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羅馬共和國末期，愷撒(屋大維)與安東尼兩雄爭霸。安東尼因沉溺于與美麗的埃及女王克麗奧屈佩拉的愛情，得罪羅馬人，導致失利。在部下的勸說下，安東尼決定放棄與埃及女王的愛情，與愷撒決一死戰。然而埃及女王告訴他，愷撒曾經用埃及和整個敘利亞為誘餌，讓她背叛他，被她拒絕了。安東尼為之感動，又回到了女王身邊。安東尼的結發之妻奧大薇亞用夫妻之義、父女之情打動安東尼，讓他再次放棄與女王的愛情。為了讓安東尼回心轉意，埃及女王不惜利用他人的求愛來引起安東尼的妒忌，結果并不成功。決戰之中，埃及的艦隊陣前倒戈，安東尼大敗，遷怒于女王。但他內心仍深愛著女王。當他誤信人言，以為女王已因失戀和戰敗的打擊而自殺，即拔劍自刎。女王趕到，見安東尼已死，遂以毒蛇自傷，與愛人同赴冥府。

【作品選錄】

第五幕

……

塞勒片上。

塞勒片　女王，女王在哪里？

亞勒克薩斯　這個膽小的祭司瞪著眼睛多可怕呵！仿佛他被敵人的猛攻嚇得還沒有復元呢，他的神像，還有對他更寶貴的祭品，現在都發生危險了。

塞勒片　呵，可怕，可怕！埃及已經完了；我們最后的時辰到了： 優秀的民族已經從古老的寶座上倒了下來，永遠沉入黑暗的深淵；時間已經翻開了我們民族光榮的最后一頁，現在把書關起來了。

克麗奧佩屈拉　說明白點： 說，你從哪里來；雖然你的臉，你的驚惶失措的眼睛，已經顯示了我們的命運，雖然你還沒有說話，就先令人感到威脅了。

塞勒片　我從法羅斯島來；(不用我講，你自己想想看)我看見我們國家最后的希望，你的海軍——

克麗奧佩屈拉　打敗了？

塞勒片　不。他們不打。

克麗奧佩屈拉　那么他們逃跑了？

塞勒片　也不是。我跟著安東尼看你的全副武裝的艦隊開出去；他在高處揮手三次，他們就回報三聲歡呼： 虛偽的命運像撒嬌討好的娼妓要離開破產的浪子一樣，滿臉假笑，奉承到底，連分別時還要吻他；槳手們投槳下水，槳聲合著拍子，船也就順利地開上去迎敵；的確，他們立刻就遇上了，但并不像是遇見敵人。我們看見他們雙方都拋起了帽子；埃及的戰船通過羅馬的艦隊，開到它們的后方去，當作朋友一般被接待了；現在，它們一起都向前進，開進港口來了。

克麗奧佩屈拉　夠了，塞勒片，我知道了我的厄運。——這是不必要的，天神；當我失去了安東尼時，你們的工作已經做完了；這不過是多余的惡毒?！魃犀F在哪里？他怎樣忍受這最后的打擊？

塞勒片　他怒不可遏： 三次都想輕身殺上愷撒的戰船： 他一撤退下來，就破口罵你；說他被出賣了。如果他現在能找著你——

亞勒克薩斯　躲避一下；你自己的安全要緊，等到你能解釋清楚時，再見他也不遲。

克麗奧佩屈拉　我要待在這兒。

亞勒克薩斯　你不能待在這兒；趕快到宗廟里去，而我趕緊到愷撒那兒去。

克麗奧佩屈拉　愷撒！不，我和他沒有事情商量。

亞勒克薩斯　我可以說服他饒你的命，讓這個瘋子死掉。

克麗奧佩屈拉　卑鄙齷齪的小人！你連他都要出賣嗎？滾開！我不愿聽見叛徒的聲音；就是你的詭計毀了我們。塞勒片，你是老實人，給我忠告： 但是快點，現在每一分鐘都是寶貴的。

塞勒片　進去吧；你現在還不能見安東尼。是亞勒克薩斯惹起了這場大禍，當然應該要他去冒險替你說個明白；并且，他既然愿用他下賤的舌頭去求愷撒讓你茍安殘生，那就讓他賣弄他討好的口才去應付安東尼吧。

