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談起大地,崇敬感就油然而生。大地滋生著萬物,人類繁衍,花開花落。說起這個大地邊,就免不了談談老家山頭的溝溝坎坎。大地邊這個名字土得掉渣,在村民的眼里或心里都不會勾起多少漣漪。倒是我,依然記得那份難以割舍的相處。父親扛著鋤頭、頭頂蔑帽、腳穿草鞋、肩上還挎一個塑料水壺、帆布包里裝上幾個蕎粑粑或土豆的身影,一直難以從我記憶里消失。
大地邊不遠,就在魚塘邊的上方,遠看就是一個黃土包。頂部有幾株麻栗樹,原來顯得很凋零,如今茂密了許多。那里有一座墳,應該算得上大坪村最高的墳了。那墳里的人我雖沒有見過,但后來知道,我應該叫他大爺爺。大爺爺在世時遇到武斗,逼得他在我家的一棵梨樹上吊死。在那個年代,地主階級的命運可想而知,連個埋墳的地點都成問題。大伯找來找去,只有那大地邊最合適。一是那里不出莊稼,除了幾棵麻栗樹一到冬天悄悄地落下幾顆麻栗籽之外,好像只有風可以和泥土共舞,把揚起的黃灰撒落在蕭條的山脊;二是那里不太平坦,按照常人來說根本不會選擇那樣的地點埋墳,如果真的要埋,好像思想有問題。大伯看中的也許就是這兩點,因為這樣的選擇不會得罪那些搞武斗的人。大爺爺去世時,別說棺木,就連身上也沒穿像樣的衣服,赤腳,頭發蓬松。村里人都不敢去幫忙。我爺爺心地善良,看著族間哥哥可憐地離去,不免暗地落淚。善心的驅使讓他夜不能寐,爺爺趁夜深人靜之時找到了大伯,說家里還有一副墻板,拿去可以勉強遮住大爺爺的尸體。大伯很感動。就在那個黑漆漆的夜里,我爺爺和大伯悄悄地抬著大爺爺順著一道偏僻的溝渠去了大地邊。之后人們都說,那么荒涼的地方埋墳,簡直不可想象。到過那里的人都知道,前面就是懸空的巖體,碎石滿地,草木蕭瑟。不過,大伯覺得很滿足了,自己的父親總算有了一塊葬身之地。我聽大伯說過,他埋葬了大爺爺之后,夢里經常在大地邊游蕩。他夢見大爺爺站在大地邊揮舞著鋤頭邊唱歌邊挖地,那地里長出了綠油油的莊稼,成群的鳥兒圍著他歌唱。
我父親后來去大地邊開荒,那時叫小片開荒,除了隊里分給的土地之外,自己在荒山上開墾的土地可以增加些收入。父親挖了一大片,就在大爺爺墳的不遠處。到達那里要爬上一道亂石林立的坡,本來原來是沒有路的,只有稀疏的牛腳印,走得多了,路就顯現出來了。遇到下雨的季節,我們會把自己的光腳丫放進父親在泥濘里留下的大腳印里,那腳印一直爬到山頂,就像環狀的鏈條。當然,我們不是空著手去的。父親平日里用竹篾編了幾只小撮箕,叫我們挑土糞,那土質最適合種土豆。從老家出發,沿著溝溝坎坎晃晃蕩蕩地向著大地邊進發,有時腿軟了,汗水順著背部不停地流,總在心里抱怨父親為什么要選擇四五里之外的偏坡地讓人受盡苦頭。有時弟弟支撐不住就在路邊的草地上睡著了,但一聽到父親喘息的聲音和吆喝,一轱轆就地爬起來,操起小小的扁擔,讓那裝滿土糞的撮箕蕩悠起來。大地邊雖然貧瘠,可那里長出了誘人的沙湯果,一到成熟的季節,圓圓的掛滿枝頭。好多時候去那里,只要想到那沙湯果,就會有無窮的力量驅使著疲倦的步伐。
父親揚起鋤頭,三下五除二地挖出許多小坑,我們在后面跟著放土豆種和土糞,完畢,拿起父親的膠水壺灌上幾口。勞動的付出總會有收獲,土豆花開放了,滿地的花,如同天空扔在山頂的鴨絨被,讓荒涼的土地充滿生機。母親叫我和弟弟背上背簍,去大地邊割土豆藤回來喂豬。我們站在花海里,吹起口哨,唱起毫無音符和旋律的歌,實際上就是胡亂地哼唱,那是對花海的興奮,真是苦樂相伴。去時輕松回時沉重,一大籮筐的土豆藤壓在幼小的肩上,幾時風雨幾時休。豬們張開大大的嘴,享受著煮熟的土豆藤葉,我們卻累得有氣無力。季節總是讓人不得閑暇,土豆成熟了,我們再次擔起小撮箕,來回穿梭在大地邊和老家的路途中。有時遇到幾個村里人,還不時地夸贊我們力氣大,小小年紀就會幫大人做事。說實話,那樣的艱苦一直讓我納悶,所以擺脫的最好方式便只有拼命地讀書。我不責怪我的父母,我只能默默地等待著擺脫的那一天。
如今,大地邊已經換給了族家的一位大伯家,他家在那里栽了櫻桃樹。土豆沒了,但大爺爺的墳還在那里。每到清明,我都會坐在那高高的山頭,望著大坪的村落,眼神定格在大伯家的房前屋后,讓心游走于我家殘敗的老屋。一切都已成為過去,可是我怎能忘記父親的腳印、甜甜的沙湯果、開放的洋芋花?我更無法忘記的,是那段艱苦的歲月,它讓我對土地如此懷念。
(作者單位:云南省昭通市昭陽區一中)
上一篇:《大哥》李志紅散文賞析
下一篇:《大師的讀書之法》荊墨散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