辦法,馬騾不在,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家的豬一天到晚在圈里眼放紫光,上躥下跳,瘋了似的,一頓一大盆豬食進去,卻不見添膘,就像兒子趙魚,白天干活,使不完的勁兒,晚上還滿周莊亂跑。趙隊長憋了一肚子氣,正往回走,突然看到我和馬蓋,指著馬蓋就問他爹呢,馬蓋說沒見,趙隊長眼睛一瞪,我說他肯定去擇豬了。趙隊長沒好氣地說,就你知道!我說,知道你找他擇豬,要是有刀,我也能擇。趙隊長一急:看我先把你擇了!我雖然看馬蓋爹擇過無數頭豬,但從沒下過手,如果真給我把刀,我還真不一定下得去手。
我后來才想到,馬蓋家的黑豬放在整個周莊,就不算奇葩了,沒去勢的豬長到思春的年紀肯定不安分,趙隊長也只能干著急,就像周莊結了婚的育齡男人,只要沒有障礙,其實有沒有障礙也不表現在臉上,他們成群結隊出去躲,怕被公社里的人逮著,萬一被逮到,弄到吳鎮公社衛生院,像擇豬似的擇了,去了勢,誰都保證不了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所以,連那些上了年紀的老男人也跟著出去躲,說起來,老男人也是男人,即使超出育齡男人的范疇,人家樂意出去躲,你也不能埋汰人家,說人家不應該,這就好比揭了人家的短,人家跟你拼命都有可能,因此,無論老男人,還是小男人都只管跑,逃荒似的出去躲,仿佛待在村子里就不安全,就有可能被公社的人逮到。這里面當然包括馬蓋的爹馬騾,成天擇豬的他,做夢也想不到風水轉到了自己身上。別人躲個一年半載都沒事,地荒不了,婦女在家可以耕種,人也荒不了,有夜里偷偷潛伏回來的,神不知鬼不覺地再逃出去。馬蓋爹就不一樣了,他躲一兩個月,地雖然荒不了,人也荒不了,豬就受不了了,沒有馬騾的周莊,一夜之間,所有的豬都騷動起來。
8
校長似乎很知趣,已經很多天不再問我爹去哪里了。剛過去他這關,劉一明又來煩我,問我見到爹沒有,我說我跟你一樣,吃完飯上學,上完學吃飯,吃完飯睡覺,我要是見著,你也會見著,你見不到,我上哪見到他?他又問爹去哪兒了。我一生氣說讓劉一函吃了,接著給他講了一個陳老師講的故事,可能是陳老師講的,也可能是我臆想出來的。有一種魚,在產下小魚后,由于沒有食物,小魚就吃母魚,把母魚吃完了,小魚也就長大了。他聽后嚇得號啕大哭,跑去問娘,爹是不是真讓劉一函吃了。娘劈臉給了他一巴掌,嘴上還補了一句:叫你胡吣!劉一明忍住疼痛還是哭著問爹去哪兒了。娘說,前面有蘆葦蕩,后面有山,你爹長著一雙好腿,哪里跑不開他?聽了娘的話,他才放心。挨了一頓打的劉一明一連兩天沒理我,這事說起來一點也不怨我,他也不想想我說的話。首先,我不知道爹去哪兒了,我已經對他說得夠清楚了,他不相信我,所以我信口一說讓劉一函吃了。其次,他不相信真話,卻相信我編的假話,但這假話聽上去也漏洞百出,即便是真有那么回事,小魚吃的肯定是母魚,也吃不了爹,何況劉一函那么一小丁點兒,給她塊地瓜都夠她吃好幾天了,別說是爹了,就是把爹給她吃,她打哪兒下嘴?
