婭子已經38歲,不再年輕。
但是婭子可從來不把自己當38歲的女人看待。父親經常提醒她,穿衣服應該考慮年齡和身份。對此,婭子不以為然,最多揀出兩件膝蓋以上的短裙放進竹筐里,算是對父親的交代。
每天早晨,婭子因為要早起送上學的孩子,總要提前一個小時到單位上班。進到剛剛開鎖的大門里,上了樓,鞋跟就會踏在寂寞的樓道里,發出清脆的響聲。她喜歡一個人享受這座樓最初的寧靜,她覺得,這座沉睡了一夜的大樓,會因為她長而豐滿的小腿不停地走動,重新進入一種愉悅的狀態。人們會打著招呼,把昨天夜里的晦氣、不痛快,抑或是甜蜜的感覺,暫時放在一邊,對付眼前的事兒。
然而,最近連著幾天,婭子心里沉甸甸的,沒有了往日的情緒。早晨,還是提早一個小時到單位,送走孩子以后,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她也不想輕易改變自己的習慣。讓婭子感到特別難受的是,辦公室的那層樓上,連著幾天,有一個比婭子先到的人蹲在女衛生間里吸煙。這當然是她的想象,也許那個人是站著的。但是女衛生間非常狹小,而且只有一個蹲位,站久了會很吃力。
幾天前的早晨,婭子像平常一樣邁著輕盈的腳步上了樓。那天,她穿了一件棉制的新裙子,裙子的下擺,撲滿了桃紅色的花瓣,好像能聞得見花香的味道。婭子很得意,歡快地哼著歌,從辦公室拿著拖布去衛生間。水放開了,從水管里流出的水,噴在拖布上,冒著白嘩嘩的水沫,一股清透的涼氣撲在臉上。婭子哼著歌兒的聲音也大了起來。婭子知道,在有水的地方唱歌,自己喉嚨里發出的聲音有點像專業演員的味道。所以,她的高音就在無人的、清靜的走廊里蕩漾開來。也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發現,水池的右側,廁所的小門是緊緊關著的,這是從來都沒有過的。因為女衛生間里的這個小門由于潮濕的緣故變了形,如果沒有人在里面插上門栓,小門永遠是敞開的。這就說明這里面一定是有人的。婭子心里一沉,歌聲戛然而止,隨即把水籠頭也關了。
一切歸于寂靜,婭子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里了。有人嗎?婭子問。
在這一層樓上上班的女同事只有四位,都是熟悉的同事。如果是她們當中的一位,早就開腔說話了。但是等了一會兒,沒有人回答。婭子的心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她提起拖布,拔腳就跑。可就在她轉身的一剎那,聞見了一股濃濃的紙煙味。難道是一個男人躲在里面吸煙?婭子嚇得一溜煙跑進辦公室,死死地關住了門。
為什么要躲在女衛生間吸煙?如果是單位里的人,盡可以堂堂正正地在辦公室吸煙,單位并沒有禁煙的規定。假如是女同事,怕難為情,躲在衛生間吸煙,倒有可能,但這也不至于啊。
婭子因此而害怕。但是,過了一陣,走廊里響起了很多人的聲音,她打開門,飛也似地沖進衛生間,卻什么也看不到了。衛生間的門像往常一樣大開著,人們照舊出出進進,接水、洗刷。婭子想了一下,覺得這只不過是一件偶然的事,便不再注意,開始了日常的工作。
但是,不幸得很,第二日,第三日,連著四天。當婭子走過衛生間,大起膽子向里窺視的時候,那扇門,就像被人施了魔法一樣,緊緊地閉著,冒出一股股濃濃的煙霧。
無論如何也不敢這么早來單位上班了。那個早來的人,一定不是偷著吸煙的女人,肯定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壞男人,至于壞到什么程度,想不出來。于是,第五天的早晨,婭子把孩子送到學校以后,就開始在大街上流浪。
婭子生活的地方是一個三面環山的小城,海拔比較高,也比較干燥。然而今年,秋雨一場接著一場,曾經少雨的城市,變得濕潤了許多。婭子的臉也要比平時光滑,舒服。可也因為這些冰冷的雨,還沒等路邊的樹變得五顏六色呢,就讓她穿上了黑色的高領毛衣。
走在街邊的小路上,淅淅瀝瀝的小雨落在頭發上,這樣的雨已經時斷時續地下了一周,顯然給準備流浪的婭子帶來了諸多不便。
婭子的單位,本來是可以清清靜靜搞文化的。可是這幾年,想掙錢的人快瘋了。婭子周圍的人,就有點坐不住了。再加上,到單位來聯系業務的個別人,也沾上了許多市儈的習氣,情緒和初衷也遠不如以前那樣純粹。婭子做事的時候,常常就有一種像白癡一樣在云里霧里辨不清方向的感覺。
天上的云很稠很濃,婭子的褲腳很快被打濕了,冰涼涼地貼在腿上。她的目光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掃蕩,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鳥,猛然從樹影里穿過,發出悅耳的叫聲。婭子覺得無聊透了,好像自己連一只鳥都不如。
