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只像太陽那樣閃光的蒼蠅,從糞坑里飛出來,去吮吸路旁遺棄的腐尸的毒血,然后,嗡嗡著,撫弄著,像一顆寶石似的閃耀著,就從王公大人的殿閣窗口飛進去,只要隨便在男人身上偶然一落,就會把他們毒死。”
這是左拉在他的著名長篇小說《娜娜》中對娜娜的描寫。
娜娜擁有傾城傾國的美貌。她從小因為看到母親淫蕩的生活,心靈受到嚴重污染和扭曲,所以當她出落成美麗的姑娘進入演藝圈就一步一步滑進妓女的境地。她恰逢“整個社會都向女人身上撲去”的時代和社會,一個女人只要有美貌,且又愿意去交換,一切都垂手可得。可以得到庸俗快樂,可以得到帛衣玉食,可以得到金山銀山。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只要給臭男人們飛去媚眼,出賣自己的肉體,一切都會自動跑來。如此這般就能過上豐厚豪華奢侈的物質生活,又何必再如凡人每日小心翼翼、汲汲營營、克勤克儉、流血流汗、追求理想生活呢?能坑蒙拐騙人,能空手套白狼,而不去大膽干放縱地干無所顧忌地干,那才叫天字第一號傻瓜蛋呢!娜娜就這么認定了。她決心用自己的美貌和肉體制造出無邊的禍水,把天下的男人特別是握有大權的王公、擁有金山的男人誘惑來,讓他們統統毫不猶豫甘心情愿跳到她的禍水之中。于是,她使出渾身解數,無所不用其極地去勾引男人。這一招還真靈,使得所有喜歡追腥氣逐臟物聞臭味的男人一律倒在她的懷中。
瞬間,她的境況發生巨變——
“她的家變成了一座灼熱的熔爐,她不斷的欲望就是爐中的火焰,只要從她嘴唇里輕輕呼出一點氣息,就能把金子化成細灰,頓時隨風吹散。”
“娜娜每次一口吞一畝地產。樹木的綠陰,谷子熟黃的廣闊田野,九月里閃著金黃色的葡萄園,蓋沒牛膝的深草地,都像投入無底洞一般,從娜娜的手里消耗掉……凡是她的小腳踏過的地方,那片土地便立刻燒毀。”
啊!真是不盡錢財滾滾來。
可憐可鄙可憎可恨荒唐庸俗低劣下賤的男人們只看到她“像一顆寶石似的閃耀著”,“大理石般的白皙的肌膚和強烈的性感及肉欲”,卻不知道她是一只“從糞坑里飛出來”的蒼蠅,一只“吮吸路旁遺棄的腐尸的毒血”的蒼蠅。他們不知道,這只“閃光的蒼蠅”,“只要隨便在男人們身上偶然一落,就會把他們毒死”。于是,就莽莽撞撞、甘心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接著,就出現了這樣的慘景:娜娜“她的性器官在榮耀中冉冉升起,照耀著被她害倒的男人們,猶如一輪初升紅日,照耀著殺戮后的戰場”:那個有萬貫家產的旺德夫爾,在娜娜的肉欲的強烈刺激下,揮霍殆盡,最后不得不自焚;小喬治索愛不成竟能因這破貨而自殺;菲利普為滿足她的金錢巨額需求而貪污公款造致鋃鐺入獄;斯泰內為博得娜娜歡心也傾家蕩產,只落得天地一團白茫茫;……當然,也有些愚蠢、無恥、下賤的男人,“盡管知道娜娜是個愚蠢、淫蕩、說謊的女人,但是他仍然想占有她,即使她滿身沾有毒素”。真是“寧愿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就是繆法伯爵、高貴的宮廷侍從長官。他沉迷于娜娜的絕代美色無可自拔。只要能討得娜娜的盈盈一笑,他甚至甘愿裝扮成一條狗,踐踏自己的官服和勛章,最后弄得自己身敗名裂,威名掃地。
人們看見娜娜在流著黃金的河流中,四肢都被它的波濤淹沒了,富得流油,還能得到肉欲滿足,卻還不費吹灰之力,個個眼饞心癢,艷羨無比。于是紛紛仿效,試水其中。街頭妓女薩丹,見了娜娜的付出和所得,好似著了魔似的對那種污濁骯臟的生活萬般留戀,更加沉迷;米尼翁,為了金錢和實惠,竟然無恥地為自己的妻子羅絲充當起了皮條客;連娜娜的仆人佐愛,目睹主人的一幕幕荒淫生活之后,眼紅得出血,心想這行當既能滿足肉欲,又能大把大把掙錢,真是天下第一等的便宜事,于是萌生投身其中的念頭;……整個社會普遍流行一種觀念:能掙到錢,當然是美事,掙不到錢而能及時任意尋歡作樂,也不枉活一生。可不是么,即將作古的老侯爵,已經年邁體衰了,還少淫心蕩漾,在大街小巷尋花問柳還嫌不夠,竟然下流到同自己女婿的情婦一塊尋歡作樂;表面上裝得一本正經、看上去是那么矜持高傲的伯爵夫人,內心卻十分低俗骯臟,不斷發生通奸的丑事,最后一個堂堂伯爵夫人,竟然同一個時裝店柜臺部經理私奔了……