亞勒克薩斯　呵，天呀！我不敢；我碰到他準是死。

克麗奧佩屈拉　奴才，你是罪有應得?！⒉皇俏遗挛业闹髯硬疟荛_他；我知道他是寬宏大量的： 他驅逐我的時候，以為我不忠實，而他不屑要我的命；但是我的冤屈可以說得清，說清了我就和他同死。

亞勒克薩斯　呵，可憐我，讓我跟你走。

克麗奧佩屈拉　如果你離開這里，我就要你死。如果你有本領，就為你這條怕死的狗命求饒吧；我的生命我還舍不得這樣——來，好塞勒片。

克麗奧佩屈拉、塞勒片、卡蜜恩、伊拉斯下。

亞勒克薩斯　呵，怕死不要怕得這么厲害，我的生命像懦夫手里的雪球，捏得越緊，溶得越快?？蓱z的理智！你對我的幫助真是微不足道！因為雖然有了你，靈魂和肉體這兩個永久的戀人還是害怕最后的分離呵。等我想想： 我說什么話才可以救我自己的命？且不管克麗奧佩屈拉會怎么樣。

安東尼　(在內)走哪條路？現在是在什么地方？

聞梯迪阿斯　(在內)這是到宗廟去的路。

亞勒克薩斯　哎呀！我聽見他來了；但是我還沒準備好： 我撒謊的本領沒有了；這只宮廷里的魔鬼，我平?？偸桥囵B它，但在我急需的時候，它卻丟下我走了。我不敢留下來，但又不敢離開。(下)

安東尼和聞梯迪阿斯上。

安東尼　呵，幸運的愷撒！你可以統治人類了： 不要以為是你征服了安東尼；是羅馬征服了埃及。我是被埃及人出賣了。

聞梯迪阿斯　這一伙該死的奸賊！他們的皇天后土使他們變下賤了： 他們年輕的靈魂才到世界上來吸第一口氣就給污染了。

安東尼　這些壞蛋的祖先一定不是天神創造的；他是太陽和尼羅河的私生子，雖然得了人形，但是他的靈魂還是涂滿了他母親河里的泥垢。

聞梯迪阿斯　這個民族到處都是奸賊；而他們的女王更代表了他們的民族精神。

安東尼　我的勇氣是不是還可能幫我一點忙？有沒有一個天神還沒起誓要我滅亡？是不是還有一線希望沒有輸掉？如果有，我想我不能給愷撒這個孩子的命運壓倒。半個世界還是安東尼的，雖然砍掉了一手一腳，但靈魂還是回到我這兒來了。

聞梯迪阿斯　這個城里還剩下三個軍團；其余的部隊都在敵人最后一次攻擊中損失掉了。如果死是你的意圖，——我現在不得不想死了——這些人足夠在我們周圍殺死一大堆敵人來送葬。

安東尼　他們盡夠了。我們不要再讓我們的命運分開；我們要并肩作戰，互相競賽，用惡狠狠的眼睛檢查彼此的戰績，看誰殺的人多。你每殺死一個敵人，我就要還債似地送掉一條性命。

聞梯迪阿斯　現在你要看到我是如何愛你了。我不會再責備你一聲。以我剩下的幾小時生命起誓，我很喜歡我們羅馬勇士的命運，我寧愿不做活得比你更久的愷撒。當我們脫離凡胎，一同升天的時候，我要讓天上所有的神靈都看見?！扒?，這就是和安東尼同生死的人！”

安東尼　但是誰知道，也許我們能夠沖破敵陣，和我的舊部會師呢？這很值得一試，跳過這場浩劫的鴻溝，把徘徊不前的命運留在后頭。

亞勒克薩斯發抖上。

聞梯迪阿斯　看，看，這個奸賊！克麗奧佩屈拉的狡猾詭詐都印在他這張臉上！從這雙虛偽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她的樣子！他正在裝模作樣，準備欺騙你，還沒有開口就預備撒謊！讓我先送掉他的狗命。(拔劍)

亞勒克薩斯　呵，饒命，饒命！

安東尼　住手；他不值得染污你的寶劍?！也恍家愕墓访?，如果你怕死的話，就不許為你的女王辯護一個字；不許你的爛舌頭再播弄是非。

亞勒克薩斯　大人，她已經不在了，她再不會受愛情的折磨，也不會受你的折磨了。

安東尼　逃到她的多拉倍拉那兒去了嗎？我要你死，奸賊！我取消我的諾言！我要你死！(要殺死他)

