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單影只,瘦骨嶙峋,獨輪車像一位老僧,日日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天生只慕一線空間,獨輪車是山里最好的承載者。星星點點的莊戶人家,誰家不擁有一輛獨輪車呢?山谷里,河道里,青草里,田野里,只要有一條一拃寬的路,就足以容身了。它不慕妝容,拒絕繁文縟節,拒絕豪華鋪陳,簡單、樸素、大方,一切皆以實用為美。農人的莊稼地里,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幫襯呢!
獨輪車是陰性的,沉穩、低調、智慧。和它每一個深交的人,都是最好的朋友,最高超的駕馭者——一路平坦,它如履春風;若遇坎坷,它自有方寸。我曾見到過一個很牛的推車者,在一條河上搭一塊尺把寬的木板,車子就能晃晃悠悠地經過。甚至聽人說,好推手只在河上搭根木頭,就能輕松自如,如履平川。我常想,人生起落無常,車子也跌宕起伏,有坎坷,有坦途,有酸澀,有甘甜。但不論遇到什么,它總是寬容大度,不怨不哀,用自己的俠骨和柔情應對著世界的世情冷暖、風霜雪雨。
山里的野草、露珠、月光,都是獨輪車行走的背景。季節的輪回,世事的變幻,它們聽著風,候著雨,品讀著山巒的堅韌和溪流的豪情。早上,當第一縷陽光還未推門,農人們就推著獨輪車出發了。慢騰騰的綿羊,機警的小白兔,還有那只驚魂未定的野狐,也許剛從那里經過。上面還留著它們發膻的體毛,醉意的哈欠和甜潤的微笑。芨芨草,毛毛狗,還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綠色,一遍遍地在車上撫摸,似乎在向它們加持著某種文殊咒語……露水,星星,月亮,慢慢地打在車的腳踝上,碎成了一地詩意的剪影。農人,醉心田里,車子溫情如火,它像好友一樣默默地待在路邊,從不計較時間的流逝、日子的慘淡。它喜歡大地的岑寂,闃然無聲。幾片落葉,幾叢鳥鳴,絕不會打擾車子,反而更加重了天地的清幽,它會默默地看著天上的太陽,看著搖蕩的桑樹,看著山尖上的石頭。一泓清泉從頭頂上緩緩流過,直抵心腹。
不喜熱鬧,獨輪車大凡都是隱者。我記得幾十年前,汽車、摩托車、電動車還是山里的貴客,趕集只能推輛獨輪車。不慌不忙,不冷不熱,那是一個溫暖的春季,燕子從麥田里低低地掠過,杏花、桃花、梨花競相綻放,一派春光。這時,我和姥爺推著獨輪車走了二三十里路來到集市上。那里摩肩接踵,攘攘熙熙。炸油條的,賣燒餅的,做農具的;踩高蹺的,演雜技的,耍魔術的……一幅清明上河圖。我和姥爺推著幾根草繩歪歪扭扭地走著,怎么都擠不過去。不時,我看到了車子面帶的慍色,它東倒西歪,愁眉苦臉,怎么都不想走。不走,就歇會兒吧?麻雀在一邊勸慰著。我和姥爺只好坐在一棵大槐樹下,默默地嘆息,車子也在嘆息……不知過了多少時辰,直到人少星稀,車子才很不情愿地在街上轉悠了一圈,汗涔涔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農家的谷子,圈里的豬,樹上的鳥。誰說不是車子的牽掛呢?
