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接觸廢名的名字,是在學生時代。那時,我和同齡人一樣,很崇拜廢名先生的才華和智慧,很敬佩他對故鄉(xiāng)的情感。我聽廢名的學生、原縣文化局局長翟一民先生說,抗日戰(zhàn)爭時期,北京淪陷,北京大學南遷至昆明,北大許多教授去西南聯(lián)大,而他回到故鄉(xiāng)黃梅,先后在黃梅北部山區(qū)金家寨、五祖寺、南北山寺的小學和中學教書,不時與和尚習禪。周作人任偽北大校長,曾寫信廢名請他到偽北大任教,他沒有給恩師的面子,依然在南山寺教孩子。我聽了這個故事很感動,十分敬仰廢名先生的民族氣節(jié)。
廢名在黃梅執(zhí)教期間,為家鄉(xiāng)培養(yǎng)了一大批人才,如解放初期的黃梅縣第一任縣長蔡瓊,《解放軍文藝》原主編馮健男,黃梅縣原文化局局長翟一民,縣文化館創(chuàng)作員韓宗愈等,真可謂桃李滿天下。
后來,讀廢名先生的文學作品,文字充滿著故鄉(xiāng)生活氣息和田園泥土芳香,使人感到親切。如小說《浣衣母》《竹林的故事》《桃園》《菱蕩》《橋》《四火》等作品的場景,都取材于城郊他的岳父岳家灣周圍的河流、河灘、橋、塔、壩、菱蕩、竹林等景物。我們現(xiàn)在去觀光,這些場景在滄海桑田中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現(xiàn)在能看到的只有巍巍亂石塔和岳家灣村頭那兩棵大楓樹。廢名小說的人物也都是家鄉(xiāng)的普普通通的勞動者,如洗衣的老婦李奶奶,賣菜的三姑娘,種桃樹的王老大和他的女兒阿毛,宰豬捉腳工陳細老,火神廟的金喜小和尚等等。對于這些社會底層的百姓,廢名總是用真摯的情感,筆端傾注著無限的關注。人物寫得形象鮮明,栩栩如生,樸實可愛,沒有一絲粉飾,我后來寫作從中汲取了營養(yǎng)。
廢名,又叫馮文炳,字蘊仲,湖北黃梅縣小南門人,五四時期,曾在北京大學讀書,并參加魯迅等組織的語絲社。畢業(yè)后留校任教。他生性僻靜,但內涵炙熱,衣著簡樸,無學究氣。1952年從北大調任東北人民大學(即吉林大學)教授,中文系主任,吉林省作協(xié)副主席,省政協(xié)常委。
村民馮大爺告訴我:蘊仲晚年患嚴重眼疾,雙目失明,1963年患膀胱癌,1965年患胃癌,疾病折磨得他死去活來。他思鄉(xiāng)心切。廢名兒子馮思純接到“父親病危速歸”的電報,由北京飛往長春家中,只見廢名面黃肌瘦,腹部化膿潰爛。1967年9月,廢名在生命彌留之際,對思純說:“我死后務必歸葬家鄉(xiāng)黃梅!”赤子之心,怎不感人?后來,他的兒子按照廢名的愿望,于1994年清明節(jié)將其安葬于老家后山鋪。
草長鶯飛的三月,我懷著崇敬的心情,騎著自行車離縣城20余華里的苦竹鄉(xiāng)后山鋪瞻仰廢名先生墓地和廢名祖籍地馮家大墩看馮氏家譜。順著一條田間小道信步走去,便到了墓冢前。這是一塊丘陵地帶,大約十八九棵樟樹環(huán)繞著墓地,與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樣。一個堂堂的文學巨匠、京派小說鼻祖的墳墓竟是一個土冢,和普普通通的農民墳墓一樣,沒有什么裝飾。一塊普通的麻石碑豎在那里,上面鐫刻著“先父馮文炳,字蘊仲,筆名廢名,生于一九○一年,歿于一九六七年,系中國著名新文學家,并歷任北京大學、吉林大學教授”的字樣,算是標注他的身價。墳頭雜草叢生,墓后是一片綠油油的油菜花地,墳頭是一望無垠的青青麥苗田。
當我們再次向廢名夫婦三鞠躬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再一次環(huán)視先生的墳前墓后,心中的潮水漲了又漲。黃梅出了個文壇奇才,我們也沾了光。廢名先生靜靜地臥在這里,我們輕輕地挪著步子,生怕驚動先生的休息。他生前孤獨,死后也寂寞。孤獨是他的美麗,寂寞是他的智慧。他的靈魂日夜靜聽著墳墓周圍潺潺的流水聲和隆隆的農機聲,先生成了故鄉(xiāng)的守望者。
上一篇:《帆船的航行》薛丁奎散文賞析
下一篇:《廢品郭》邢紅霞散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