亞勒克薩斯　呵，住手！她沒有逃走。

安東尼　她逃走了： 我的眼睛看得見她的狡詐虛偽；我一生只是做了個愛情和友誼的好夢。但是現在我醒過來了，好像一個商人從安睡中驚起，發現他的船正在沉沒，他所有的財富都要失掉。忘恩負義的女人呵！她追隨我好比燕子追隨夏天，在我仁愛的陽光中孵育她的幼兒，在我早晨醒來時唱歌諂媚我；但是現在我的冬天一到，她就展開雙翼，尋找愷撒的春天去了。

亞勒克薩斯　請你不要這樣想： 她的命運到處都和你的連在一起。如果她是出賣海軍給羅馬的話，那有這么好的賄賂作保證，要投降愷撒還不容易嗎！

聞梯迪阿斯　她先送海軍，然后她自己可以更受歡迎。

安東尼　事情顯然是這樣；否則她會來替她自己辯白的。

亞勒克薩斯　她已經受了致命的打擊，再也經不起你的譴責；所以只把自己關在宗廟里，垂頭嘆息；而在她沒有表情的臉孔上，無言的眼淚好像沒有得到允許就偷偷地掉了下來。她內心低語著一些聽不清楚的話；最后，她抬起頭來；兩眼好像垂死的盧克麗斯——

安東尼　我的心有預感——

聞梯迪阿斯　那好極了；說下去。

亞勒克薩斯　她立刻拿起匕首，我們還來不及阻止這致命的一刀，她已經把匕首插入了胸膛。然后她轉過頭來對我說：“去，向我的主子作最后一次告別吧；問他是不是還懷疑我的忠實?！彼€要多說，但是死神沖來了。她最后一口氣就呼喚你的名字，但只吐出了一半，另外一半咽了下去，永遠埋葬在她的心里。

聞梯迪阿斯　謝天謝地！

安東尼　那么你是清白的了，我可憐的情人呵，但是你就死了嗎？呵，清白和死亡應該分開： 你要是不忠實的，死了也罷；你要是忠實的，就該活著呵?！銋s是清白而死了！這到了天上也說不過去。我成了什么人呢？豈不是殺害清白無辜人的兇手嗎！我怎么樣也想不出一個更可怕的字眼來形容我的罪惡呵！

聞梯迪阿斯　怎么會到這一步田地呢？天神對她太慈悲了；你就是這樣感謝天神的嗎？

安東尼　(對亞)你為什么待在這兒不走？難道你還要打聽我靈魂深處的悲哀嗎？滾開；你不配看一個羅馬皇帝現在該做的事。

亞勒克薩斯　(旁白)他還愛她： 他的悲痛泄露了他的愛情。好！當他發現她還活著時，他的快樂就可以使他們言歸于好了。我救了我自己，并且也救了她。但是，呵！羅馬人怎么辦！惡運來得太快，逼得我太緊，到處都不放過我，我已經智窮力竭了。(下)

聞梯迪阿斯　要是她死得早一點就好了！要在奧大薇亞沒走以前，你還可以和愷撒談判： 現在求和似乎顯得沒有骨氣，也許他還不會接受。來，振作起來，讓我們親熱地同生共死吧。

安東尼　我不打了： 戰爭已經沒有事情可做。我的仗已經打完了。

聞梯迪阿斯　愷撒在你大門口呢。

安東尼　那么，讓他進來好了；我現在歡迎他。

聞梯迪阿斯　什么瞌睡蟲爬進了你的靈魂呵？

安東尼　只是一只輕生蟲，要來解除我的痛苦。

聞梯迪阿斯　那就勇敢地解除痛苦吧。

安東尼　我會勇敢的；但并不是勇敢作戰。呵，聞梯迪阿斯，我現在為誰作戰呢？我的女王已經死了。我只是為了她才要豐功偉業的；我的力量，我的帝國，只是用來換取她的愛情的商品；被征服的國王只是我的中間人?，F在她死了，讓愷撒把這個世界拿去吧，——世界已經成了一個空殼，里面沒有了珠寶，而我只是為了珠寶才爭奪世界的呵；我的生存也索然無味了；生命對我已經沒有了吸引力。

