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記事起,我家小南屋里就停放著一口漆得油光閃亮的大紅棺材。我從心里膩歪這大紅棺材。
這大紅棺材,是曾祖母生前很早為自己置備下的壽材。祖母說,她這壽材非比尋常,是托人花很多錢從很遠地方買來的柏木獨板,請南院高木匠用了好幾天時間精心打成的,獨幫獨底獨蓋,堅固異常,又油漆了好幾遍,埋到地下八輩子也爛不了。我聽了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想想吧,五尺多長的大棺材板,底和蓋都一寸多厚兩尺多寬,那鋸成板的老柏樹該有多粗!柏樹是名貴之樹,長得極慢,木質極堅實,這么粗樹還不得生長成百上千年!如此好的木料做棺材,豈不可惜?我有些怨恨曾祖母。她奢侈講究得不是地方!
家境好的老人準備壽材,是那年代的習俗。由于“棺材情結”所使,人們都希望自己生前住房寬敞亮麗,身后得一個好棺木在另一世界寢處也牢固安適。可是鄉村有壽材的人家并不多,用柏木獨板棺材的更罕見。那時候我不懂,人活得好好的,無病無災又不老,為何早早給自己準備那么個憋悶喪氣的東西。擺在屋里占地方不說,白天看著也瘆人,晚上進屋取物件都怵得慌。看見它,便想到死,想到死人,想到人們穿著孝服圍著棺材哭得昏天暗地發喪駭人的悲慘情景……大紅棺材,在我眼里是個不祥之物,叫我反感、生厭。
可是曾祖母的“棺材情結”非常強。我老見她默默走進小南屋,伸出瘦骨嶙峋的老手輕輕撫摩她的大紅棺材,對著棺材端詳一陣兒,尋思一陣兒,像審視品味一件寶物,呆呆站立許久許久才慢慢走開。這時候,可看到她一向少露笑容的臉漾出一層淡淡的欣慰的笑意。曾祖母這么喜歡大紅棺材,我詫異而不解。
真的,大紅棺材簡直是曾祖母的命根子。記得土改那年冬天一個午間,我們全家正關門圍桌吃飯。忽聽街上人聲吵嚷腳步雜亂,旋即人們呼著口號潮水似的涌進我家院子……全家人感到不好,蒙了。只見曾祖母一陣顫抖,手里碗啪地掉到地上碎了,她面如土灰,站起身“咯噔”著一雙小腳沖出門去,迎著一院子舉拳頭喊口號的人群咕咚跪下就磕頭。貧農團的“大馃子”急忙彎腰攙扶她說:“老嫂子別這樣!別這樣!有話你盡管說!”曾祖母眼淚汪汪地說:“把南屋那口棺材給我留下吧!別的我不要。”“好!好!”大馃子欣然答應。……于是我們全家被“掃地出門”,到東院爺爺家去住。后來知道因雇工“有剝削”,才成了“被斗戶”。過些日子分給些衣被糧食又讓回了家。人家言而有信,家中拾掇一空,唯有那口大紅棺材依舊原模原樣靜靜躺在小南屋里。這遂了曾祖母的心愿。我卻惱恨大馃子沒把這可惡的家伙抬走。
曾祖母讓我攙著匆匆忙忙回家直奔小南屋,進門就撲到棺材上大哭起來。我從沒見過一個老人這樣哭的。她哭聲哀痛傷慘,撕心裂肺:初起像洪水決堤滔滔滾滾勢不可擋;許久過去,哭聲漸緩漸小似弱水流淌潺潺不止;直到哭啞了嗓子淚痕滿面有氣無力地抽搭,祖母和父親上前一邊一個拉著她勸半天方止住聲;然后她被架著倒在炕上,不吃不喝死死睡了兩天兩夜。那時候我小想不通,偌大年紀怎么哭到那份兒上?就因為那么個笨重晦氣的怪物?后來曉得,她哭的哪是棺材,她哭的是敗家啊!