人一旦由生物的人變成非人,變成動物,就會喪失人的精神和靈魂,就會泯滅人的天性和良知,就會變得麻木、亂倫,不知道德、純潔、向上為何物。娜娜自從變成“無意識的漂亮牲口”后,就濫于肉欲之中,不顧一切同人尋歡作樂。“不管在什么角落,不管穿著睡衣還是穿著禮服,只要碰上一個男人,她就要取樂一下”。故無論王公貴族,還是低賤小民,是父子還是兄弟,都一應接納,成為她臥房中的座上客。她有永遠不能滿足的情欲,“每天夜里男人不離身”。
娜娜變成非人變成動物,那么誰讓娜娜變的?魯迅說:“自然,各種各式的賣淫總有女人的份。然而買賣是雙方的。沒有買淫的嫖男,哪里會有賣淫的娼女。……主動的買者存在一天,那所謂女人的淫靡和奢侈就一天不會消滅。”故娜娜之變是先于娜娜之前就變成非人變成動物的男人促使她變的。也就是說,是首先喪失人的精神和靈魂、泯滅人的天性和良知、麻木、亂倫、不知道德純潔向上為何物的男人促使她變的。難道那些表面上道貌岸然、內心男盜女娼的男人不也是不管在什么角落,只要碰上一個女人,他們就要取樂一下嗎?為了滿足自己的獸欲,不少達官貴人,不管是母女倆,還是姐妹倆,不管是朋友、上司的妻子,還是兒子的女友,一律攬入懷中嗎?娜娜“每天夜里男人不離身”,正是男人們每天夜里要女人的反證。
當我們指責娜娜和其同類時,我們了解她們的內心苦衷嗎?現在聽聽娜娜者們的自白:我們承認自己賣身的生涯,給高官給富翁當二奶甚至三奶、四奶的丑事。但是,誰就生來想當被人人鄙視的下流人呢?是社會環境滋生了我們,是男人引誘我們毀了童貞。我們向誰控訴?男人們靠權力、靠陰謀可大把大把掠奪金錢,我們弱女子怎么活!當官的利用權力,提拔下級,就會有人幾十萬、幾百萬、甚至幾千萬的錢財送上門來,我們有他們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收入,又何必干這丑惡下賤的勾當!有人說我們這類人太可怕,是我們傳播了性病,腐蝕了男人。是的。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買淫”哪里會有“賣淫”?沒有買淫的貪官、權貴和富人,哪里會有賣淫的妓女?如果說可怕,買淫的比賣淫的更可怕。
賣淫的盛行,始作俑者不是我們,而是手里有權、兜里有錢的男人們。如果論危害政權和社會,買淫的男人們對政權和社會的危害更嚴重,更不可饒恕。因為,我們賣淫,出賣的是自己的肉體,這自然可貴,但受損害的是自己。而當官的來買淫,他們買淫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呢?是從國庫盜來的,是從百姓身上榨來的,受損害的是國家、是百姓。
人們都說我們無恥下流,我們也承認自己無恥下流。但是,可憐的人們啊,你們可知道比我們更無恥下流的是那些像繆法伯爵、高貴的宮廷侍從的長官們!這些人表面上衣冠楚楚,骨子與豬狗毫無二致;嘴上講得冠冕堂皇,顯得正派、純潔,暗地里干盡骯臟丑惡的勾當;白天在辦公室人模人樣,晚上追女人纏女人禽獸不如。這種男人常玩最卑劣的一手,是把我玩夠,盡興了,就轉手給能使換來更大的權力或能換來更大利益的上司。凡是干我們這行的,豈止是“野雞”,還變成“游雞”了呢。
請問天下諸君,你們指責我們,用道德的眼光審判我們,恨不得用法律制裁我們,那么是不是也該指責、審判那些作惡多端、敗壞社會、敗壞道德、危害國家的權貴們呢?
