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宗林
巴金
我失去一個夢,半夜里我披衣起來四處找尋。
天昏昏,道路泥濘,我不知道應(yīng)該走向什么地方。
前面是茫茫一片白霧,無邊無際,我看不見路,也找不到腳跡。
后面也是茫茫一片白霧,雪似地埋葬了一切,我見不到一個人影。
沒有路。那么,夢會逃到什么地方去?
我仍然往前面走。我小心下著腳步,我擔(dān)心會失腳跌進(jìn)溝里。
我走到一家小店門前。柜臺上一盞油燈,后面坐著一個白發(fā)老人。我向他打個招呼,問他是否見到我遺失的東西。
“你找尋什么,年輕人?”
“我找尋一個夢”。
“夢?我這里多得很,”老人咧嘴笑起來;“我這里有的是夢,卻不知道你要的是哪一種?”
“我失去的是一個能飛的夢。”
“我不知夢能飛不能飛,不過你看它們五顏六色,光彩奪目。你可以從里面挑選任何一個,并不要付多大的代價。”他給我打開了櫥窗。
無數(shù)的夢商品似地擺在那里。的確是各種各類的夢:有的樣子威嚴(yán),有的顏色艷麗,有的笑得叫人心醉,有的形狀凄慘使人同情。這里面卻沒有一個能飛的夢。
我失望地?fù)u頭,我找不到我失去的東西。
“隨便挑一個拿去吧,難道里面就沒有一個你中意的?”老人殷勤地問。
“沒有。我只找尋我失去的那一個。別的我全不要!”
“但是茫茫天地間,你往哪里去找尋你那個夢?年輕人,我應(yīng)該給你一個忠告,失去的夢是找不回來的。”
“我一定要找!從我身邊失去的東西,我一定要找回來!”
“傻瓜,為什么這樣固執(zhí)?”老人哂笑道,“多少人追尋過失去的夢,你可曾見到什么人把夢追了回來?聽我的話,轉(zhuǎn)回去好好地睡覺。”
我卻繼續(xù)往前走。
霧漸漸變?yōu)橄”。铱匆娊畽M在我的面前。
我躊躇起來,沒有舟楫,我怎么能達(dá)到彼岸?
忽然一只小木船靠近岸邊,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撐著篙竿高呼“過渡”。
我立刻跳到船中,連聲催促船夫火速前進(jìn)。
“老先生,為什么這樣著急?半夜里還有什么要緊事情?”
這個少年怎么稱我做“老先生”?剛才在小店里,我還被喚做“年輕人”,難道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我會增加了許多年紀(jì)?
我沒有功夫同他爭論,我只問他:
“喂,你有沒有見到我那個失去的夢,那個能飛的夢”?
少年不在意地回答:“我在這里見到的夢太多了,不知道哪一個是你的?若說能飛,它們都是從這江上飛過去的,沒有一個夢會半路落在江里。”
“我那個夢特別亮,比什么都亮。”
除了星星,我沒有見到更亮的東西。那么你的夢并沒有飛過這里,因為我見到的全是無光的影子。”
“你能不能告訴我它飛往什么地方?”
“我不能。不過我知道它一定不在對岸,我勸你不要過去。”
“我一定要過去。請你把我快送過去,我愿出任何的代價。”
少年把我送到了對岸。
沒有霧。天落著小雨。我走的全是滑腳的泥路。我好幾次跌倒在途中,又默默地爬起來,揉著傷,然后更小心地前進(jìn)。
一座高山立在我面前。沒有土,沒有樹,這是一座不可攀登的石山。
“難道我應(yīng)該空手轉(zhuǎn)身回去?”我遲疑起來。
不能,不能!”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聲。
“年輕人不能走回頭路,”我的心這樣說。
我鼓起勇氣攀登巖石,一個繼續(xù)一個,直到我兩手出血,兩腳腫痛,兩腿發(fā)軟,我還在往上爬行。
我?guī)状问У粲職猓只謴?fù)決心;幾次停止,又繼續(xù)上升;幾次幾乎跌落,又連忙抓緊巖石的邊沿。最后我象一個病人,一個乞丐,拖著疲倦的身子和破襤的衣服立在山頂。我仍然看不到我那個失去的夢。
上面是一望無垠的青天,下面是一片云海,霧海。在這么大的空間里只有一只蒼鷹在我的頭頂上盤旋。
我的眼光跟著鷹翼在空中打轉(zhuǎn)。我羨慕它能夠那么自由自在地在無邊的天海里上下飛翔。它一會兒飛得高高的,變成了一個黑點,一會兒又突然凌空下降,飛得那么低,兩只翅膀正掠過我的頭。我看見它那只鋒利的尖嘴張開,發(fā)出一聲嘲笑似的長嘯。
它一定在笑我立在山頂束手無策,也許就是它攫去了我的夢。所以它第二次掠過我的頭上,我憤然伸出手去捉它的腳爪。我捉住了鷹,但是一個筋斗把我從山頂?shù)氯チ恕?/p>
我睜開眼,我還是在自己的家里。原來我又失去了一個夢。
1941年11月在桂林
這是一篇描述夢中尋夢的故事。
夢,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是人的“受壓抑的愿望的達(dá)成”。由于是在無意識中發(fā)生的心理過程,所以夢的內(nèi)容大多是模糊、混亂和零碎的。然而,做夢和寫夢畢竟不同。夢一經(jīng)寫入文章,也就不是真的夢了。它清醒地表達(dá)著作者的思想感情和愿望。古今中外,無數(shù)的文學(xué)作品中都寫到夢。巴金也有許多文章中寫到夢。那么,這篇《尋夢》中“我”苦苦尋找的“會飛”而又“特別亮”的夢到底是什么呢?
