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死亡之美所震懾,是在鄉村,空曠的田野中央,傲立的一棵枯樹上。它光禿禿、孤零零地高擎著灰藍的天幕,恣意舒展的暗灰色枝干組合成:俏麗的瓜子臉,高揚的兩角辮,飄甩的發梢,揮曳的四肢,活脫脫一位跳著腳舞的忘情女郎,無視天地間生意盎然的一切!這是生與死的默契融合,這是靜與動的美麗演繹。
死亡,在人的印象中,似乎與黑暗相聯,契合于寒冬。暮色中,冷峻慢慢地迎合著,不再做亮堂的掙扎。它是平靜的。
平靜宜于遠觀,這樣看來,又與有著遼闊未來的春天相近。
立春,大概就處于其間吧,冬還在料峭,春剛剛回芽。其間的醞釀蟄伏、掙扎與崛起,需要經歷怎樣艱辛的蛻變?為了承迎新生,于是乎,家鄉便有了在門楣掛青的習俗。
人們總習慣與自己有著差不多弱點的朋友在一起相處。清雅之士宜于欣賞,高尚之人適合敬仰,卑劣之人畏之遠離,俗庸之輩只是蕓蕓風景,唯有喜好風雅的入世之朋宜于交友談心,你能從中得到惺惺相惜的憐憫及不拂逆自尊的鼓勵。這種舒服,如夜聽細雨敲窗入眠,如晴朗之春相邀郊游。
小芹,就是這樣一位溫婉之友,若肌膚相貼之親。鄉間有一“春”字謎:“三人同日去觀花”。我和小芹,只兩人去田間地頭漫步,所缺一人,補上青山暖日和風。
當今,格調品性越來越單調一致,相似病恣肆蔓延,唯有大自然能給予繽紛多彩,何況是柳眼梅腮讓人心動的立春。
地暖春郊。春意,仿若是潛藏在冬曰,被萬物準時喚醒的一個夢。踩在松軟的泥草田埂路上,草早已返青,鼠曲草也長出寸許,軟嫩誘人,我們談論著,不久便可采來做清明果。青菜們藝術品般生長著,我們隨手拔了根大蘿卜當水果品嘗,偷的樂趣消減了蘿卜的微辣,我們孩童般“嘻嘻”壞笑起來。坐在干爽的田埂枯草上,望著池塘里剩余的那一汪清水,漏網小魚樣快意。
油菜花,已嬌艷一片,黃燦芬芳,與望得見的情人節相呼應。這種實用性很強的花,卻與浪漫掛上了鉤,它就像人體內涌動的勃勃愛欲,催促著人們熱情相擁。這不,溪橋邊,不就有對二十來歲的青年相依相偎么?看他們卿卿我我、青春靚麗的好看樣子,我們倒不好意思去瞅,更別說偷聽他倆的軟語溫存了。油菜花與戀愛的青年,讓人感覺生活是如此的蓬勃美好,仿佛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連時間也奈何不了!
許是根植于本性中的頑固,人們能夠克服名利的誘惑,卻難以戰勝愛欲的勾連。
親友之情是米飯,情人之愛是點心。情人所能給的,只有同樂樂的性愛,盡管性愛的外延豐贍博深。理智上如此說,但我們的內心是多么渴求異性之愛,那種相知相守、琴瑟和鳴的銷魂之愛。
“剛開始時,我們多好啊!他每日盼著夜晚來臨,恨不得做口袋粘著我,時不時喊我‘寶貝’,總是親遍我全身,讓我感覺身上每一寸肌膚都是他的。現在,我們硬邦邦地睡在同一張床上,像兩條永不相交的鐵軌。
“我煩得要瘋的時候,就抄一篇篇文章,甚至半夜一兩點起來拖地,死勁地拖。
“有一年春天,我與他爭吵后,天下著冷雨,我一個人漫天漫地地走,也不撐傘。你知道我想去哪兒么?