我爹剛跑那會兒,我還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跑,神色慌張地拿件衣服,就跑走了,臨走之前還不忘交代我要好好學習,我還沒來得及問他,他就和馬蓋爹幾個人一起逃走了。后來聽娘說公社的人要逮他,至于為什么逮他娘沒說,我也沒多問。可公社的人是誰?他們長什么樣兒?沒人告訴我。我只見過有人曾經去過我們周莊小學,穿著像我爹一樣的中山裝,上兜別沒別鋼筆我不記得了,說是來學校檢查,校長只讓我們把學校打掃干凈,至于檢查什么,我們無權知道,即使問他,他也不一定告訴我們,所以,我們沒有知情權,也沒必要知道,只有打掃衛生的份兒。在我們的意識里,只要是公社來的人,都是領導,至于他們是不是真從公社來,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那些人肯定不是周莊人,因為周莊男人已經跑得差不多了,但那些人是不是也像我爹一樣跑了,還是跑去逮我爹,我一直都沒弄明白。我不記得駱家的爹是不是那時候跑的,他爹和別人不同的是,跑走之后就一直沒再回來,據說去了歡城,可沒人見過,連駱家也不知道他爹去了哪里。
爹一走,我在家里跟個男人似的,爬鍋臺做飯,還喂豬。我看過馬蓋家的黑豬躥進周雪家的豬圈,眼冒綠光,死乞白賴地纏著白豬不走。我們家的豬看上去表現得不那么明顯,當然它還不太大,算是未成年豬,應該跟我和馬蓋差不多,還沒像趙魚那樣發育成熟。我有幾次發現,它吃完之后并沒像平常一樣躺著去睡覺,在圈里走來走去,這邊蹭蹭那邊蹭蹭,還時不時地抬頭對我“哈哈”兩聲,像有什么心事,我雖然猜不透它的心了,但明顯看出它已經具備隨時躥圈的條件,而且這苗頭越來越嚴重。以我跟隨馬蓋爹擇豬多年的經驗,這個時候擇它應該是最佳時機,如果再往后拖,它極有可能像馬蓋家的黑豬一樣流竄出去,說不準還真去找周雪家的白豬。每當這時候,我都會想到馬蓋爹的刀子,如果在的話,我真想拿它開一刀試試。雖然這個想法很真切,要如果真讓我去做的話,我還真不一定敢做。不敢做不是因為擔心自己做不好,看得多了,在哪里下刀,我閉上眼都能想得到。可一想到用刀子割開口子,我的心里就發怵,早先根本沒這感覺,那次馬蓋爹擇豬時,我看著豬壓在他腿下,不住地吼,就問它會不會疼?馬蓋爹瞪眼瞅著我,把你蛋子取出來,你試試疼不疼?看著被他取出來的豬蛋,我心里一緊,當時沒在意,晚上夢到自己的蛋子血淋淋地被取出來。從那以后,一想起那情景就害怕,陰影一樣籠罩在我心里,以致后來和老婆做愛時,一想到這事,就疼,就障礙了,越想使勁越使不出來,干著急沒辦法。我障礙倒沒什么,可老婆不樂意,非拉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是心理障礙。回來老婆就跟我說,是小時候吃豬蛋吃多了,我說俗話說得好,吃啥補啥,照理說我應該金槍不倒才對,怎么還吃成ED了?她說肯定是吃太多吃過勁了。當然這是后話,如果我知道會變成這樣,肯定不會去吃豬蛋了,哮喘沒治好,還落下新病根兒,更不會跟在馬蓋爹腚后,纏著他要學擇豬了。但那時候的確想學,只怕難過心理素質這一關,我想馬蓋也是過不了這一關。
他雖然在擇豬這方面膽小,別的事卻不弱。那時候育齡男老師也差不多都跑走了,除了校長堅守崗位,還有幾個女老師,根本管不了那么多班級,有時候合堂,一屋子的人,跟開會似的,所以上課不怎么正規,馬蓋就拉著我,偷偷跑出去,有時駱家也跟著,還要避開一明,怕他告我狀。起先我還有點擔心,后來習慣了,去地里挖老鼠洞,碰巧一個洞里能挖出很多豆子,還有落在地里的地瓜,找來柴火燒吃。馬蓋有時拿著彈弓,偶爾打下一只麻雀,就著火燒,香得滿嘴流油。說實話,我學習雖然還可以,但也不想上課,如果能跑,我也想跟大人們一樣,跑到蘆葦蕩或者山里去,甚至到更遠的地方去看看。
那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聽到外面有人說話,支起耳朵仔細一聽,是爹回來了,我心里又驚又喜,還是沒有打擾他。
“你別老惦記,我們幾個人都是搭伙吃,餓不死的,山里啥都有,有時還能套個兔子,你別擔心,就是讓你受委屈了,一函這么小,你還得照顧一光、一明,也不知道躲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兒……”
“人家能躲你就能躲,反正不能讓他們逮著,萬一逮去真結了扎,我聽人說,就跟太監似的,整個人都廢了!”