獨輪車不慕高處,它知道高處的危險,低處的踏實和安寧。我家住在高高的山坡上,每次往家走的時候,車子都很不情愿,咬噬著粉紫的嘴唇,像個遠嫁的女人。尤其快到那棵樹下的時候,更是死死地蹬著地面,不肯挪動半步。我經??吹礁赣H上坡時,先是嗖嗖地快跑幾步,然后乘著車勢猛推。尤其快到坡頂的時候,幾乎使出了渾身力氣,兩只胳膊死死地頂住車子,不讓它后退半步。他知道車子一旦往后溜,將意味著什么!于是他死死地蹬著地面,脖子上的青筋棱棱地凸起,怒視著危機。
也許是父親打動了車子。這時它不再和父親較勁,又向前挪動了幾步,終于走到了地平線上。
身置高山,心卻向往著流水。再往下走的時候,車子興奮極了。裝滿糞,拽都拽不住,沒辦法,父親只好隨著它快跑。我家門口是一個下坡,然后是一個上坡,跑到這里,車子才慢下來,歸于平靜。大舅家住得更高,每次往家里推重物的時候,至少需要三個人,一個人推,兩個人拉,三個人都累得氣喘吁吁。下坡時,更難,一個人根本無法控制,像脫韁的野馬,飛馳電掣般的往下奔突。那洪水肆虐?。∫粋€人的力量實在微薄,瞬間淹沒在了它的洶涌里。實在無法馴服,大舅只好自己做了一個車閘。再在車把上打了一個眼,安了一個手柄。每次下坡的時候,他總是緊緊地攥住手柄,拉住那根拴在手柄上的鐵絲,讓鐵絲再控制著那根橡皮棒,使勁在車胎上摩擦。大舅常說,獨輪車像水,不張揚,不跋扈,總是謙遜低調,把一顆心降到塵埃里。
獨輪車并不是一意孤行,在人們最需要它的時候,它寧愿改變自己。麥子成熟的季節,大地一片金黃,來不及等待。那一塊塊梯田、一摞摞麥子堆在地里,等待著顆粒歸倉。農人們的肩膀好寬?。挼米阋允⑾滤械柠溩?。但父親沒有把一切都壓在肩上,他想通過車子減少一些勞動,好讓肩膀有更重要的負載。于是他卸下綁在上面的車斗,在四周又綁上了一圈木棍。車子的視野一下子開闊了,它豐富了自己,拓展了自己,原來只能推一些個小體重的東西,現在體輕個大的也能支撐。父親把麥子一層層地摞在車子上,像一座碉堡。高高的麥子,悠悠地坐在車子上,一路和車子悟語,沒有人懂得它們的語言,只有車子和麥子懂。神秘的佛語。
車子最喜歡中庸,講究平衡,一旦打破了它的承受能力,就會立刻倒下,寧愿赴死。記得小時候和父親推土。小小的山坡上,黃土在上面堆得瓷瓷實實,我和父親先用鎬刨下來,再裝到車上。車斗似簸箕,好似暗示了什么——父親裝車,總是按照這種暗示,后面多,前面少。這種方法抬車自然很費力。但父親甘愿為之。為減輕手臂的負重,父親就在兩個車把上拴上一條帶子,掛到肩上。我不會這樣做,只能靠兩只胳膊抬著,一會兒胳膊就酸得抬不起來。
推車累了,一絲省力的念頭突然襲來。何不換一種裝法呢?費這個窮勁!于是我把車斗的前面裝得很多,后面裝得很少。車子在譏笑,但我沒有理會它,只是一意孤行。車裝好了,一抬車把,好輕啊!小下坡,車子走得飛快,像一頭驢!誰知推著推著,該上坡了。我沒有預感到將要發生的危機。這時我一用力,車子突然撅了起來,上面的黃土頃刻間倒在了地上。我成了一個爆了的氣球,沮喪極了。父親說,這下可服氣了吧,車子可不是怎么使都靈??!你要懂得它的脾性,不能一丁一點違背它的意志,否則它會報應你,讓你付出成倍的代價!