作者在回憶當(dāng)時寫作心境時曾寫道:“重溫舊夢,時而向幻想扣門,闖了進(jìn)去,在我的文章里回憶和理想交替出現(xiàn)。”可見,在作者筆下,“我”所尋找的夢,就是一種理想,一種信念。這理想和信念又是什么呢?無需臆斷,作者1942年在將《尋夢》收入散文集《廢園外》的《后記》中說得很明白:“這些不象樣的零碎文章,都是被一個信念貫穿著的,那就是全國人民所爭取的目標(biāo):正義的最后勝利。”
顯然,尋夢的故事是虛構(gòu)的,而它們表達(dá)的思想感情卻是真實的。文章用流暢而樸實的語言,塑造了一個執(zhí)著追求理想者的形象。為了尋找失去的夢——理想和信念,“我”不受美麗的誘惑,不聽好心的勸阻,不畏艱險的攀登,甚至“兩手出血,兩腳紅腫,兩腿發(fā)軟,”“象一個病人,一個乞丐”一樣也不停息,終于捉住了那“自由自在”的鷹。這一形象,不是很容易使我們想起魯迅的《過客》中那個不顧疲憊勞頓而奮然向前的過客嗎?不過,二者只是在執(zhí)著追求,永不停止前進(jìn)上相似;所不同的是《過客》是徹底的民主主義者的魯迅在艱苦地探求革命道路時的一種感情的抒發(fā),反映了他那不顧一切堅持前進(jìn)的精神和在求索過程中的痛苦感受。而《尋夢》中作者的信念和目標(biāo)是十分明確的、肯定的,那就是侵略者的野心不會得逞,中國人民的正義斗爭一定勝利。讀《過客》我們感到心靈的震動,讀《尋夢》也會受到藝術(shù)的感染。巴金說:“我的中國老師是魯迅,我的作品里或多或少地存在著這些作家的影響。”(《文學(xué)生活五十年》)這是多么真誠的話語啊!
《尋夢》所以給讀者以深深的感染,固然由于其堅定的信念和執(zhí)著的追求,而它巧妙的藝術(shù)構(gòu)思無疑增強(qiáng)了這種藝術(shù)感染力。《尋夢》中有三個人物,很顯然,“白發(fā)老人”和“十七八歲的少年”不過是“我”的反襯。老人容易滿足,他認(rèn)為那“五顏六色”的夢中“難道里面就沒有一個你中意的?”老人也容易失去勇氣,認(rèn)定“失去的夢是找不回來的”。而少年容易失望和武斷,說“不過我知道它一定不在對岸,我勸你不要過去。”正是由于這一老一少對尋夢的揶揄和否定,才更顯出“我”——老人眼中的“年輕人”和少年眼中的“老先生”的堅定和執(zhí)著。《尋夢》是認(rèn)真地敘述一個“荒誕”的故事。如果照字面理解,是一個無意義的夢幻;而字字句句去發(fā)微索引,也會陷于困惑。只有聯(lián)系作者在整個抗戰(zhàn)時期的思想感情,熟悉作家那顆滾燙的愛國、正義之心,才會被作品抒發(fā)出來的感情深深打動,也才會體味到它的藝術(shù)美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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