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曾經說過,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近百年過去了,先生離我們漸行漸遠,但春節畢竟還是春節,任憑西風勁吹三十多年,過年還是頭號節日。
“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過年是孩子們的盛大節日。年,當然是要給孩子們過的。回想兒時的春節,承載著孩子們那么多的夢想和欲望。一進臘月,年味便一日勝似一日地濃烈起來,孩子們的心像長了草……最先吃到嘴里的是豆腐腦兒。一般人家都要做一模子豆腐,豆漿在鍋里翻滾起來時,清香充溢了整個院落。點好鹵水后大人先給孩子們盛上一碗,再撒上點兒鹽。豆腐腦兒的口味兒沒有想像中的好,微苦,但畢竟是平常難得的稀罕吃頭兒,就硬著頭皮連吃帶喝個肚兒圓。豬肉是只有到了過年才有的,量小,金貴,要等到年三十下午才舍得下鍋。口水快要咽干時鍋里的肉也就煮出油了。最好吃的是叫做“絲絲肉兒”的精肉,口感好,沒有肥肉的油膩,能夠最大限度地大塊朵頤,那才叫解饞!新衣服也是孩子們的期盼。大年初一天沒亮母親們便起床了,綴扣子、釬褲邊,弄妥當后再塞進被窩里捂熱乎,單等孩子們醒來后穿上。也有心急的,有一年鄰居家二蛋年前就早早把新棉鞋穿上了,脾氣也莫名其妙地跟上來了,動不動就“想讓我踹你一腳了!”,腳抬得老高,做踢人狀。壓歲錢不多,一兩毛錢,長輩的一點兒心意。小孩子們的壓歲錢往往經不住大孩子們的惦記,常常被哄了去,騙了去,奪了去。長大一歲是孩子們最大的夢想,除夕夜跟著大人熬啊熬,等著辭舊迎新那一刻的降臨,最后還是在沉睡中被大人們抱上炕。正月里的日子多彩而新奇,拜年、放炮、撞拐、踩高蹺,還能看上小戲和武術表演。扎在一堆的孩子們又唱又跳,嘰嘰喳喳鬧個不停。跟著大人串親戚是最向往的,不僅可以吃好喝好,還能難得地登上席面,被禮遇一番。串親戚也是孩子們放眼世界的機會,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呢。大人們也樂意帶上孩子串親戚,一來傳承親情,同時捎帶著讓孩子們解解饞。
窮苦的日子里大人們一聲不吭地把窮苦咽進肚里,咬著牙也要給過年的孩子們創造一丁點兒的幸福和歡樂,哪怕只有一掛小鞭兒二尺紅頭繩兒呢。
等到日子好過了,當年的那群孩子們也老了。歲月的年輪投射在額頭,是皺紋,也是緊箍咒。此刻我已是一個兩鬢泛白的奔五男人了。一大家子共18口人,上有年逾古稀的父母,下有8個男女晚輩。晚輩中大侄女剛剛參加工作,有四個在校大學生,兩個初中生,最小的一個侄女還在讀小學六年級。作為家里的頂梁柱,年,對我來說,其實就是給孩子和老人過的。
老實說,這些孩子不愁吃喝和穿戴,對過年的熱情遠不及當年的我們了。他們假期聚在一起,攀比的是手機的品牌和電腦的內存大小。我像當年的父輩對待我們一樣,盡力讓孩子們享受過年。我夸張地贊美侄女和外甥女們的衣服是多么漂亮,兒子和侄子們穿上新衣服后是多么瀟灑,領著他們到公園散步、做游戲,還開車帶他們去四十公里外的滑雪場滑雪。壓歲錢更是不能少了。我曾一廂情愿地把這個假期的主題定為親情、閱讀和健身,沒成想孩子們一人守著一個筆記本電腦,沒日沒夜地玩電子游戲,全然不顧我的感受。我心中不悅卻也舍不得責怪他們。唉,過年哩!
