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每到秋冬,人們經常會把鮮魚剖開洗凈,晾掛起來,待在燥冷的風中有七八分干了,便入鍋上桌,或醬燉,或清蒸,或油炸,或紅燒。風魚,不僅耐存貯,而且風味獨特,既保留了大海深處的鮮肥,又多了一份自然沉淀的咸香與彈韌。
除了魚,螃蟹也可以風。我對成串的風蟹鉗特別有好感。成堆的螃蟹捕上船后,在艙中亂爬亂斗,過去打漁人中還不興用橡皮圈固定蟹鉗,因此螃蟹出艙后,總會留下一大堆蟹鉗。船上的人就把它們收起來,倒在鍋里烤熟了,再用塑料線一個個捆串起來,掛在艙外船頭,任海風吹打。由于串得緊密,每串紅白相間的熟蟹鉗遠看過去就像一朵盛開的花。
每次漁船返航,孩子們在熱鬧的碼頭上踮著腳尖張望,冷不防聽到一聲喊,循聲過去,迎面已丟過來一串風干的蟹鉗,馬上會有一群孩子圍上來,隨手扯下一個蟹鉗剝著吃。蟹鉗難剝,每次總有人嘴唇被劃破,流出細細的血,但并不妨礙鮮香、緊實的絲絲蟹肉在口中嚼出好滋味來。
在家人的印象中,我最喜歡吃的應該是風帶魚,這大概跟我五歲那年的一件事有關。大姨要出嫁了,對方是一個她不喜歡的漁民。大姨鬧了好幾次,外公外婆始終不松口。最后一次,外婆把寫著吉日的大紅喜帖甩在大姨面前,說:就剩三天了,我這就去把風干的帶魚油煎一下辦喜酒時用。大姨在身后低低地哭叫:你把我也油煎了吧。許是這句話讓外婆心煩意亂,在煎魚時不免分了心,手腳又重了些,熱鍋里的油突然濺了出來。我剛好搬了張小板凳墊在腳下,伸著小腦袋使勁往漫著香味的油鍋湊,隨著一聲輕輕的爆響,我緊緊捂住了左眼。三天后,我以獨眼龍的形象出現在大姨的送親隊伍中,用右眼目送大姨流著淚捂著花手帕,坐上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漸漸遠去。
老家有一個風俗,新娶的小媳婦要在過門三天后向夫家亮亮廚藝,至少要燒一個拿手菜。島上的新媳婦一般都會選擇做以魚為主材的菜,如干菜鯧魚、雪菜黃魚湯、糖醋帶魚、蔥烤魷魚之類。大姨之前一直在鄉政府上班,有空還經常隨文藝宣傳隊到各岙各村演出,基本不做家務,也燒不出什么好菜,而婚事的不順心更讓她在結婚前拒絕學做菜。
聽母親說,那天大姨做了一個最簡單的菜,就是把風干的魚放在盤子里,撒些鹽和姜末,放到鍋里隔水蒸。外面幾個本家長輩正等著吃飯,清蒸風魚就直接端上了桌,結果一動筷就發現那魚蒸得半生不熟。飯桌上的人面面相覷。大姨一扭頭,跑進了新房,把門關得死死的。不知道最終是誰把那個場面應付過去了,我想八成是大姨父。
大姨父性格好,又勤快,還燒得一手好菜。大姨懷孕之初,常吃不下東西,大姨父一上岸,就提著幾條風帶魚,直奔家里,做成糖醋的,大姨一口氣就能吃上一大盆。大姨父有空,還會坐下來細心地剝風蟹鉗,用蟹鉗尖把里面半干的蟹肉小心地刮下,集在玻璃瓶里,讓大姨隨時可吃。每次我去,大姨和大姨父總會把瓶蓋打開,任我伸出小手在瓶中隨意撮幾把鮮美的蟹肉,直接塞進嘴里,大快朵頤。
表弟上大學的那一年,大姨父用辛苦賺來的錢,在城里買了一套房。搬進住的第一天,大姨就跟隔壁那家吵了架。大姨做風魚,把清理干凈的鮮魚在家里晾得不滴水了,便密密麻麻掛到自家陽臺外邊。隔壁的竟在陽臺上鬧開了,說魚腥味傳到了他家,又臭又惡心。大姨一氣之下,住回小島老家,大姨父卻不肯,仍然住在城里,兩人就此杠上了。
大姨來找母親說話,傾吐最多的還是這些年來她跟男人之間的磕磕絆絆。在大姨的婚姻生活中,有兩塊小石子一直硌在她的心上,一是大姨父的個子,二是大姨父的寡言。大姨個子高挑,大姨父卻矮她半頭,這讓大姨在兩人一起出門時總要落在后面幾步。起初大姨父以為自己走快了,就停下來等她,結果越等越慢,還等來大姨一臉的不悅。后來,他基本掌握了節奏,把兩人之間的距離牢牢地控制在七步左右。大姨喜歡說說笑笑,希望從船上回到家的大姨父能為她講講這一趟海上的新鮮事。大姨父卻說來說去一句話:跟上回出海沒啥兩樣。捕上來的魚也一樣嗎?做過的夢也一樣嗎?過鮮時遇上的人也一樣嗎?大姨繞來繞去地問,換來的是大姨父帶著困意與歉意的笑。
母親邊聽邊呵呵地笑著,忍不住抖出大姨當年第一次做風魚的事,還有我偷偷告訴她的半夜剝風蟹鉗吃的事。年過四旬的大姨竟又紅了臉。
大姨父帶著表弟的信來接大姨,大姨終于答應回城去了,臨走前又跟母親嘮了一下午,最后還是提到了當年糖醋風魚與風蟹肉的滋味。大姨說大姨父答應她回去后做風魚風蟹的事全包在他身上。我叫他這次多做一些,過年時給你們帶過來。大姨對母親說。兩個女人相自默然一笑,散了。
最近去了一趟大姨家,發現大姨的廚藝又精進了不少。大姨父說大姨是嫌悶得慌,只好拿做菜當回事來打發時間。大姨聽了倒不言語,輕輕地抓起一條風魚,放到油鍋里,炸出一陣油潤的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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