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枇杷是多年前,汁多無味。
有了枇杷情結,是在前年,友人自昆明攜枇杷飛回,一下便征服了我的味蕾。自此,我確信,有些東西必得到當地品嘗才正宗。
前不久,金陵一行。心下竊喜,正是枇杷成熟季,有口福了。然而,遍尋水果攤,不見一顆枇杷。金陵人告知,枇杷已下市。
夏至時節,朋友圈里轉發著一個美篇,綠油油的樹葉金燦燦的枇杷,一對銀發老人精神矍鑠并肩立于樹前。我的家鄉,一座北方小城,竟有著我久尋不見的枇杷。被那一樹枇杷勾引著,一個周末的上午,我冒昧地叩開了枇杷小院。
一串枇杷,一段往事,一個上午就在枇杷樹下緩緩淌過。
故事要從70年前講起。
1949年,不滿20歲的張殿選作為長江支隊南下干部從家鄉出發。從河北到福建安溪,一路靠腳板丈量過去用了四個月時間。翻越武夷山,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負重登山,那滋味一輩子都忘不了。說起脫了膠鞋,熏得房東家滿屋子臭烘烘,現在已經89歲高齡的老爺子,還下意識地用手在鼻子前呼扇。
老伴張碧卿專注地聽著,隨著他的講述,哈哈大笑起來。那如雛菊般的笑容,讓我不禁恍惚。遙想當年,這該是怎樣一位活潑明媚的閩南妹子,在遇見了高大帥氣的北方小伙時,兩人是如何的心心相印,跨越南、北的巨大地域差別走到一起。
年輕時的張殿選作為安溪縣主管農業的副縣長,果樹種植是他的分內工作。龍眼、荔枝、芒果,這些南方水果,對于當時的北方人來說,很多都聞所未聞。張殿選永遠記得,他第一次吃的枇杷是張碧卿的母親托人從家捎來的。
正是端午時節,杏黃色的枇杷一串串擺在果盤里,像極了家鄉的麥黃杏。張殿選隨手拈一顆就往嘴里丟。張碧卿眼疾手快,奪下了那顆枇杷:“得剝皮。”說話間,只見她水蔥似的纖纖細指上下翻飛,利落地剝掉枇杷外一層軟軟的皮。
枇杷如一顆閃著誘人光澤的蛋黃,輕托在張碧卿的指尖,送到了張殿選的嘴邊。“那個枇杷真甜啊!”一絲甘甜在唇齒間輾轉了七十多年,他憨憨地笑著說:“枇杷在南方也是比較金貴的水果,沾她的光,咱也吃上了黃金果。”
張碧卿家是書香門第,兄妹七人六個大學生,她也是畢業于教會學校,學習護理專業的大專生。老人笑言,當年她的家鄉“大學生”是最有名的土特產,賣地供孩子讀書、上學在每一位家長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自陸續離開家門求學后,兄妹幾人就分散在全國各地,只在老父親病重那年,兄妹七人才有了唯一的一次相聚。由于相距遙遠,張殿選的小女兒認識的四舅一家僅限于照片上。他們笑稱自己“五湖四海”都有親人。
上世紀七十年代,隨著“上山下鄉”運動,老兩口的兒子、女兒先后回到老家插隊。張殿選將26年最美好的青春都奉獻在了閩南,因為牽掛兒女,1974年舉家返河北。年已不惑的張碧卿第一次踏上了北方的土地,將故鄉遠遠地留在身后。
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一個家庭自南方遷來,棉衣棉被、蜂窩煤、蒸饅頭……幾乎每一件對我們來說司空見慣的事情都成了他們面臨的一個個難以逾越的考驗。
還記得回到北方后的第一次小雪,張碧卿直納悶,為什么天這么陰還有人曬東西,還不停地飄下來什么。及至下大雪,看著漫天飛舞的大雪片,她又不知道這是什么?從來沒想過雪還有這么多不同的形態。
張殿選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但多年的南方生活,他已有些不適應北方的嚴寒氣候。單薄的棉衣抵御不了一陣緊似一陣的北風,在朱莊水庫工地上,他唯有奮力地揮動手中的工具,不敢有絲毫停歇。
蜂窩煤爐子是張碧卿來到北方后最大的噩夢。她總是無法掌控爐膛里那四塊黑不溜秋滿是洞洞的煤球,無法讓它們變得紅彤彤歡快地吐著火苗。只要做飯就得生爐子,劈柴、報紙、扇子齊上陣,一番折騰下來,她白皙的臉龐早已看不清眉眼。
一日三餐也不再是他們熟悉的飯食,習慣了大米的腸胃要開始適應面條、饅頭。蒸饅頭是個技術活,和面、發面、揉面、上鍋蒸,環環相扣,一著不慎,就只能吃夾生饅頭。張碧卿從沒能蒸出一鍋暄騰騰的饅頭,反倒是剛上中學的小女兒練就了蒸饅頭的新技能。
……
日子不管怎么艱難,時間不會停留,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十幾年前初夏的一天,已然離休的張殿選騎車路過青年影院附近,竟然看到了推著排子車賣枇杷的兩個商販。
“哎呦,頭一回見賣枇杷的!”