“我想去八寶山,與那些亡靈呆一起,靜靜地說一會兒話。”
“后來,我走到一個村莊。一位老婦人,她看到我異樣,好心收留我在她家住了一夜。那一夜,她絮絮叨叨、不厭其煩地開導我,聊起了她的一生。她說,她家后山有一棵樹,她都試著上吊過三回,皆被人救下了。一切都會過去的,我們女人天生草命,疼過鬧過還是要開花的。爾后,她在我枕頭下放了一個小布包,小布包里包了少許的米、豆子和芝麻等,據說,這樣可以安神。也怪,患失眠癥愛擇床的我,那晚居然睡著了。”
她說的就是我說的。女人的心像兩條奔騰的河流,易于溝通相融。
其實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春夏秋冬,借助他人的幫助自我的努力,我們皆能找到屬于自己的青山綠水。憂傷是必然的,只要有生老病死,只要有人際交往。在洶涌的憂傷面前,人必須學會向大地匍匐,向植物學習。大地是最強大的,它能在無有處誕生生命。而植物用根扎緊大地,嚴冬來襲,收葉保根,懂得舍棄勇于犧牲。動物次之,它通過吞噬植物,間接獲取能源。在生存的智慧及靈氣的涌現上,人有時還比不上貼近水土的一塊石頭!植物體內安居著神靈,它永遠是春的主體;而人,只能是被春感召的客體。我們唯有親近大地敬畏自然。依靠堅韌的思想與天生的血脈友愛——人類的根,才能在物競天擇中繁衍成長。
但枯灰蕭條還是會占據我們的視線,猶如這立春不久的田野:褐黃的禾蔸,連片的枯草,干萎的蘆葦招搖著如羽的枝條。
可畢竟大地陽和萬物蘇萌,農人會像山水一樣醒來:有栽種馬鈴薯的,有開荒種茶樹的,有圍院墻養豬的……看,前面山丘上還有兩棟房子,我們遠遠就聞到了牛糞味,果然是養奶牛的。有一頭牛犢子,“哞”叫著跑了過來!我們趕緊給它讓路。小芹自語:它找媽媽吧!它知道媽媽就在前面嗎?
可不是么?前面田地里,正有一頭老牛從嫩草里抬起頭,望著小牛哩。血脈,有著讓人無法解釋的清醒召喚力。
青蔥的希望在大地何時有過停歇?田野里,最早迎春的,恐怕都是些卑微的草花了,像稻搓菜、米籽草、芨芨菜、山螃野草莓……它們看似隨意卻盡情開出黃白小花——它們的性愛之花,告訴腳下的土地,春天一直在體內駐扎著,從未曾遠離。
人,也像草花那樣,會被目身昂揚向上的思緒所迷,如同迷戀生命之源——水一樣。
我們一邊漫步,一邊不忘拍照留念。一叢翠竹,一大片草地,苦楝樹上的黃果子,山腳下艷紅的短腳樟,一簇光潔的墨綠虎皮刺,樹尖上的鳥叫著……大自然中美的一切,宛若人生之旅的美妙,讓我們心甘情愿地停下腳步。
可最吸引我們加快腳步的,還是高高的水壩。有水壩就一定有清盈盈的水,那水中迷人的倒影,恰似溫馨往事的清晰回放。大自然與人類千絲萬縷的牽連,這是其中的一種吧。
咦!那岸邊如仙霧般彌漫的一大片月灰是什么?在山的陪襯水的映影下,它像一圈蒸騰的云繞在青山綠水間,顯得分外的神秘與動人。
我們趕緊擺出裊娜的姿態與之共美,可還是控制不住好奇去探究,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近旁,才恍然大悟:那蒸騰的云,原是繞水庫一大圈死去的小青竹!它們挺立的遺體赫然分為兩層,下面一大片栗殼色,是紅壤水質淹過的痕跡;上面一大截,一律是月灰色。由于時隔長久,干枯多時,腳一踩,小枯竹就“嘎”地一聲脆斷。它不像我們剛才在別處,看到的爆芽的竹花,也不是健康的黃綠色,它是集體死亡后扎眼的月灰色!
集體的死,遠望,居然呈現一種如仙似霧的美。這是何等的一種悖論!這種含蓄陰幽之美,能與汪洋浩蕩的油菜花相媲美。死,是另一種生命的延續,抑或就是另一種生?它與生別無二致?就像每一個死氣沉沉的寒冬必定隱藏著一個欣欣向榮的暖春,每一具絕望的軀體里都能分蘗出一輪不可戰勝的希冀!
死,與我們的靈魂如此貼切,埋藏著活的力量與心的安寧。它是積極的,無法阻擋或者說蓄謀已久的。它寓意我們放下,它近乎虛無。
所喜,每日冉冉升起的太陽,會照耀我們且行且自我療傷的身骨。
春天,還像我們所鄙夷的愛欲一樣,有足夠的潛力,生機勃勃地引領著我們迎向苦難,與眾多扎根土地的生靈們攜手同行。
因為,因為我們都有一顆草木逢春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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