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窗外是密雪斜織風的緯線,把圣潔厚厚地鋪在地上。溫暖融入的鍵盤,我正在敲擊著一個雕像。我終于把一個個痛苦的字符,轉換為我的深深呼吸。我要用我熾熱的心血,為你寫出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苦苦地思索,深深地探求,這世界的兩極,一個是天,一個是地;女人,這輩子,是半邊天,還是一個大地?
趕路的人,一群一伙,結伴而行。只要你定睛,那牽手的總會是女人。牽著母親的手,攙扶父親的手,牽著愛人的手,提著菜籃拉著子女的手。那手,我知道它如何養成。在孕育的母體中,它是多么的悠然、閑適。無論未來它將成為金枝玉葉的纖纖玉手,還是莊稼院勞苦農家忙碌地里活的粗手,它都緊握著這未出世前分分秒秒的幸福。
女人,一生下來,注定要嫁人。生女兒的人家,房子都矮人一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覆水拾不起來,女人的擔子只有自己來承擔。
我鄰居家的親戚田姨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輩子她怎么活著。那年春花吐蕊的時候,十六歲,她嫁給一戶比她家還窮的農家;可他們有的是青春和力氣,日子過得雖不富裕但也勤勉。小夫妻種著分得的土地,黃燦燦的油菜花飄香四溢,香到氣息里,甜到心坎里。他們生養了五個子女,三個女兒,兩個兒子。一個個,一個個地,兒子拔地而起。小伙子俊朗頑皮,拿起來放得下的是力氣。一朵朵,一朵朵的,女兒笑顏如花。姑娘頭系紅頭繩,懷揣小鏡子,走到哪兒,照到哪兒。這世間的美景,凝聚成風和日麗,凝聚成田野里的紅旗。
然而,季節不會因候鳥的貪食而改變,生計也不會因窮人的搬家而富起。因欠生產隊的口糧款太多,夫妻倆只好拖著七口之家,開始了候鳥似的遷徙。
山野綠了的時候,他們在牧場;嘟柿結了霜的時候,他們在林區;白雪覆蓋了平原,他們擁擠著火車上的汗漬。她的男人,因為倒賣大蔥,還被掛了大蔥游街示眾。她把那賠錢的一卡車凍土豆,一個個地用拐子磨磨成一鍋鍋粉皮。后來,她有一個外甥在農場編輯報紙,他們借光又搬遷到了嫩江平原上的一個腹地。
農場一望無際,他們的心花,就像曼陀羅盛開了原野。農場有的是棄置的麥秸,她見了就像撿到了金幣。他們就用這燒柴,熬著大鍋,做起了豆腐,做起了生意。豆腐板子在她的驢車上,就如同一個顫動微笑的嬰兒。美麗滋潤著他們平生以來第一次的快意。她把換回的大豆,簸除碎屑,挑出石子,泡在缸里。磨盤淌出乳白的豆汁,仿佛就是鈔票,他們開始償還拖欠生產隊的口糧款。
不多久,兒子娶妻了,女兒也嫁了人家。孩子一個個地飛走,像離巢的燕子,扔下了他們夫妻倆在他鄉異地。雖說有些孤寂,倒也開始過著平靜的日子;可不知哪一天,她的男人成了植物人,躺在她伺候八年的炕上走了。可她還是希望他活著,跟他講他已經聽不見的故事。他走的時候,她趴在他的耳邊告訴他:“你放心吧,欠生產隊的賬還清了。”
后來,打工的潮水,把她那離娘的五個娃,又齊刷刷地塞進了火車的車廂。三個女兒合伙做著小買賣,兩個兒子在城里建設摩天的樓宇。然而,世事怎可預料,大女兒不知什么時候走的,大姑爺也跟著去了,孩子沒了爹娘。她挽著籃子接濟,可那孩子也不知因為啥也離她而去了。
她跟落葉一樣,獨自回到闊別多年的鄉居。她的背有點駝了,她的發開始枯了,她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可脊梁依舊挺著不屈。她還有未來得及修繕拔高的三間瓦屋,她決定明年動工;她還有一望無際的菜苗,她已經澆灑了二遍糞水。她手指的皸裂,迎風剪成了麥花;她指甲里的泥,帶雨結成了糜子;她的腰在月子里落下了病根,硬邦邦地,砍成了她越冬需要燃燒的一捆虬枝。她善良的心,總是把蒸熟的年糕,第一個送給鄰居家的那個輪椅。她午睡的時候終于化作了一座橋,戲燕繞梁穿飛,還有一只流浪來的喵喵叫的貓咪。她的腿也不再靈活,她的腳跟涼得像一壺冰茶。
她這輩子,十年,還是二十年,時間已經沒有了骨感,棉花似軟軟地隱沒了她一米六八的身軀。七十四歲了,她在鄉下。她把弟弟每月給的一百元錢,一張一張壓在炕席底下攢起。看著自己用這錢拾掇的房子,操持著大院子小園子里的生計:地里挖個土豆,田里拔根蔥,豆角爭相搶跑,西紅柿也來湊熱鬧;還有一只小狗,默默地趴在獨自的圍欄里。
她是怎么樣從北方的黑龍江,一個人去到那通向南方的山海關,去看那兩個兒子最后一眼?那天,那地,那遠方的親人,怎么不跟娘打個招呼就走了呢?是兩個兒子啊!兩棵青松似的山脊,去年今日,雙雙遭遇了大挖小挖的傷逝。她已不記得了,視線早已模糊不清。眼前晃來晃去的,不再是那工地,都是那五個娃啊,五個!在田塍里瘋跑著,追著蝴蝶,套著蜻蜓,弄著綠蟻。
“是娘的手沒有拉住你們啊,娘太老了!這是娘的疏忽,還是娘的命啊?”是蝴蝶,還是蜻蜓?是蜻蜓,還是蝴蝶?現在,只剩下蝴蝶了,兩個小女兒,電話里,遙遠地,攙扶著老得糊涂的娘,和她的院子,還有園子。
當我打完這個故事的最后一個字符,我的鄰居在電話里告訴我,我們的田姨婆,已經能夠誦讀那本書了。她本來不識一個字,只是上了一個冬學,算是領取了一個掃除文盲的成績。
我苦苦地思索,深深地探求,這世界的兩極,一個是天,一個是地;女人,這輩子,是半邊天,還是一個大地?我仿佛看到她打開那本書,貓咪懶在炕,午后的斜陽刺得她眼睛流淚;那書頁,像潔白的手帕,擦拭著她內心里滴落的女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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