“他們沒來找你?”
“來家找過幾回,我在家,他們拿我沒辦法,聽說還去學校找過你,校長說課都上不下去了……”
“就是耽誤了孩子們,不好好地上課、學習怎么行?”
“你還管得了這么多?自身都難保了!等風聲小點兒再回來上課也不晚啊!”
“一光一明你得盯緊他們,千萬不能放松……”
“那天趙隊長來家里,我看那意思不是來找你的,說了一會兒話,我才聽出來是想打聽馬騾的……”
“打聽他干嗎?”
“他說他去過馬騾家,他老婆一個字都沒往外露,想讓我給傳個信兒,村里的豬都該擇了,公豬母豬都發情,再不擇都打圈了……”
“我就是告訴他,他敢跑回來?萬一逮著把他擇了,犯不上吧?李會計都多大了,還跟著一起跑,馬騾能不怕?”
“李會計怕是想生都生不出來了,他閨女李泉都該嫁人了,他還跑?”
“他是怕人嘲笑才跟著一起跑,不過,大伙兒在一塊兒誰都拿他開心,他倒不生氣。”
“別人跑就跑了,沒啥大不了,就是馬騾一跑,全周莊的豬都瘋了,隊長也為這事兒急得跟豬似的亂竄……”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爹吧嗒著嘴,吃煎餅,喝水,好像很多天沒吃飯似的。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我發現爹已經走了。我把爹回來的事,告訴一明,一明不相信,說我騙他,他又去問娘,娘說回來又走了,他這才放心地和我一起去學校。一到教室,我把書包一放,徑直跑到校長室,校長見到我很是吃驚,我笑嘻嘻地向他報告說,我爹昨晚回來了,早上我還沒起就走了,校長不耐煩地說知道了,我說這次是真的,我越這樣說,他越不信,最后連說相信我,讓我老實地回教室上課,連推帶搡地把我趕出校長室。
9
白天因為嘈雜,不注意根本聽不到豬叫,只有在喂豬或者靠近豬圈時,才偶爾聽到,但分不清是因為饑餓叫喚,還是因為思春叫喚,可是到了晚上,狗都不叫了,豬卻靜不下來,吭吭哧哧地狂叫不止,一頭豬叫起,引得全周莊的豬都跟著叫喚,大人小孩都知道這是豬在叫春。我那時候還不到思春年紀,除了偶爾在夢里夢見莊花李泉,別的反應基本沒有,即使有陰莖勃起的時候,我只當是被尿憋的,尿完自然就下去了,似乎跟思春沒有多大關系。豬卻精神飽漲,夜夜閑不住,叫個沒完沒了。豬叫聲此起彼伏,豬仿佛用這種方式聯絡感情,說起來它們也很悲哀,都被單獨關在圈里,也有喂得多的,兩頭三頭關在一起,但終歸是少數,被單獨關起來的豬無法忍受孤獨,又難以發泄,所以,只能寂寞地通過這種方式進行聯絡,以消解過于飽漲的精力。它們倒是發泄了,完全沒有顧及周莊人的感受,我也被迫成為早期的失眠癥受害者。本來困得倒頭就睡,可躺到床上,一聽到豬叫,全身的神經一下繃緊了,困意全無,拿棉花塞住耳朵也不頂用,塞是能塞住,聽不到任何動靜,因為憋得難受,腦子里還會忍不住去想,豬還叫不叫,還會支起耳朵想聽,這樣折騰來折騰去,大半夜過去,困得實在不行才睡去,早上還得按時起床,弄得我天天睡不醒,一天到晚沒精神。
那天路過馬蓋家時,無意中看到他家的黑豬,發現黑豬正躺在圈里睡覺,別說叫了,連呼嚕都不打,跟以前相比,簡直判若兩豬,問了馬蓋才知道,他爹馬騾在某個夜里潛回周莊,趁著月光把黑豬擇了。我告訴他,我們家的豬也該擇了,他說他爹知道,不光我家的豬該擇,周莊的豬都該擇,他可能過幾天還會回來。馬蓋的話還真靈驗,馬騾說回就回來了,而且回來得很高調,是在大白天,就像有意讓所有人都知道似的,絲毫都不避諱,逢人就打招呼,路過趙隊長家時,還專門去了他家,告訴他回來了。馬騾的出現,讓周莊人又驚又喜,驚的是他竟敢跑回來,喜的是思春的豬終于可以擇了。