我懂得了父親,也懂得了車子。
獨輪車不徒虛名,不爭利祿。如今山里外出的人多了,推土推糞的少了,用獨輪車的人也幾乎絕跡了。但它們沒有感到一絲落寞,就像我家那輛老獨輪車一樣,靜靜地呆在歲月深處,用超凡脫俗之軀,守著一方水土、一方安寧,任時光在上面一層一層剝蝕出一道道皺紋,然后陪著父親一道慢慢變老、消失。
玉米寶寶
風,吹動著朗朗的麥子,快要金黃了。
那粒,挺著大肚子,躲在麥殼下。個個農人,選擇這樣的一個時辰下種,最合適宜了。麥子割完,自然舒暢,滿眼一片空曠,揮動鋤鎬,無掛無礙,但玉米愿意嗎?就像人們在懷孕前要禁煙,忌酒,選擇最適宜的年齡。麥子壟中下種,也是為了選擇最合宜的時機,讓麥子在秋天早點成熟,為麥子留下足夠的余香。
麥子快要成熟了,葉、稈已經很硬了。壟間不足一拃寬,葉子和葉子親密地拉著手,接著吻,抒發著戀人的浪漫和溫情。而人呢,要把手揮下去,把它們拉開,葉子自然不肯,上面的毛刺在農人們的手上撕來扯去,一會兒就是絲絲的一道道紅。天蒸??!像投下了一顆顆熱彈,到地里轟然炸開,火辣辣的。農人們站在密密麻麻的麥地里,衣服貼著汗毛,泥水流到脖子里。但農人們誰在乎這個!產婦坐月子,不也是渾身汗嗎?從上到下捂得嚴嚴實實,頭上流了油也不愿意把那層布拿開,不都是為了那個娃嗎?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我細細地數著。小時候,父親告訴我,種玉米的時候,要想到舍破。種子和男人的精子一樣,不是每一個都有機會長出好苗來,所以要多下幾顆,大的與小的搭配,丑的與俊的搭配,一窩窩兜里才不落空。
呼啦啦,不出幾天,秧苗兒都全躥出來了,由于長期窩在陰暗里,顯得很孱弱,面黃肌瘦,軟不拉幾的,不帶一點殺氣。農人們割麥子的時候,像愛護自己的寶寶,輕輕地走,慢慢地挪,生怕有一根苗受傷。我小時候,總不敢抱那剛出生的寶寶,好像輕輕一碰,就要捏碎。農人們有女人一樣的柔情,割完整塊地,秧苗還是齊整整的,不會有一片留在風里。燕子說,快要下雨了,楊葉激動地拍著手,苗有奶喝了。握住天的乳頭,咕咚咕咚喝個夠,沒幾天,秧苗就黑錚錚地挺了起來。
我小時候最怕耪茬了,彎在地里,一下一下地耪著粗腫的無奈和艱辛。耪茬有什么用??!我總是這樣想。像懶人一樣,一把火,一片凈光,多輕松啊!長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太小看農人們了。燒壞了莊稼不說,以后用處大著呢!古人云,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農人們早就懂這個理兒,耪茬就是為今后著想,草埋進肚里,茬子也翻進土里,今后那些草們就再也不用和秧苗爭陽光了。而麥茬則成了十足的營養。面包、牛奶、水果,天天供奉著秧苗,能不歡心嗎!更大的好處還不止這些,泛起了一條條波痕,長長漭漭,為今后施肥培土埋下濃墨重彩的伏筆。
布谷鳥咕咕地叫著——玉米催到半尺高的時候,就該施底肥了。那時農人們基本上家家戶戶都往地里挑糞,地頭上堆得圓圓的,像一個個凸起來的蘑菇包。秧苗小時候不能施化肥,因為化肥肥力太足,幼苗吃不消,會被燒死。記得女兒小時候,有一次,我喂她燒雞,怕嚼碎了失去營養,就直接往肚里搡。四塊、五塊,看她還想吃,就又搡了幾塊,誰知孩子根本沒有那么大的消化力,當場就吐了,而且還落下了病根。原來,秧苗多像孩子呀,需要給她喂些好消化的豬糞,既能長效十足,又不至于撐著。初春入雨,輕輕的,潤物細無聲。
我大舅是一個十分能干的好莊稼人。有一年,家里的地不夠種,又從外地買了一塊,離家十五六里。抓青(我們老家把施肥叫抓青)的時候,看到其他農人都把自家的玉米抓上了青,大舅的心里惶惶了,不能讓遠方的孩子也餓著??!于是,他就擔起豬糞往那里送。每天起個大早,雖然一早上只能跑一趟,但他有的是力氣,四五天里,擔子吱吱呀呀,一首首長歌播撒在希望的田野上。
糞難漚,路難行,到了地里,農人們絕不讓肥力有一絲一毫地跑掉,喂了秧苗,農人們還要用埂上的土把糞埋上。此時麥秸稈早已枯透了,原來的草沒了蹤影,麥稈輕輕一碰,就粉身碎骨。試想,當初農人們不費老鱉勁翻一道埂,那后面這個步驟不就泡湯了?農人們其實有著非常強的戰略眼光,往前走一步、看兩步、想三步,做什么事才不至于費事,窩工,汗水不會化為流云。
玉米長得最快的時候,常常能聽到拔節聲。父親說,尤其在夜里,夜深人靜,咯吱聲在田地里打著滾,此起彼伏。我沒有聽到過,但我確實看到玉米長得神速,幾天不見,就蹭蹭地長上一大節??熳デ喟?!別誤了莊稼的好時辰!一大早,我們就被父親狠狠地揪起,匆匆往地里趕?,F在抓青絕不似以前了,玉米已經長到了半大小子,鉆進地里,長長的葉子在臉上橫來掃去,一會兒就是一道道小口子。孩子小,父母只要好好照顧他,不讓他受凍挨餓,但大了就不行了,有的青少年因教育不善開始上網、偷盜、賭博。做父母的,為了讓他們戒掉惡習,有的找專家,有的找心理醫生,有的甚至跑到大街上,一個個的網吧搜尋。徹骨寒風,一個個娛樂場張著血盆大口吞噬著孩子的未來,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啊!心里的口子比臉上和口子更疼痛!