聞梯迪阿斯　你要做俘虜嗎？

安東尼　是的，我要做俘虜；但是做一個羅馬式的——死神的俘虜，我的聞梯迪阿斯！我要我自己的命，還要把我的靈魂帶到愷撒達不到的地方去。是時候了，這個世界應該有個主人，應該知道聽命于誰。我們兩個各霸一方，互爭雄長，相持不下，地球遭殃，現在連地面都打凹了。讓他一個人在上面走吧，我已經厭倦了。我的火炬熄滅了；這個世界在我面前好像黑夜降臨前的一片沙漠： 我要躺下來，不再向前漂泊了。

聞梯迪阿斯　這會使我很傷心的，但我不愿在你死后偷生： 選擇你的死法吧；因為我見過各種各樣的死法，隨便怎么死我都不在乎： 唯一使我苦惱的就是我的生命已經成了一件破衣，簡直不值得送人。我倒的確希望送命送得光彩一點；像兩只羅網里的獅子，最后還可以伸出我們的利爪，傷害捉住我們的獵人。

安東尼　我已經想過這個問題了。聞梯迪阿斯，你一定要活下去。

聞梯迪阿斯　我一定不活下去，將軍。

安東尼　你不愿意活下去為我說些好話嗎？你不愿意保護我的名聲，不讓壞嘴惡舌來玷污我的盛名嗎？

聞梯迪阿斯　誰來保護我的名聲呢，如果你死了我還活著的話？

安東尼　你可以說這是我的命令。

聞梯迪阿斯　要是我們死得好，那么死的本身就會說明一切，用不著活人作證。

安東尼　你愛我，我真想酬謝你。我反正得死；你把我殺了，憑著殺我的功勞去向愷撒求和吧。

聞梯迪阿斯　謝謝你的好意。你說我愛你；可是為了要酬謝我，你竟叫我去做叛徒。我想得到你會這樣對待我嗎？——難道你要我臨死都恨你心腸硬嗎？

安東尼　原諒我，羅馬人。自從我聽到克麗奧佩屈拉死了以后，我的理智已經控制不住我的舌頭，我隨便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我并沒有惡意；請你不要再三拒絕我吧。

聞梯迪阿斯　老天在上，我不愿意。我決不在你死后偷生。

安東尼　先殺死我，然后你再自殺；先人后己，這是很合理的。

聞梯迪阿斯　讓我握握你的手。我們馬上又要再會面的?，F在，別了，皇上！——(擁抱)我覺得這個稱呼太疏遠了，我最后不應該這樣叫你： 因為死已經掃除了一切人為的區別，再會吧，朋友！完了?！也⒉辉缸鍪聠獑锣拢坏俏也荒墚斈愕拿鏆⑺滥悖徽埬戕D過臉去。

安東尼　好的，一刀把我送回老家，不得有誤。

聞梯迪阿斯　送回老家，我的刀能送回老家。(自殺)

安東尼　呵，你搞錯了！你不應該殺死自己，而是應該殺死我呵；你連死都搶了我的先了！

聞梯迪阿斯　我真的先走一步了；但你能不能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欺騙你而原諒我呢?！焐窈?，寬恕我；我寧愿背信而死，也不愿殺死我的朋友。(死)

安東尼　永別了！你永遠是我的帶路人，連死你都占了先！我的女王和你都比我先一著，我反而落后了。——完得這樣快？死不過就是如此而已！死神對他非常隨便，熟悉而又仁慈；他還沒有敲門，死神就跑到門口來擁抱他，仿佛要說：“你隨時都是受歡迎的，一個朋友來用不著通報。”書本慣壞了他；搞學問的人都有個職業病，那就是太懦弱了，不敢殺死自己的朋友。這不值得再去想了；死亡，就我所知，只是不再思想。我這一下就可以如愿以償了。(伏劍)我沒有刺中我的心。呵，無用的手！你偏偏就在這最緊要的關頭刺歪了。我的命運直到最后都要給我搗亂，而死神也像個大人物一樣要擺架子，讓我在門口等候通報?！?/p>

內有腳步聲。

也許是愷撒的人： 要是他發現我還活著，猜到了我在和生命通同作弊，那就糟了！我要在落到他們手中之前，來彌補一下。

(要站起來)

克麗奧佩屈拉、卡蜜恩、伊拉斯上。

克麗奧佩屈拉　我的夫君在哪里！他在哪兒啦？

卡蜜恩　他躺在那兒，聞梯迪阿斯死在他旁邊。

克麗奧佩屈拉　我的恐懼成了預兆；我來得太晚了。呵，該死的亞勒克薩斯！(跑到他面前去)

