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解志熙
陳敬容
兩種不同的燃燒:太陽和火。
沒有太陽,沒有火,宇宙就無從得到光和熱,我們也無從得到溫暖。
美麗的赤子,人之子啊,你要創造光榮嗎?那末,先燃燒你自己。
投入火焰,快樂而勇敢地投入火焰吧,讓你的生命也變成火焰。你燃燒,燃燒而且照亮別人和自己,也許你照亮了別人而毀滅了自己。
既然照亮了別人,那末即使毀滅了自己,那不也該用眼淚和熱血去歌頌嗎?
在燃燒中你如同一塊金屬,烈火將你漸漸熔化,你失掉了所有的頑固而變成流動的液體,當你通過了火焰而重新凝固時,你就有了比原來更美麗百倍的賦形。而這回,你的質地也就比原來堅韌,不會那樣容易折裂了。
火焰也決不會真的使你毀滅了自己。雖然它光榮地照亮了別人。你讀過物質不滅的定理,你怎么能被毀滅呢,即使化為灰燼,你也不過是以另一種形體而有了另一種不同的存在。而這存在是更為完美更為高貴的,因為它已經有過最美麗最光榮的燃燒了。
那末,為何怕火,為何對火退卻呢?人之子呵,你知道普羅米修士——那冒著宙斯的震怒替人類受難的火神么?你知道他的功績,他所延綿的世界萬代的文明么?
為了“成仁”,為了“取義”,投向火吧!
為了藝術的光榮,為了科學的光榮,投向火吧!
為了空間萬物,為了時間萬代的光榮,投向火吧!
美麗的赤子,人之子啊,讓我為全人類和你自身的光榮,向火頌歌!
1947年6月。
我們這個民族本來并不缺乏“火性”——為理想、正義和進步而積極投入、英勇獻身的精神。然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種“火性”漸漸被銷磨了,隨之而來的則是種種令人心寒的病態——麻木不仁的生活態度,明哲保身的庸俗哲學,自欺欺人的精神勝利法,得過且過的疲沓作風,以及不思進取的惰性等等。
值得慶幸的是,從上世紀末以來,“火性”開始在中國人身上復活并日漸壯烈起來。諸如譚嗣同的舍身求法——“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有之請自嗣同始,”魯迅的以身許國——“我以我血薦軒轅”,瞿秋白高唱《國際歌》慷慨就義,聞一多面對血腥的屠刀拍案而起,……可以說,正是無數仁人志士和革命先烈,用他們的生命和熱血激活了我們民族的火性,重塑了我們民族的性格。
民族“火性”的復活,培育了充滿“火性”的現代文學。不是臨流嘆息,見月傷心的情調,不是悲觀厭世、消極退隱的情懷,而是獻身理想,萬死不辭的精神和追求光明,百折不撓的熱情,成了現代文學的主導精神。可以說,熱情飽滿、壯懷激烈的“火性”,是現代文學最鮮明的特色之一。當魯迅敏感到“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時,他是多么地歡欣啊——“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野草·題辭》)。雖然中年的魯迅自覺是一團“死火”,可他仍以大無畏的精神,在“冰滅”和“燒完”之間毅然作出了燃燒自己的選擇——“那我就不如燒完!”(《野草·死火》)。魯迅一生就是這樣渴望著光明之火,而且不惜燃燒自己以照亮別人。無獨有偶,青年時代的郭沫若在他的“火之歌”《鳳凰涅槃》中,是多么熱切地期望著古老的祖國和自己的舊我象神鳥鳳凰一樣,在烈火中獲得新生。如果說舊派文人怕“火”,厭“火”的話,那么現代作家則以有“火”為榮。詩人聞一多曾抱怨人們“說郭沫若有火,而不說我有火”(1943年11月25日致臧克家信中語)。果然,聞一多的“火之歌”并不比郭沫若遜色——“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突然青天里一個霹靂/爆一聲:/‘咱們的中國’”(《一句話》)。另一位大詩人艾青更可稱是“火”的歌者,他的詩篇《煤的對話》、《黎明》、《向太陽》、《野火》、《黎明的通知》等,經久不息地表達了他對光明之火的向往——“請給我以火,請給我以火!”(《煤的對話》)。這無處不在的火甚至感染了那愛說冷話的散文家梁遇春,使他拋棄了冷眼旁觀、隔岸觀火的人生態度,而神往于“吻著人生的火,歌唱出人生的神奇”(《吻火》)。
在“火之歌”佳作連篇的現代文學史上,陳敬容的這首散文詩《火焰——燃燒和光榮》,盡管晚出,但仍不失為有價值之作。在陳敬容之前的大部分“火之歌”中,“火”往往是革命的精神和反抗的意志的象征,而在陳敬容的這篇“火之歌”中,“火”則象征著人類的文明創造活動以及為此所必需的獻身精神。沒有這種精神和活動,則人類的進步,文明的發展就是不可想象的東西了。因此詩人熱情地鼓勵人們:“美麗的赤子,人之子啊,你要創造光榮嗎?那么,先燃燒你自己。當然,投身于創造的火焰中,先燃燒自己,意味著犧牲和奉獻,誠如詩人所歌唱的那樣,“也許你照亮了別人而毀滅了自己。”但這也正是獻身者、犧牲者的崇高之處。因為,“既然照亮了別人,那末即使毀滅了自己,那不也該用眼淚和熱血去歌頌嗎?”
是啊,科學,文明,進步的薪火,正是靠著無數勇于犧牲,無私奉獻的“人之子”才得以延續和發展的。反過來看,科學、文明、進步的延續和發展也再好不過地表明,那些為此而獻身而毀滅了的人,并沒有真的被毀滅,因為他們的成就、他們的精神是長存的,用本詩的話來說就是,他們“不過是以另一種形態而有了另一種不同的存在。而這存在是更為完美更為高貴的,因為它已經有過最美麗最光榮的燃燒了”。
但愿每一個“人之子”都能勇敢地投入創造的火焰中,無私地燃燒自己:在獻身中你將完成自身,在毀滅中你會獲得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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