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晚,夜黑如墨。
一個年輕人給鄉鄰寫完春聯,踩著街巷里的積雪,獨自回到家中,從懷里取出剛剛用過的硯臺,竟已裂為兩半,或為隆冬嚴寒所致。面對一分為二的硯臺,年輕人黯然自語:字要寫到頭了。
誰料一語成讖。七天后,正月初五,他竟自溘然長逝,年僅二十六歲。
這個年輕人就是傅先生的祖父。傅先生是書法家,名傅奇,我的同鄉。
大山深處的這座小村,因姓氏得名傅杖子。我在傅杖子讀完了小學與中學,我讀書的學校就在傅先生家斜對面,隔一條街,常見傅先生的母親安坐在自家大門口的一方青石上,街道兩邊的樹木遮蔽出斑斑點點的陰涼,街道上偶有三五行人。那時候,門樓是不多見的,有玻璃的窗子也是不多見的,但是傅先生家有門樓,也有玻璃窗。
傅先生家不僅有門樓和玻璃窗,院里院外還總是灑掃得異常干凈,傅先生老母親的滿頭白發也一絲不亂,一身素服潔凈大方。如是,傅先生家便成為村里的一道風景,令人心生艷羨敬慕之情。其時,比我年長十六七歲的傅先生已經到縣城的酒廠工作了。
其實村里人是稱傅奇的父親為傅先生的,在此權稱老傅先生吧。
傅先生的祖父去世的時候,老傅先生還在母親的腹中尚未出生。傅家祖籍山東,受齊魯文化熏陶,世代重視讀書,家族中雖無達官顯貴,但歷代恪守禮義為本、忠厚傳家的家風。傅先生的祖父為長兄,有兄弟四人,農事之余,都喜歡讀書寫字,并且用功頗深,造詣匪淺。尤其傅先生的一位祖叔父的文章,更是華彩飛揚,在其有生之年,曾不止一次在古鎮干溝的老爺廟前,領頌自撰祈雨文,現場哭倒數百人。“大旱之望云霓兮,祈甘霖之速沛,蒸民之得豐稔兮,誠伏惟而垂祭。”祈雨的真誠迫切之情溢于言表,其文曾廣為流傳,如今傅先生尚能背誦其中的部分段落。
傅先生的三位叔祖父還以樸實敦厚、溫文爾雅的性格與謙和真摯的處事為人,得鄉鄰敬重,村里每逢大事小情,請他們出面,總能公允持正,令人心悅誠服。中國的農村,曾經有相當長的半自治歷史,村里的事情大都由德高望重的人與大家商議決定,鄉鄰之間偶有糾紛與沖突,不到人命關天的嚴重程度,也極少經官。這是傳統文化與道德在民間濡染的結果。
傅先生的祖父英年早逝后,老傅先生與母親在傅家的大家庭里一直生活了二十年,家中雖有幾十口人同吃一鍋飯,卻也和睦得令人生羨。他和幾個堂兄弟一起入私塾讀書。二十歲便拜師學醫,三年出徒后,獨立行醫。因其稟性好學,又有良好的古文基礎,對中醫古籍的研讀與實踐頗有心得,經幾十年臨床實踐,總結出一些重大疑難病癥的診治經驗,得到省中醫研究院的首肯,終成一方名醫,而被載入縣志。村里人對老傅先生敬重有加,既因其醫術,也因其人格。
傅先生兄弟二人,雖都未子承父業,但受家族書藝熏陶,并得父親親授,在書法藝術方面都有相當的成就。其兄曾在沈陽文化界頗有影響,傅先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即獲全國硬筆書法大賽一等獎。當時,各種評獎還未泛濫,此獎尚屬獲獎難,影響廣,含金量高。其后,傅先生的軟筆書法作品曾數十次在全國及省內外展賽中入展、獲獎,還被故宮博物院、中華世紀壇、國家文物局等多家權威部門收藏,并傳至海外。傅先生潛心于書法藝術,雖有成就,但低調做人,不事張揚。他一直謹記父親當年的教誨:“寫字如同做人,一定要脫去俗氣。”
做人也好,寫字也好,傅先生都深受其父親的影響。老傅先生從醫多年,以其深厚的舊學根基,一生寫下了大量的學習筆記,以及數以萬計的中醫處方與中醫教案,其中大部分是用毛筆寫成的,多為行楷,兼有小楷與隸書。無論用毛筆還是硬筆,老傅先生都是中規中矩,恪守法度,又自成一格。在他曾經工作過的醫院里,至今還在使用的中藥架上,藥名標簽均出自其手,字體厚潤老道,已經足可視為文物。
在傅先生眼里,父親是不茍言笑的人,常令人敬而遠之。但在教導他寫字方面,卻從來都是循循善誘,不厭其煩。稍有閑暇,在糾錯正字的同時,悉心講解如何結字,如何謀篇布局,講古人的法度,講碑帖的精妙。或鐵箸劃灰,或以雪為紙,就地取材,執手示范。傅先生一直保存著父親教他寫字用過的一雙撥火鐵筷子,搬了八次家,都未曾丟失。