父母為我們這個大家庭操勞了一輩子,他們只講奉獻不求回報,子女們微不足道的一點兒孝敬會令他們大驚小怪,是天底下頂好打發的一對老人。小時候父親是我的偶像,我跟在他身后時甚至會悄悄模仿他走路的姿勢。在我們三兄弟中,父親最喜歡我,不管到哪兒都樂意帶上我。“這小子,精著哩!”他常常得意地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們,盡管我是哥仨中長相最丑的,長著一個前突的前額和長長的后腦勺,屬前門樓頭后鴨蛋的類型。記憶中父親最愛吃羊肉餡餃子,也只有大年初一的早上才能吃上一頓,摻了很多白菜或蘿卜的那種。父親總是說,等日子富裕了一定要吃純羊肉餡的餃子,除了放點兒大蔥,別的啥也不放。每年都要重復這樣一句話。現在看來,那就是父親當年的夢想了。我們惦記著老人的夢想,這些年一入冬便早早給老爺子買上一扇上好羊肉,用醬油和花椒水醬好放到一個大罐子里,隨吃隨取。父親很知足,說現在天天跟過年一樣。
不知從何時起,我和父親的角色有了一定程度的轉換,比如過十字路口,我會很自然地牽著父親的手走在前面,父親也習慣了把手遞給我,像個孩子般讓我牽著。父親做了一輩子教師,當年脾氣大得不像個文化人,臨老了倒越發慈祥起來,極少給兒孫輩發火。每次得知我要回家的消息后,父親便取消了去公園遛彎的習慣,要么在樓下等著我,要么在樓上和母親一道為我包餃子。從省城開車回縣城不到一小時的車程,我沒有理由不“常回家看看”。2013年春節前禁不住妻子和兒子的再三攛掇,我們一家三口時尚地在三亞過了一個假期,回來時大包小包地買了不少禮品,換來的是父母不自然的笑臉。疑惑之際還是弟弟揭開了謎底:兩老嫌你們一家三口沒在家過年,搞單干呢!從此再也不敢在春節期間張羅外出了。老人們過一個年就少一個年了,做兒孫的真的要多陪伴。
今年春節期間我以“留飯何須酒,鄉情醉我心”為幌子,幾次冠冕堂皇地謝絕了縣里同學朋友們聚一聚的美意,只想多陪陪老人和孩子。是啊,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沒有年關要過就是享受過年的福份了。
正月初五是母親的生日,也是我們一家三口離開父母返城的日子。望著母親越來越佝僂的腰身,我挽起衣袖,親自下廚做了兩桌飯菜,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為老人隆重地過起了生日。長年生活在鄉下,母親又不識字兒,我們母子間表達愛的詞匯是很吝嗇的。“娘,我愛你”類的話語我始終說不出口,也害怕這樣突兀的話語會令母親尷尬、難堪,甚至會令母親不知所措。好在孫輩們天生就沒有這樣的語境障礙,他們擺好生日蛋糕,關掉電燈,點燃生日蠟燭,簇擁在老人身邊,拍著巴掌搖頭晃腦地唱起了“祝你生日快樂”,一遍又一遍,唱了漢語再唱英語。我們哥仨還有妹妹,肅立在孩子們身后,打心眼里祝福母親健康長壽,祈望這幸福的時刻多多益善。
飯后,我拾掇隨身物品就要動身走了。母親倚著客廳的隔斷望著我,幾次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輕輕地說了一句:“你這一走,咱家這個年就算過完了!”淚水瞬間充滿了我的眼眶。在父母眼里,我還是個孩子啊!春節期間母親給我們做著可口的飯菜,累了就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到臥室躺一下,就又到廚房忙活去了,偶爾靜靜地坐在一邊,聽我們高談闊論。她不會指派我干任何一件家務活兒,從不催我起床,寧可早飯熱了又熱,也要等我睡個自然醒。兒行千里母擔擾,她深知孩子在外打拼不易,寧可自己苦點兒累點兒,也要讓游子在家里得到片刻的歇息。我用“好男兒志在四方”搪塞著內心對家的留戀,毅然啟動了汽車。
孩子們開學的日子陸續到了。“二叔,我要乘飛機去海南上學了,咱們暑期再見!”這是大侄子發來的短信。“二舅舅二妗妗你們好,我今天中午要乘高鐵去蘭州上學了,祝你們一切都好!”這是外甥女的短信。兒子開學走的那一天,恰逢我的生日,午飯時一向不善表達情感的兒子開口了,生澀地說道:“爸爸,今天是你的生日吧?祝你生日快樂!”直說得老劉我心里熱乎乎的。孩子們自有孩子們祝福的方式。
年啊,到底是給誰過的呢?
微信圈里比往日活躍了許多,平日習慣潛水的也浮出水面。急匆匆地互道祝福后,大家玩起了搶紅包游戲,紅包的數量一下子比平時增加好幾倍。一群不分老少的男女哄著搶著,褒貶著紅包的大小,比試著手氣的好壞。新年原來也可以這樣過啊!又一個新事物。
人們在過年,還有很多東西也在過新年呢。且看,“天增歲月”,天在過;“大地回春”,地在過。掛宗譜、請祖宗,逝去的先人們在過;“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神仙們也沒閑著。“五谷豐登”,莊稼要過;“肥豬滿圈”,就連豬也要過呢。還有農家院里停放的三馬子,也在“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地信誓旦旦……
歲月的腳步一刻不停,生命的花環永不凋謝。在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在散發著幽微火藥香的空氣中,一切都舒展開來,活泛開來,有滋有味地沉浸在新春的幸福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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