馬騾一回來就忙活起來,像人們希望的那樣,挨家挨戶擇思春的豬,我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像以前一樣,幫他遞麻繩,拿針線,包豬蛋,從早到晚,一連忙活了兩天,周莊的豬才全部擇完。除了馬騾留下的豬蛋,其余的全被我拿回家,足足兩大碗。娘給我燒吃、炒吃,一天兩副,我一直吃了半個月。娘怕糟蹋了,讓一明也吃,一明嚇得直搖頭,說受不了那股臊味,要不是因為我的哮喘病,他早把那些豬蛋扔了。我似乎對豬蛋也產生了反應,吃到最后,咽都咽不下去,嗓子眼總像卡著一股臊臭味,以致后來,聞著臊味或者想起那股味就想吐,有時吃煎餅也能嚼出豬蛋的臊味來。集中吃了半個月的豬蛋,哮喘沒見好轉,我發現豬蛋的效力似乎攻錯了方向,不是往上,而是向下,全都攻在陽具上,眼睜睜看著它一天大似一天,和我的身段不成比例,顯得極不協調,這多少讓我有種羞恥感,又難以啟齒。有一天做夢,讓我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它越長越大,成了第三條腿,驚醒時發現它堅挺著,支起被子,待仔細確認后,我才把心放在肚子里,它沒我想象的那樣,長那么快,也沒長那么長,要真那樣,我連門都不敢出了,更何況見人。但那個夢我一直都沒忘,雖然那時候不敢把夢告訴別人,也不敢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任何人,多年之后,我還是沒忍住,把這件事告訴我老婆,沒想到我老婆看著它,不屑地說,長是夠長,不過就是個擺設。
從那以后,我再沒有吃過豬蛋,娘說我吃傷了,我不吃豬蛋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馬騾從那以后,再也沒擇過豬。這事說起來有些離奇,在馬騾擇完豬的第二天夜里,周莊仿佛突然沉靜下來,除了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叫,再也沒有別的聲音,豬就像啞巴似的,全都一聲不吭,因為太過寂靜,甚至靜得有點可怕,仿佛將要發生什么似的有點兒壓抑,我一時適應不過來,想著剛擇完的豬將要忍受怎樣的疼痛入睡,而我竟然在這個靜夜里再次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我還沒出門,就聽到外面有人吵吵嚷嚷的,趕緊跑到大路上,很多人聚在一起,人們表情愕然,談論著關于馬騾的事。昨天晚上,馬騾擇完豬,就著豬蛋,喝了幾杯酒,去尿尿時,走錯了地方,一頭栽進豬圈,在豬圈里睡了一夜。一早,馬蓋娘去豬圈時才看見,把他從豬圈里拉出來時,才發現他讓自家的黑豬“擇”了。婦女主任找來地排車,和馬蓋一起拉著馬騾,一路小跑直奔公社衛生院。人們不停地議論著,有為馬騾叫屈的,可惜了一條漢子,白白讓豬糟蹋了;有為他貪酒抱怨的,要不是喝多,也不會出這事;也有說黑豬是為了報復他,才下此毒手。但更多的人都不相信這是真的,也不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其實我也不信,黑豬就是再精,也不可能從他的包里拿出擇豬刀,即使能拿出來,也不可能那么精準地找到他的陰囊,還在上面割開口子,更不可能從里面取出他的睪丸。但它的確發生了,馬騾就在人們驚疑的目光中被拉去公社,有人還看到他面色蒼白,雙眼緊閉地躺在地排車里,像流過很多血,蓋得嚴嚴實實的被子上還沾著血跡,馬騾就像將死似的埋在被子里,不是沒人想知道真假,而是在這個緊急時刻,發生這樣的事,誰也不便多問,也開不了口,甚至還有人擔心他因為失血過多而死。用馬蓋娘也就是婦女主任的話說,幸虧馬蓋爹命硬,縫了十二針,命是保住了,可命根子沒了。