所以,不論受怎樣的折磨,農人們還是像教育孩子一樣,一頭扎進又悶又熱的玉米地里,和它們廝磨。脫去幼裝,玉米已不似從前,挺挺拔拔,可以接受化肥的催力了。不遠不近,不多不少,近了會燒死玉米,遠了起不到作用。農人們會拿捏最合適的距離、最準確的數量,將化肥供奉到玉米面前。堆起來的田埂在上次埋糞的時候,已經刨平,這次再埋化肥,已經變成一道淺淺窄窄的溝了,而玉米的列隊已經變成了一道道梁。高的已變低,低的已變高——這是農人們曾先埋下的伏筆。低的溝可流水,滋育秧苗;高的梁可以將玉米的腳高高陪起。有了這段經歷,任憑風吹雨打,玉米都會心靜如水,即使左搖右擺,腳也會深深地埋進泥土里。
我小時候有一段特別厭學的險途。父母左扶右攙,怎么都轉不過彎來,叫驢一樣犟。但父母始終沒有放棄我,用各種方式教育我、開導我,期待苗兒再次茁壯。記得是一個秋天的晚上,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秋蟲唧唧地叫著,深山更加清幽寂寥。我和父親一起澆玉米,剛開始水很大,一壟一壟的,一會兒就澆完了。但流著流著,水就小了,澆一壟特別漫長。我和父親說,剩幾壟算了,咱們回家吧。父親說,半途而廢就是對玉米的不敬,我們不能放棄任何一棵玉米!水一點點地往前挪,我在那里苦等,看著影影綽綽的玉米,看著水,又害怕又冷。心想,這水流進玉米的心田咋這么難呢?
后來終于澆完了所有的玉米,我仿佛看到一棵棵玉米立刻直楞了起來,精神了起來,黑咚咚的夜里,我和玉米互相傳遞著能量。走上山坡,踏上云層,路很遠,腳很輕,像走進了一片桃云燃紅的槐樹林,霞光爛漫,無限風光。
那一年,玉米長得特別旺,一粒粒黃籽抱著玉米肘,緊緊的,滿滿的,像我考卷上的對勾。秋收后,硬邦邦的玉米堆在院子里,映得田野一片金黃。我看看天,吐一口唾沫,用鐵锨往筐子里裝。父親大呵:怎么這樣對待糧食呢!這時,我看到父親用雙手虔誠地抱著幾棵玉米,像抱著幾個剛出生不久的寶寶,慢慢的,那樣敬重,那樣小心,生怕摔疼了一點玉米。我終于明白,父親是在祈禱,祈禱倉官,祈禱上蒼大地,來年風調雨順、糧食滿倉。
父親常說,給我一個餅子,也不換一個饅頭。在那個艱苦的歲月里,人們不講究口味,只講究填飽肚子——玉米的質地決定了它的心地如此善良,它們知道體貼人,知道農人們很餓,愿意在農人們的肚子里長長地駐足、停留。
圓圓的糧倉,玉米靜靜地守著,候著,期待著一雙布滿皺褶的手——它們把農人們當成了最親的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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