父親以醫理喻書理的深入講解,讓傅先生牢記終生:中醫在辨證施治中有“四診”“八綱”之說。以“四診”為辨證方法,以“八綱”為施治根據。“四診”以“切脈”為本,“八綱”以“陰陽”為總綱。同樣,在書法藝術中,字的筆畫、位置及用筆用墨,分行布白不可同等分配力量。字中主筆突出,如輪之軸,其余為輻。在技法運用上,以用筆最為要緊,結字、章法有規律可循,唯用筆是在揮運之際,氣脈貫通的要求下,受不固定的因素左右,所以筆法是書寫法則中的總綱領,如同診治疾病首辨陰陽一樣,精通筆法,則事半功倍。中醫用藥配伍講究君、臣、佐、使,是要達到調整陰陽平衡、瀉實補虛、升清降濁的目的。書寫單字乃至綴字成篇,也要突出主干之筆,照顧整體布局,才能達到“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疏而不散,密而不亂”。
傅先生曾將父親在書藝方面的啟蒙教育視為母乳,讓自己受益匪淺。家庭或家族的傳承更像遺傳基因,是浸透到一個人骨子里的東西。而后天所有以商業方式學得的知識,更接近技能,總是游離于人的本質之外。
曾清秀純凈得一如家鄉小河流水一樣的傅先生,如今也已是年屆七十歲的人了,但初心不改,每天都以大量的時間,在青少年活動中心提供給他的那間工作室中讀書寫字,接待朋友。在他的生活中,除了對書藝的追求,幾乎沒有任何其他嗜好,交友也是慎之又慎。但傅先生懂酒,早些年他在縣酒廠做檢驗員,以他求知好學的性格,對酒或許做過大量的研究與品鑒。至今,凡市面上的酒,傅先生嘗一嘗,就能品出其真偽優劣,甚至香型產地、大致價位也基本無誤。但傅先生并不嗜酒,喝酒挑剔,對一起喝酒的人也挑剔。我曾請他為我的新書題寫書名,在他的工作室里聊著聊著不覺已近中午。他說中午咱倆一起喝點吧。我說有朋友已經安排好了,一起去吧。他說那我就不去了。我知道他的性格,便也不勉強他。后來朋友們知道我在傅先生那剛出來,就給他打電話,他依然婉拒。大家都知道傅先生不好請,雖偶有不快,但傅先生依舊不好請。
傅先生后來從酒廠被調到縣文保所工作,三兩個人守著兩間陋屋,雖是一堆舊銅銹鐵,破瓦殘瓷,但責任重大。傅先生便與同事輪流值班,有大部分時間晚上就睡在狹小的辦公室里。傅先生對個人生活從沒奢求,對工作環境也從無苛求。別人以為重要的事情,他則視之淡然,處之泰然。只有書法藝術,是他一生不懈的追求。
圈兒里圈兒外都知道傅先生的字好,求字者便日漸增多,但很多人又覺得傅先生的字難求。傅先生為人低調,做事也格外嚴謹。他說心中自知斤兩,不敢以涂鴉之作踞人素壁。也許有人以為那是他的托詞,其實不然。也有朋友勸他出本集子,甚至資助他出書費用。他說:“一片好心讓我感動不已,之所以至今未果,原因是我還不配有如此動作。書法界內,我的藝術水準和前輩、新銳相比,簡直是略識之無的小學生。修養不足成家,技法捉襟見肘,若是把如此丑陋的東西輕付梨棗,實屬浪費資源,貽人笑柄。說此話絕非是故做姿態,披肝露肺乃性格所使,近我者,知我是言必由衷之人。”“我于書法一道屬魯鈍晚學之流,但鉆堅仰高之心,未敢稍息,敬畏先人與古為徒是一生學不完的課程。”傅先生就是這樣一種性格,他嚴于律己,對圈兒內的一些不良現象,也慨而憤之。他認為:有相當多的人以書法謀名攫利,很少能靜心讀書寫字。整日忙著應付展覽,得一時虛榮便不知天高地厚,動輒以“大家”身份“狀元”冠冕,炫耀于世。在高等學府胡吹濫侃者有之,為弟子、孩子當槍手者有之,種種不齒行為屢見不鮮。書家個體不醒其害,錢途雖然光明,身后之名必會一落千丈。若國以為是,則無異于自毀“長城”。
在傅先生的身上,有入世的謙和,有出世的孤傲;有謙謙君子的風度,更有錚錚可見的風骨。他在自己前輩們的身上,不僅繼承了血脈,更繼承了一種文化傳統。綿延不絕的文化基因,當是一個民族最為珍貴的精神傳承。我忽然覺得,綿延千年盛而不衰的毛筆書法藝術,更像傳統文化精神的具體體現,其高妙之處即在于樸拙而成大氣,柔軟而不失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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