安東尼　你是活著的？還是我不知道我已經死了，而你是第一個來迎接我的英靈？

克麗奧佩屈拉　幫我扶他坐起來。趕快找人，找人救命！

她們把他扶上椅子。

安東尼　我得到回答了。我們兩個都還活著。你坐下來，我的克麗奧佩屈拉： 我要盡生命的可能，和你在一起多待些時候。

克麗奧佩屈拉　你怎么樣了？

安東尼　好像一個急急忙忙搬家的人；什么東西都包裝好了，只是在匆忙中忘了一顆最心愛的珍珠；為了這個，他又飛跑回去： 我現在也只是為了你，又回來了。

克麗奧佩屈拉　天神啦，你對我殘忍得太久了；現在請你補給我一點恩惠，把他逝如流水的生命還給我吧！

安東尼　這是做不到的，我的愛人。我現在是強迫我的靈魂留在世上。我只要你說，你不是不忠實的。

克麗奧佩屈拉　我說我是忠實的，但是現在已經太晚了： 我要證明給你看，我要和你同死。我真不知道，亞勒克薩斯竟捏造說我死了；我一知道，趕快跑來阻止這不幸的后果。但，唉，我的艦隊出賣了你我兩個。

安東尼　而多拉倍拉——

克麗奧佩屈拉　在他愛我以前，我就不太看得起他；現在我簡直恨死了他。

安東尼　夠了，我活不久了，不能多說了。你說你會跟我來： 我相信你；因為現在無論你說什么我都相信，這樣我們可以更親切地分別。

克麗奧佩屈拉　我就來，不要懷疑，我的生命，我就來，立刻就來。愷撒不能夠征服屬于你的人。

安東尼　你還留在世上的時候，不要為我最后的不幸傷心： 想想我們已經過了一個晴朗光明的白天，而上天很仁慈，把暴風雨一直延遲到我們的黃昏時分。十年恩愛，一刻沒有虛度，簡直是極樂世界！——我們過的是怎樣快活的日子呵！而現在死的時候你還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們死后還可以攜手一同走進地下的小樹林，那兒的情魂愛侶都會成群結隊來歡迎我們，他們都是我們的隨從呵。

克麗奧佩屈拉　你的話好像天鵝垂死的歌聲，太甜蜜了，所以不能持久。你狠心的時候那么多，而現在愛我的時候卻連一個鐘頭都沒有了嗎？

安東尼　沒有，連一分鐘也沒有了?！@一吻——比我留給愷撒的一切都更寶貴。(死)

克麗奧佩屈拉　呵，再對我說一遍，就只這句話也值得一萬個吻呵。我的夫君，我的夫君！說吧，如果你還有生命；對我做個手勢吧，如果你不能夠說話；或者看我一眼吧！隨便你做什么，只要能表示你還是活著的呵。

伊拉斯　他走得太遠，聽不見你了；現在你看見的，只是一塊沒有知覺的泥土，只是靈魂的渣滓。

卡蜜恩　記住，娘娘，他囑咐你不必悲傷。

克麗奧佩屈拉　我會聽他的話。我并不是沒有愛過羅馬人，不會不知道怎樣才配做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我的卡蜜恩，這個崇高的稱號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切了；現在我死也不能不做他的妻子！讓愚笨無味的奧大薇亞活下去哀悼他的死吧： 我更崇高的命運會使我們結成更緊密的姻緣，連羅馬的法律也不能分開我們。

伊拉斯　那么你也要死嗎？

克麗奧佩屈拉　這還用得著問嗎？

伊拉斯　愷撒是寬大為懷的。

克麗奧佩屈拉　讓他寬大那些需要他寬大的人吧；我可憐的夫君并沒有和他約定，說他死后把我出讓給他。要我向驕傲的愷撒低頭嗎？什么！讓他凱旋班師的時候把我游街示眾，使那些下賤的平民眉開眼笑；使安東尼垂頭喪氣的朋友躲在街角上搖頭嘆氣，暗中詛咒毀滅了他的人嗎？我決不干這種事。