馬騾在公社衛生院一住就是半個月。半個月按說時間不長,但足可以改變一個人。在人們的猜測和議論聲中,馬騾終于從衛生院康復,回到周莊,我見到他時,發現他像變了個人似的,找不見以前的熱情,頭勾勾著,表情冷漠得像冬天結的冰,雖然透明,但涼到徹骨,里面還散落著星星點點的氣泡,連看我的眼神都有點散,不像是在看我,和他以前瞪我的眼神相比,簡直看不出一點關聯。我突然明白,去了勢的人果真不一樣,看來,經過這一劫,馬騾的確像周莊人預言的那樣,變成了真正的騾子。馬騾雖然變了,還是照樣抽煙,一袋接一袋,老遠就能聞到煙味,酒還是照樣喝,醉醺醺的,走起路來像擺船。周莊人都說他是去完勢窩出來的氣,沒處發,只能借酒澆愁了。
我一直不相信那是真的,有次我問馬蓋,你爹真讓豬擇了?他怒視著我,過了老半天,才平靜下來,一句話沒說,扭頭就走,我追著他,就像跟在他爹身后去擇豬一樣。沒想到他一轉身狠狠地用頭頂了我一下,我胸口一陣劇痛,四腳朝天地摔在地上,我恨恨地罵道,馬蓋,你個驢日的!你等著!馬蓋沒聽我的話,也沒等著,我后來想,馬蓋不等也是對的,他本來就不是驢日的。如果真聽我的話等了,就變成驢日的了,馬蓋肯定知道這道理。我知道他不會真生氣,我也只是一時有點急,所以才罵出這樣的話,至于他爹馬騾是不是真讓豬擇了,以我的思維來看,擇的確不可能,踢或者踩倒是有可能,我只是好奇,想弄清到底有沒有這回事,不想他還真跟我翻臉。翻臉歸翻臉,玩還是一起玩,只是沒有以前那么親密了,有時馬蓋好像有意躲著我。經過這一次,我也不想再多問,畢竟那是他爹,而且,他爹擇與不擇跟我也沒啥關系。
我和馬蓋在一起說鬧,就像夏天的云頭,說下就能淋到身上,說晴眨眼之間太陽就會冒出來,基本不需要過程,可擱在大人身上性質就完全不同了。這事兒說起來是玩笑,玩笑掌握好分寸是玩笑,掌握不好有時候會越鬧越大,鬧大就不是玩笑,甚至變成悲劇都有可能。只是這事兒具體怎么開始的,誰也說不清。那天晚上,我聽到吵鬧的時候,事情就已經發生了。我趕到現場的時候,只見趙隊長門口圍滿了人。聽到馬蓋娘也就是婦女主任指著趙隊長連哭帶罵地說,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馬蓋爹不行就不行了,你還追著不放,你讓他以后怎么在莊上混?還讓不讓人抬頭了?圍觀的人有的想笑不敢笑,有的拉著馬蓋娘勸,馬蓋爹沒事人似的,蹲在一邊抽煙。
趙隊長連連賠不是,越是這樣,婦女主任越不放過他,后來抬手推搡他,趙隊長也不還手,任由她推搡。從旁邊人的議論和馬蓋娘的罵聲中,我知道是因為趙隊長開馬騾的玩笑引起的。本來有人勸,眼看就要結束了,沒想到馬蓋娘罵到氣憤處,咒他夜里也讓豬擇了。一直憋在家里的隊長老婆聽不下去了,沖過來就罵馬蓋娘活該,這樣還不解恨,又加上一句讓馬騾斷子絕孫。這話周莊人一般不罵,算是最狠毒的話,況且,隊長老婆罵得沒有一點水平,馬騾本來就有兒子馬蓋,還有女兒馬靈,你罵人家斷子簡直就是在咒罵馬蓋,絕孫就是讓馬蓋生不出兒子。本來就氣的婦女主任一聽,更是火上澆油,一把抓過隊長老婆的頭發,狠命一拽,她身子一晃,一下撲到婦女主任懷里,兩個人誰都不示弱,頓時扭打起來。旁邊的人趕緊上去,好不容易將兩個人拉開。兩撥兒人護送著,把兩家人送回家,才算平息。后來,見到馬蓋娘,看到她的臉上留著幾道血痕,隊長老婆臉上也是,我就想女人打架全憑一張臉,一雙手。
