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十年代,冀南多災多難,三年困難剛過,1963年特大洪水,1964年持續干旱,1966年倒春寒,2月4日立春,19日雨水卻下了一場雪,3月6日驚蟄,8日隆堯地震。當時我正與田間、李滿天在臨西縣寫呂玉蘭,隆堯正是我的家鄉,老母獨居鄉下,不知吉兇。二位領導催我回去,不通公路,繞道邯鄲,到邢臺已經夜兩點,地委大院燈火通明,一片忙亂。辦公室轉告,老母托人到任縣打來長途電話,說震中在縣東北,我家在縣西南,平安無事,防震棚也搭好了,讓我安心工作別回家。父親早年犧牲,母子相依為命,母親事事想在兒前,讓我很感動。由自己的母親想到災區更多母親,不等天亮就爬上救災的卡車。
車隊向東北急馳,車上人誰也不說話,能聽見彼此緊張的心跳。邢家灣下路往北,車在頻頻余震中顛簸、跳動,車尾的人不斷被甩下來。進入隆堯地界,眼前許多縱向地裂,一兩尺寬,噴水冒沙,井水外溢,一片泥濘。棄車爬上滏陽河堤,河道沒了,兩邊大堤擠壓在一起,合成一道土梁,土梁又被一條條地裂切斷,上下錯位一兩尺,咬牙切齒的樣子。河上幾座橋還在,已是面目全非,橋墩傾斜,橋面移位,岌岌可危。
計算行路時間,目的地應該到了。可是眼前沒有了村,馬欄、白家寨、任村、栆坨四村變成一片逶迤的丘陵。走近看盡是土堆瓦礫,梁柱門窗橫躺豎臥,箱柜桌椅東倒西歪。馬欄村只剩下半截土墻,好像墳場上一塊殘碑,上千人的村莊震亡300人,白家寨災情類似,全公社死亡4628人。任村一塊地基條石枕在一道大裂縫上,人們說最初張開五六尺,噴出水柱一丈多高,一頭牛兩頭豬掉下去,連叫喚聲都沒傳上來。看表上午8時,太陽沒出,陰天沉重地壓下來。活著的人個個灰頭土臉,面無表情,急著挖人挖糧,十指滴血。只有大大小小的樹木還挺立著,枝頭掛滿白幡,在寒風里搖曳,窸窣窣,嘩啦啦,替人唏噓、哀嚎。
這里是黑龍港流域,鹽堿地夏天水汪汪,冬天白茫茫,種一葫蘆打兩瓢,如今更是霜上加雪了。廢墟死一般寂靜,聽不見哭聲,連雞犬也都驚啞了。不到24個小時,突然雞叫了,狗咬了,告訴人們救星來了,工作隊、解放軍、醫療隊都來了。匆匆人流中見到了縣委書記張彪,我父親的一位戰友,正忙著組織人員,分發空投的饅頭、大餅。發了多半天他自己沒沾上一口,下令外來的干部不許與民爭食。天快黑了,聽到我肚里咕咕叫,讓我跟他一道回縣城。城里房屋也倒了七八成,把我安排在防震棚里,急匆匆走了,說中央首長要來。半夜回來把我叫醒,顯得格外興奮,大聲說你猜誰來了,我們的周總理。
張書記眼含熱淚說,3月8日凌晨,忙碌一天的總理剛剛躺下,地震了。這是共和國成立后第一次地震,總理如臨大敵,核實情況,召開緊急會議,布置一番后,9日上午便乘專機趕到石家莊,聽完省委和駐軍領導匯報,就要親赴災區。勸說隨來的地質部長李四光先不要去冒險,知道他血管瘤嚴重。晚上9時半到馮村火車站,乘駐軍的吉普車直奔隆堯。地震指揮部設在縣招待所,城里剩下的唯一的三層樓房,磚木結構。電路震壞了,會議在昏暗的馬燈下進行,總理坐在一條舊沙發上,一字一句地詢問,不斷插話。時間不長發生強烈余震,墻體搖晃,門窗嘎吧吧響,墻皮開裂,白灰紛紛落下,大家驚慌失措,勸總理出去躲一躲。總理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坐在原地穩如泰山,鎮靜地說:“不要緊,大家要沉住氣。這座樓是新蓋的,它要是倒了,群眾的小屋不都平了?繼續開會。”掌握基本情況后,總理要求:“今明兩天把災情統計好,給我匯報。一個星期把秩序恢復起來,轉入正常的生產救災。”11時會議結束,總理摸著黑原路返回石家莊。