卡蜜恩　無論你決定做什么，我總跟你到底，哪怕是死也罷。

伊拉斯　我本來只是為你害怕；但沒有你而活著，那就更可怕了。

克麗奧佩屈拉　那么，現在事情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快點，我的朋友，怕只怕這件事情還沒辦，城池就已經落到愷撒手里了： 我的夫君很擔心地瞧著，怕我耽擱久了給他們抓去；不要讓他等得太久了。你，卡蜜恩，拿我的皇冠和最珍貴的珠寶來；還有我為他做的勝利之冠(有名無實的吉兆呵)，因為他已經死了。你，伊拉斯，去拿那治百病的寶藥來。

伊拉斯　是毒蛇嗎？娘娘。

克麗奧佩屈拉　難道還要我吩咐你兩遍？

卡蜜恩、伊拉斯下。

當他們強迫我活下去的時候，死是多么甜蜜呵，沖入死神的黑甜鄉，一把就抓住他；如果他像我的愛人，那他有什么可怕呢。我們現在總算單獨在一起了，靜靜地，悄悄地；難道這不像一對愛人嗎？我可以吻這蒼白冰冷的嘴唇；奧大薇亞也看不見我；呵！我寧愿他這樣，也不愿看見他在奧大薇亞的懷抱中。——呵，歡迎，歡迎！

卡蜜恩、伊拉斯上。

卡蜜恩　現在應該做什么呢？

克麗奧佩屈拉　舉行簡單的儀式，朋友們；但是儀式也要得體。首先，這頂桂冠一定要戴在我的英雄的頭上： 他死得并不辱沒人，也并沒有棄甲遺盾。——只有你能自己征服自己；也只有你才配這樣。

卡蜜恩　你要這些華貴壯麗的皇家旗幟做什么用呵？

克麗奧佩屈拉　你怎么糊涂了！我要去會我的愛人；像我第一次看見他在西德諾斯河岸上一樣，我那次打扮得光華燦爛，有如仙子： 這次我還要同樣地打扮，再去見他；我第二次的婚禮應該和第一次的媲美呵。趕快，你們兩個都快點，來打扮安東尼的新婦。

卡蜜恩　打扮好了。

克麗奧佩屈拉　現在，讓我坐在我的夫君旁邊。我要這個位子；我也要像他一樣戰勝愷撒，和他共享江山?！Ｄ闳f壽無疆，我永垂不朽的愛人的遺體！呵，不許凡夫俗子的手把你移開；你就永遠在這里安眠！在你生前，埃及沒有讓你過平靜的日子，在你死后，讓埃及給你永久的安寧吧?！鸦@子送給我。

伊拉斯　毒蛇在果子底下。

克麗奧佩屈拉　(拉開樹葉)歡迎，你這慈善的騙子！最聰明的盜賊，你的百寶鑰匙可以打開生命之門，并且，不讓我們自己發覺，就把我們偷走了；你完成死神的可怕的任務，做得比他自己還更高明；你輕輕地撫摩我們的肢體，使我們入睡，而死神站在一旁，被他自己的影子所欺騙，還以為我們當真只是睡熟了呢。

塞勒片　(在內)女王呢，女王在哪里？全城都已經投降了，愷撒現在在城門口。

克麗奧佩屈拉　他來得太晚，不能侵犯死神的權利了。趕快，露出我的胳膊，引起蛇的憤怒來。(伸出她的胳膊又縮回來)懦弱的肌肉，難道你也和愷撒串通一氣，要背叛我，好像你不是我的肉似的？我要強迫你做這件事，我不愿去聽他的差遣，我要把我的肉體和靈魂都給安東尼帶去。(轉過頭去，然后胳膊流血)拿走；大功已經告成了。

塞勒片　(在內)打破門來，好好看住這個奸賊。

卡蜜恩　這下輪到我們了。

伊拉斯　現在，卡蜜恩，為了不辜負我們偉大的女王和女主。

她們使毒蛇咬自己。

克麗奧佩屈拉　死，我已經感到你在我的血管里了；我這樣一心一意要找我的夫君，我們一定很快就可以會面。一陣厲害的麻痹爬上了我的四肢，現在到我頭上來了，我的眼皮下垂，我的愛人消失在云霧中了。我到哪里去找他呢？他在什么地方？呵，把我的臉轉過去向著他，讓我躺在他胸膛上！——愷撒，無論你多么壞；現在，你有本領就把我們分開吧。(死)