誰能說娜娜之流的自白沒有道理?買與賣是雙方的,沒有買就沒有賣。所以說,賣淫壞,買淫更壞。要懲治賣淫的,更要懲治買淫的。特別要懲治買淫的達官貴人。官場上普遍買淫,是亡國之象。想想看,當官的在其位不謀其政,眼睛盯著的只是白花花的銀子,腦子里盤算的只是如何追逐女人,官員大都變成了地地道道的流氓,變成了罪大惡極的國之竊賊和蛀蟲,那么這個國家還有希望嗎?
這就是左拉在《娜娜》一書中揭露出來的腐敗墮落現象。左拉通過妓女娜娜短暫的一生,寫出第二帝國達官貴人的一連串道德敗壞史,描寫作為第二帝國支柱的高官荒淫無度、腐朽糜爛的生活,暗示第二帝國強盛和輝煌之下隱藏的危機、黑暗和骯臟,寫出了在性欲的驅使下,人猶如動物、甚于動物的各種丑態。整部小說毫無遮攔、淋漓盡致,直擊人的肉體、人的性欲的無度奢求,和墮落到地獄里的無恥靈魂。它真實的刺人眼目,讓人不敢正視。它戳破了社會的巨瘡,讓世人害怕、震驚。因此,招致了鋪天蓋地的不滿和誹謗,統治當局氣得發抖。指責這書混淆了母狗和人類,聲稱在讀這本書之前,要穿上淘糞工的靴子并準備一瓶硫酸。
實際書中所寫的一切全源于社會的現實。作為作家左拉是個自然主義者。他的小說無一是憑空想象的。他想寫一部小說都先進行深入地調查,充分掌握第一手材料后,他才動手寫。
左拉寫《娜娜》,事前了解到許許多多各類妓女及其生活,包括妓女開始都是怎么墮落的,都接什么樣的嫖客,連怎么在晚上游蕩街頭拉客都了如指掌。一天,他在呂西旅館看到40多位互不相識的嫖客,包括政府官員、軍官、畫家、記者、交易經濟人……形形色色,圍在20來個女人身邊。“這些家伙都在同一個床上睡過覺。”他們都是“寄生在吸血女人身上的吸血蟲”。他們吸國家的血和人民的血,是十足的超級吸血蟲。他們用吸來的血喂養這些吸血女人。可表面上,他們穿得西裝革履,裝得道貌岸然,彬彬有禮,而骨子里則骯臟得無以復加。
左拉眼見著全社會正在沖向深淵,他才決定寫《娜娜》,把這個奢侈淫蕩的社會丑惡來個大匯集。這一切,現實都有,要有盡有,無丑不肖,他只是“講出一切”,而且是“毫不顧忌地講出一切”而已。
左拉在《娜娜》的結尾意味深長地寫道:“尸體開始在房間里散發出臭味了。大家在里面呆了很久,還沒有注意到這股氣味,現在都驚慌起來。
……
現在只有娜娜留在那里。她在燭光下仰著臉。她現在已經是一具尸體,是一灘濃血,是扔在墊子上的一堆腐爛的肉。膿皰侵蝕了整個面孔,一個挨一個,膿胞已經干癟,陷下去,像灰色的污泥,又像地上長出來的霉菌,附在這堆不成形的腐肉上,面孔輪廓都分辨不出來了。左眼已經全部陷在糊狀濃液里;右眼半睜著,深陷進去,像一個腐爛的黑窟窿。鼻子還在流膿,一整塊淡紅色的痂蓋從面頰上延伸到嘴邊,把嘴巴扯歪了,像在發著丑笑。在這張可怖、畸形的死亡面具上,那秀發像陽光一樣燦爛,宛如金色溪水飛流而下。愛神在腐爛。看來,她從陰溝里和無人過問的腐爛尸體上染上了毒素,毒害了一大群人,這種毒素已經升到了她的臉上,把她的臉也腐爛了。”
這是一幅多么可憐、悲慘、不堪入目、讓人嘔吐的可怖而又骯臟的畫面啊!左拉后來說:“娜娜腐爛的軀體,就是垂死掙扎的第二帝國時代的法國……”
是的,法國的第二帝國“已經是一具尸體,是一灘濃血”,是“一堆腐爛的肉”了,整個軀體被“膿皰侵蝕”透了。可是,身處其境的人們,卻毫無察覺,以為國家這座大廈,依然陽光明媚、固若金湯,國家將死的腐爛的尸臭已四處彌漫,“大家在里面呆了很久,還沒有注意到這股氣味”。
突然一天風暴來了,大廈搖搖欲墜,大家才“都驚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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