10
馬蓋爹變成馬騾,最大的變化是,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擇過豬。依周莊人的說法,他之所以讓豬擇了,是因為他擇豬那么多年,不知擇過多少豬,尤其是他家黑豬,在招惹周雪家白豬未遂的情況下,強行被他擇了,剝奪了它做種豬的權利,因此黑豬忌恨,遭到報復。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馬騾肯定害怕,所以不敢再與豬打交道,不擇豬也在情理之中。這事雖然我一直有所懷疑,但想起來還是后怕,那頭黑豬已經去了勢,還這么瘋狂,當初李泉家那頭沒去勢的豬真要得逞,我不知要為李泉這枝莊花流多少眼淚,肯定也會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陰影,至于多大面積的陰影,恐怕連幾何老師都沒法計算。幸運的是這事兒沒發生,本來和周雨相好的李泉,因為李會計和他老婆的干預,最終嫁給了趙隊長的兒子趙魚,周雨也就是周雪的哥哥一直癡迷地等著,不僅沒等到任何結果,還像思春豬似的整夜整夜地在周莊跑,我那時才想到馬蓋在月亮地里看到的那個身影肯定是周雨,要不,他不會瘋。當我離開周莊再次見到李泉時,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李泉還在,莊花難以在她身上找到,只能到我記憶里去找了。我在想,假如李泉嫁給我會不會變成這樣,當然這種假設不會成立,她比我大幾歲,算是我女神,可從女神變女巫,最多也是轉眼之間的事,這一轉眼不止大出幾年,看上去大一旬兩旬也不止。
這話又扯遠了,因為從小到大,我雖然表面上老實巴交,可腦子總是走神兒,總喜歡幻想空想加假想,無論現在的過去的還是未來的,總喜歡把它們摻和在一起,有時自己也分不清一些事到底發沒發生,或者已經發生的,我還在懷疑,致使發生過的也像沒發生似的,所以,用“意淫”來形容我的思維再合適不過了。就像不擇豬的馬騾,連擇豬刀都扔了。對此,我一直耿耿于懷,暗地里不知罵過他多少次,活該讓豬擇了!不教我擇豬就算了,擇豬刀扔了都不給我。對于扔擇豬刀這事,我也想過多次,只有一種解釋最合理,也最恰當,當初他得到擇豬刀,誰也弄不清是別人送的,還是他自己撿回來的,現在,擇豬刀不知去向,是真扔了,還是沒扔,我也弄不清,這極有可能成為周莊史上的一件懸案。這說起來有點像周莊的孩子,在大人嘴里,撿就撿了,拾就拾了,生就生了,走就走了。由此推斷,擇豬刀也理應有它自己的去處。馬蓋爹被豬擇了,婦女主任還為此和趙隊長一家大吵了一架,弄得全周莊的人都知道馬騾成了閹人,自此,馬騾的名字從育齡男人的黑名單中徹底掃除,也不用像個嫌犯似的東躲西藏了,周莊人都羨慕地說,馬騾因禍得福。
我雖善于意淫,可有很多事,我依然想象不到,也想不通,用哲學家的話來說,這叫歷史局限性,我當時沒有這樣的意識,也不可能有這種意識,可這事直到現在也還是沒想通。那年冬天冷得特別早,深秋還沒結束的時候,蘆葦蕩還有零零星星的綠意,跑出去的男人陸陸續續都回到周莊,不是因為快過冬,外面待不住,而是因為幾乎所有的育齡婦女都去公社衛生院做了結扎手術。至于她們為什么心甘情愿地去挨這一刀,她們可能不知道,我更難以理解,男人們躲了那么長時間,算是躲過去了,但女人們最終還是沒躲過去。