一個瘦削的身影從路邊的咖啡館里閃了出來,看見她,便埋下頭快速地走了。婭子一愣,意識到,那個從咖啡館里出來的男人,是她熟識的人。從背影看,他的頭發潦草而疲憊,婭子突然感到一陣惡心。
婭子曾經聽自己的一個朋友講,她的鄰居原來在一個勞保用品公司上班,后來,公司發不出工資,工人都下崗了。鄰居一大早起來就去批發市場弄些襪子手套什么的,在街頭擺小攤,可掙不著錢。后來不知什么人出的主意,鄰居從原來的公司抱回家一大捆原本提供給醫院做一次性治療的衛生用品,做成一次性床墊,按一塊5元的價格批發給街頭那些徹夜透亮的小屋。居然有了一定的收入,而且還有一些小老板會定期打電話給她的鄰居,要求訂購。現在,她的鄰居只消在家里等待電話,晚上去送貨便可以了。
婭子想起來了,那是一種淡藍色的、有著許多針眼般小孔、散發出消毒氣味的面料。婭子去醫院檢查身體時,看見大夫用戴著白手套的手從透明的塑料袋里拿出來過。
如今,這種淡藍色的面料,已經從落滿灰塵的庫房里被下崗工人搬到家里,然后,經過丈量、剪裁、縫紉,運送到那些神秘的地方,這不能不讓婭子心生驚懼。
潮濕的風吹了過來,婭子裹緊了乳白色的風衣。街道兩邊,遠遠近近的門窗漸次打開,天空也努力地透出了幾許亮色。婭子收起雨傘,抖抖水珠,腳步輕輕地上了樓。
樓道里很暗,但是已經有幾扇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并不覺得恐怖。可是,婭子在經過衛生間時,還是忍不住順了一眼。
門大開著,像白日里一樣,似乎沒有什么異樣。婭子心里踏實多了。她打開自己辦公室的門,拿出幾天沒有洗的拖布,放在衛生間的水池里,擰開了水籠頭。
水迅速地流了出來,噴在水泥池子的壁上,發出悅耳的響聲。婭子想,為什么要跟不相干的事發愁呢。平時,婭子生氣了,會掛在臉上,讓誰看著都不舒服。可是,過一會兒,又忘了,照舊樂不思蜀,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聽著嘩嘩的水聲,婭子的喉嚨里就有點發癢,忍不住唱出聲來。隨著流淌的水聲,婭子的歌聲又好聽又輕松。拖干凈了衛生間的地,又順著樓道一直拖到自己的辦公室,婭子的心完全靜下來了。她坐在辦公桌前,準備從包里拿出東西認真工作。但是,在她提起背包的剎那,感覺到背包的異樣。伸手一摸,果然,背包里惟一的重物——錢包——不見了。婭子的心一沉,剛才進門的時候,還從包里拿出手機開機,手還有意識地碰了碰錢包,可現在,手機仍在桌上,錢包卻不見了。
難道錢包是自己去水池邊拖地的時候,有人進來從包里拿走的?她身上一陣陣發冷,莫名的恐怖襲來,她驚駭地跌在椅子上。
錢包丟失,倒不是最怕的事。婭子曾經在公交車上,被人偷過三次錢包,每一次丟的錢都比這一次多。在一次次沮喪過后,婭子都會變著法安慰自己,倒也能撫平小小的傷口。然而這一次,婭子感到,這個拿走錢包的人,不是為了一點小財。
到底為了什么呢?琢磨不出一點頭緒,整個上午,她都陷在罪惡的困惑里。也許是無聊吧,婭子想,不是有很多人都會在無聊的時候干出連自己也害怕的事情嗎?不過倘若是因為貧窮偷別人的錢還有說不出的理由的話,因為無聊做這種游戲,就變得有些刻薄了。
不過,這幾日,自己也很無聊。一連幾天的煩躁、猜疑、恐懼,讓婭子像脫了線的風箏,輕飄飄地找不到北,現在一頭栽下來了,才覺出疼痛。實際上,在這個世界,無聊是很多人的通病、絕望的一種顯現,有很多人掙扎在巨大的危險之中。
好在秋天的陽光還是這么燦爛。婭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鮮空氣。也許生活原本就是一種狀態,不需要任何解釋。就像長在地里的不全都是莊稼,就像樹與樹葉之間不可避免的摩擦,很輕微,很容易,也很自然。
才不想自尋煩惱呢!婭子可能不知道,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是什么,也許要等到生命終結的時候才能體會得到吧!有什么力量能改變這一切呢?還是要同往常一樣,繼續承受世俗的生活,繼續行走在陌生的人群中、行走在舶來的波西米亞式的聲色享樂世界里。
只是,只是,婭子的錢包里,有一張她很喜歡的兒子的相片。出差在外的時候,是婭子惟一的快樂。如今,卻落在他人手里。
兒子的眼睛很藍,很亮,很純潔。那個人看了,會胡亂扔在哪里呢,婭子的心隱隱作痛。
上一篇:《柿子紅了(外一篇)》董華散文賞析
下一篇:《桃之夭夭》張峪銘散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