我家曾經高祖母、曾祖母和祖母三代寡婦同堂治家。到祖母無后就從東院一個窮本家叫父親來過繼。由于幾代省吃儉用,勤謹苦干,開始小富。曾祖母出身于一個有“功名”的書香門第,常以此為榮并向往高家也興旺。豈料家業初興又遭突變,她的滿腔期望和內心世界全然崩潰。一個自尊極強的持家老人,如何壓抑得住自己余生的痛苦、悲憤和無奈?……我理解了曾祖母,有些憐憫她、同情她。扶棺而哭,當是她觸景生情痛快淋漓地借機宣泄吧。
令人厭惡的是,她這哭棺宣泄竟然一年一度一直持續到她離開人世前。她不近人情,太過分了!
記得那些年,每年總在舊歷年底一個黎明,人們還在夢鄉,猛然從小南屋傳出曾祖母火山爆發似的哭嚎,聲音怪異、凄厲。我們悚然驚醒。家里頃刻塌了天……人們手忙腳亂,驚惶失措,誰去勸說也不聽。請來本家幾位長輩相勸仍不管用。沒辦法,只好任她豁著勁哭,哭到太陽升高又近中午哭啞嗓子哭不出聲來再抽泣一陣筋疲力盡為止,然后躺到睡去,不吃不喝絕食一天。這天也仿佛成了我家的“忌日”,全家人無心思吃飯無心思做活熄火停灶陰陰郁郁熬過一天。接著整個大年緩不過心勁來。人家過年興高采烈歡天喜地,我家過年如過關家里籠罩著陰沉凄冷的愁云慘霧。……今天想來還叫人心有余悸。我以后慢慢明白,是曾祖母心里“郁結”太深,平日一忍再忍,到年終再忍不住,就由著性子周期性大發作一回。她不敢對外,就在家里施威,只管自己發泄,哪顧別人苦樂!我可憐她,也厭煩她。她叫人心疼,又叫人嫌棄。
曾祖母很有“派頭”,性情古怪暴躁,家里事事得依著她,稍不如意便使性子發脾氣。晚年她性格更孤僻心理更變態,賭氣從寬敞亮堂的正房搬到陰暗破陋早已不養牲口的牲口棚去住,每天三頓飯由我或父親用托盤給她端過去吃。她身體極好,從不生病。可她八十歲那年春天,突然躺下,再沒起來。……小南屋放了十余年之久的大紅棺材,終于等來了它歸宿的主人。
大紅棺材,裝殮了曾祖母的遺體,裝配上彩飾華麗的龍杠棺罩,戲班吹奏開道,我們同族男女老少二十余口打著靈幡舉著紙人紙馬抬著它哭聲震天浩浩蕩蕩把老人送到村西高家墳地埋葬了。
小南屋里空了。我心里也空落落的,雖然我巴不得大紅棺材早點快點消失。
大紅棺材消失于農業合作化初期好時刻。它帶走了曾祖母,也帶走了那個時代。我心里很矛盾,既悲痛又高興。悲痛的是我失去了一個老人;高興的是,每年過大年的沮喪日子終于過去了。
人的感情是復雜的。大紅棺材記錄了我一段童年經歷,它緊緊連系著我的感情,它在時我心里討厭,它走了我又有一絲留戀……它深深刻印在我的心靈史上。
……
宇宙茫茫,時光匆匆。轉瞬大紅棺材攜主人和主人的“棺材情結”已經遠去了半個世紀。
近年回鄉祭祖,村外所有墳墓經歷頻繁“運動”早都消失于漫漫平野。大紅棺材今何在?老人們的陰宅不可尋覓。眼前大地曠遠空寂。……祭祀不得到位。心中黯然傷感,不禁唏噓而感慨:先祖們生前用心良苦啊!滄海桑田,世事難料。棺木再好再堅固,埋于地下無人知曉不能祭奠久而不爛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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