第二天隨張書記又回到白家寨,聽說中央首長要來慰問,群眾紛紛趕來,打谷場聚集兩千多人。在穿公安制服人中發現了趙行杰,任縣公安局長,去年在那里搞四清時認識的,曾是周總理的警衛員。我心里暗想,八成周總理又要來了。下午3時一架直升飛機降落在白家寨田野上,果然周總理出現在艙門口,沒戴帽子,沒穿大衣,只著一身青藍制服走下舷梯,頭發和衣角被寒風吹起,踏著殘雪向群眾走來,握著白家寨公社書記楊世英的手問:“你多大歲數啦?”回答43歲。總理說:“記得抗日戰爭嗎?八年抗戰我們打敗日本鬼子,那是和階級敵人作斗爭。這次是地球底下的敵人,要和地球底下的敵人作斗爭。”這句話說得非常堅強有力。
看到總理就看到了親人,災民們臉上立時陰轉晴,干涸一天多的眼里又涌出淚水,爭先恐后想和總理握手。總理善解人意,繞場一周,頻頻招手,當即說開個群眾會好。事先準備不足,沒有桌子,趙行杰急中生智,讓解放軍找來兩個盛救災物資的木箱,拼成一個講臺。群眾立刻靜下來,前排坐下,中間蹲著,后排站著,我個兒高,自覺站在后面。要講話了,總理又發現方向不對。安排他面朝南講話,一個人背風,群眾就要喝風,立刻繞到會場后邊,讓大家向后轉,換了一百八十度。這一來倒讓我沾光了,后排變前排,看得更清楚了些。比起三個月前在北京開青年作家會接見時,總理顯得蒼老了不少,都是這可惡的地震鬧的。
“同志們,鄉親們,你們受了災,損失很大,毛主席讓我來看你們。”總理面向北方,任尖利的寒風夾著雪粒、塵土打在臉上,因為話音要與風聲較量,嗓門一再提高,顯得有些沙啞。最后還是風認輸了,漸漸地平靜下來,和群眾一起聽總理舉起拳頭呼口號:“奮發圖強,自力更生,重建家園,發展生產!”兩千群眾站起來,高呼十六字方針,氣勢排山倒海。
會后總理踏著斷續的余震,爬上高低不平的廢墟,低頭走進老農王根成的防震棚,摸摸棉衣,按按棉被,心疼地安慰、鼓勵:“你是老黨員,要帶頭干,還要教育好娃娃,鼓起干勁,重建家園。”之后,總理又慰問了軍人家屬于小俊、民兵連長國永錄等七戶,臨出村,第三生產隊隊長國振清,用粗瓷碗從水桶里盛了一碗涼水遞給總理,總理接過來一飲而盡。直到太陽快落山了,才離開白家寨。沒想到僅隔12天,鄰縣寧晉、巨鹿又發生了7.2級地震,4月1日周總理又第三次來到現場,一天內連續視察了五個受災村莊,在何寨防震棚里還碰上了作曲家劫夫和詩人洪源。
幾天后,一首名叫《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的歌曲,在邢臺地震災區誕生,并迅速傳遍全國。四句歌詞不完全是創作,是從群眾大會發言和四清工作簡報上摘錄、串聯起來的。但是確實代表了地震災區人民的心聲,充分表達了人民領袖和廣大群眾的關系。樂曲優美動聽,百姓喜聞樂見,隆堯人聽了尤為親切,幾十年了,我幾乎還天天唱它,希望總理在天之靈能夠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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