“哎呦,還有人認識這是枇杷!”
買賣雙方都為對方驚奇著。枇杷很貴,張殿選還是買了兩斤,回家給老伴和孩子們嘗嘗久違了的味道。
那天,家里像過節一樣歡樂。張碧卿感受到了母親的味道,孩子們嘗到了童年的味道。片刻的興奮過后,大家才想起來問在哪兒買的,還有沒有?在妻女期盼的目光中,張殿選騎車又去找那輛兜售枇杷的排子車,還真讓他攆上了,又買了幾斤回來。
歡宴總是易散。張殿選在剩下的果核里挑揀著,選出幾個籽大飽滿的埋在小院的北墻根下。枇杷喜光畏寒,這點常識,管過果樹種植的“張縣長”還是懂得的。
張殿選沒有告訴家人,這些年,他一直想給老伴種棵家鄉的果樹,但多次試種都沒成功。前些年,他曾在西安見過一棵枇杷樹,當時心里就想著,枇杷樹在西安能活,在河北應該也能行。
張碧卿發現,自從枇杷盛宴過后,老張變得愛待在小院里了,還總在北墻根下踅摸什么。不久,墻根下相繼拱出了兩株小苗。老張一眼就認出那是兩棵小枇杷樹,那青翠欲滴的樣子,讓他想起閩南高大的枇杷樹。枇杷發芽的欣喜沒有持續多久,張殿選知道,冬天才是對枇杷樹真正的考驗。
枇杷是闊葉植物,且四季常綠。那一年冬天,守護枇杷樹的綠葉就成了張殿選的最大任務。枇杷樹小枝粗壯,黃褐色,密生著銹色或灰棕色的絨毛,葉片是革質、橢圓形的,葉子的邊緣長著鋸齒。葉子正面光亮、多皺,反面密生棕色絨毛。小小枇杷樹的每一片葉子,都深深印在張殿選的心里。
許是小院避風向陽,手指粗的小小枇杷樹竟然安然越冬,一天天長大起來。只是兩棵枇杷樹一棵日漸躥高,綠蔭如蓋,一棵則發育緩慢,不長大也不死去。漸漸地,院里一棵老無花果樹妨礙了枇杷樹,張殿選沒有猶豫就選擇了枇杷樹。這不僅僅是一棵枇杷樹,已經是他對妻子的一片心意,寄托著全家人對閩南的思念,哪怕它只是長滿綠葉,永遠不結果也沒關系。
唐代羊士諤曾為枇杷賦詩一首:“珍樹寒始花,氤氳九秋月。佳期若有待,芳意常無絕。裊裊碧海風,蒙蒙綠枝雪。急景有余妍,春禽自流悅。”枇杷樹不與桃李爭春,如玉立的少女一般,在萬物凋零的晚秋孕育著花蕾。到了寒冬,當皚皚白雪覆蓋在它油綠的葉子上時,當萬木蕭條,只有枇杷樹依然綠意盎然時,一家人總會圍爐回憶起閩南的歷歷往事。
四年前,枇杷樹結果了,不多,只零星幾串。這足以是張家最大的喜事。第二年,金黃的枇杷果如期而至,又多了幾串。第三年,沒有枇杷。今年,滿樹的枇杷早早探出了小腦袋,一日日看著它們由青變綠變黃,老人仿佛看到了他們的一生經歷了青年、中年,直至老年四世同堂。
4歲的寶寶總愛纏著姥姥去太爺爺家,見了太爺爺就小手牽大手去院里看枇杷。“太爺爺,枇杷什么時候熟啊”“太爺爺,枇杷那么高,怎么摘下來”“太爺爺,寶寶想把枇杷送給小朋友吃”……張殿選樂呵呵地安撫著寶寶,解答他問不完的問題。
終于到了寶寶心心念念的那一天,一大家子十幾口人都被太爺爺招呼回家。寶寶在媽媽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將剝開的第一顆枇杷送到太爺爺嘴邊。嫩嫩的、胖嘟嘟的小手擎著一顆杏黃色的枇杷,這個鏡頭似曾相識。張殿選伸手接了過來,喂到老伴嘴里:“嘗嘗,跟老家的一個味不?”
老人專門請了攝影師來為枇杷拍照,為他和老伴在枇杷樹下留影。孩子們精心制作了美篇傳到“長江二代”的微信群里,引起了大家的集體回憶。
是啊,憶往昔崢嶸歲月稠。近半個世紀過去了,如今,張老工作過的安溪,每年都會有人為他寄來“安溪鐵觀音”,他曾經的同事、朋友的兒子孫子進京辦事,都要在家里停留,為張老帶來一份安溪的禮品。閩南人忘不了張老帶他們種下果樹、茶園,張老也忘不了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冬開白玉蘭,春結黃金果”。枇杷是南方最早上市的應季水果,張老院里的枇杷比南方整整晚了一個季節。我輕輕剝開枇杷,杏黃細膩的果肉纖毫畢現,咬一口,真甜。如此,“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也不盡然,只要土壤、溫度、濕度適宜,加上真情,奇跡總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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