我爹也是那時候回來的,因為他也得去衛生院照顧我娘。家里只剩下我和一明,我爹去的時候也沒說什么時候回來,家里有烙好的煎餅,餓不著我們,可一明一到家就想娘,這樣挨了三天,第四天一早,我問他敢不敢跟我一起去公社,他滿口答應,還說肯定不嫌累。于是,我壯著膽子帶著他走出周莊,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周莊,有點興奮,還有點擔心,興奮的是終于可以像個出逃的男人一樣,到外面去看看了,擔心的是不知道衛生院離周莊有多遠,也不知道具體在哪里,只知道公社在東南方向,但我一直堅信只要方向不錯,就一定能走到。一明起先走得起勁,可越往前走,就越害怕,怕迷路找不到衛生院,更害怕的是找不到衛生院,連家也回不了。我勸了他一會兒,他嘴上應著,心里還是不踏實。其實我心里也沒底兒,從沒走出過周莊,也沒走過那么遠的路,不知道還得多久才能走到。幸好一路走一路問,我們才沒走冤枉路,直到太陽西斜,終于看到吳鎮公社衛生院的牌子。
衛生院跟學校似的,幾排房子圍在一個院子里。按照他們指點的地方,我和一明來到最后一座排房,我們從東到西挨門進去找,每個屋子都是三間通敞的大房子,前后靠墻的地上鋪著厚厚一層麥秸,中間留出一條可以過往的路,上面躺著很多人,也有和我差不多大的或坐或躺在大人旁邊,每到一處,都能聞到一股濃濃的怪味,我第一次聞就喜歡上這味道,它不僅新鮮、清爽,讓我精神也為之一振,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一振竟讓我聯想到馬騾擇豬時的情景,雖然有種罪惡感,但我知道本質上沒有什么區別。
每個屋里都住滿了人,人們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夾雜著嬰兒的啼哭聲、叫嚷聲,吵得我頭暈,就這么一間間找下去,直到最西頭一間,我匆匆看了一圈兒,也沒找到我娘,一明也沒發現,我拉著他,轉身走出門時,一明一眼看到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撲到爹身上。爹吃驚地看著我,緊眨幾下眼睛,什么也沒問,愣了一下,帶著我們走進屋里,我才發現娘躺在屋門后的墻角處,娘看到我們時,忍不住流出眼淚。我們在衛生院待到第三天時,醫生說可以走了,爹帶著我們,用地排車拉著娘,一起回到家里。
周莊唯一沒做結扎手術的是婦女主任,也就是馬蓋娘,人們都知道是因為馬騾生不了,所以婦女主任馬蓋娘的結扎手術也就免了。當男人、女人們重又回到周莊,一切都像以前一樣,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周莊也又變成了原來的周莊。
直到第二年夏天來臨的時候,周莊重又騷動起來,因為馬蓋娘又從蘆葦蕩里給他撿回來個小妹妹馬泉,這激發了周莊人的無限遐想,人們不斷地進行各種各樣的猜測,這一猜就是幾十年,直到馬蓋爹去世,也沒有人知道馬泉到底從哪里來。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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