伊拉斯倒在她腳下死去；卡蜜恩站在她椅子后面，好像在替她梳頭。

塞勒片、兩個祭司和埃及人綁著亞勒克薩斯上。

祭司　塞勒片，瞧死神在作什么孽呵！

塞勒片　這正是我怕的事?！鄱鳎趺礃?？

卡蜜恩　很好，她不愧為一個女王，他們這族最后的一個女王： 我要跟她去了。(倒地而死)

亞勒克薩斯　的確，她做得很對： 這樣死比活著讓羅馬人捉去慶祝勝利好得多了。

塞勒片　看，看這對情人盛裝并坐，儼然還在對半壁江山發號施令呢！她臉上留下的微笑表明了： 她和他同死是心滿意足的，她只是為了他才活著呵，這時她又到另一個世界去對他施展魅力了。愷撒剛剛進城，現在沒有閑工夫悲傷?？醋∵@個奸賊。我們要把他獻給凱旋的皇帝，換取我們的安全。——安眠吧，靈魂已經升天的一對，千百年后，盡管命運的風暴飛過你們的墳墓，人世的風險再也不能加害于你們了；

你們的盛名會告訴后代的子孫，

你們活得偉大，死得美滿，勝過普天下的情人。

(許淵沖譯)

注釋：

羅馬的貞婦，被強奸后，用匕首自殺而死。

【賞析】

約翰·德萊頓是17世紀末期英國最有名的古典主義作家，享有“英國文學批評之父”的美譽。他的作品包括謳頌詩、政治諷刺詩、文學評論、英雄詩劇、喜劇與悲劇等。

德萊頓的古典戲劇代表作《埃及艷后》(All for Love，直譯為“一切為了愛情”)是一部無韻體悲劇，是他在遵循法國新古典主義創作原則的基礎上，改編莎士比亞的戲劇《安東尼與克麗奧佩屈拉》而成的。羅馬大將安東尼和埃及女王克麗奧佩屈拉的故事，對西方人來說膾炙人口、耳熟能詳。法國17世紀哲學家巴斯加說過一句名言：“假如克麗奧佩屈拉的鼻子短了一點，世界歷史就會改觀?！彪m是戲言，卻可看出埃及女王克麗奧佩屈拉在西方歷史上的重要地位。

1607年，莎士比亞寫了《安東尼與克麗奧佩屈拉》這部著名的羅馬浪漫歷史劇。他的這部歷史劇，洋洋灑灑、場面宏偉，不僅重現了當時有關的重大歷史事件和戰爭場面，同時也展現了戲劇主人公的個人情感與尖銳的權力之爭。七十年后，德萊頓卻把它改寫成了一曲愛情的絕唱。德萊頓略去了其他枝節，集中筆墨耐心細致地刻畫了戰功赫赫的羅馬英雄安東尼與埃及女王克麗奧佩屈拉為了愛情放棄了一切——江山、榮譽、生命。

《埃及艷后》五幕都不分場，地點集中在埃及亞歷山大的愛西斯神廟，講述安東尼和克麗奧佩屈拉在一天中所經歷的事情。他的戲劇嚴格遵循著古典主義“三一律”的創作準則。一個劇本只寫一天之內發生在一個地方的一件事，即在時間、空間、劇情上的“一”。為了適應劇情，德萊頓不惜改變劇中人物的性格。茅盾在《夜讀偶記》里面說道：“拉辛所創造的人物雖然穿了古羅馬的服裝，其性格卻不是合乎歷史事實的古人的性格，而是拉辛認為應當是這樣的性格。借古人的嘴巴，說作者自己想說的話，是古典主義悲劇的共同特點?！钡氯R頓也是如此，在他的筆下，安東尼出場時，先是“行走不安”，后是“倒地”，完全是一個落魄的失敗的悲鳴者。安東尼的形象不再是一個偉大的勇冠三軍的羅馬英雄，而是一個帶有感傷氣質的才子，一個墜入情網的人。他為了克麗奧佩屈拉，放棄了歷盡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也放棄了千百年來人們為此而征戰、殺戮，想方設法爭奪的東西——皇冠，拜倒在克麗奧佩屈拉的石榴裙下。當安東尼聽到克麗奧佩屈拉自殺的消息后，頓時失去了斗志，說道：“我不打了： 戰爭已經沒有事情可做。我的仗已經打完了?！薄拔椰F在為誰作戰呢？我的女王已經死了。我只是為了她才要豐功偉業的；我的力量，我的帝國，只是用來換取她的愛情的商品；被征服的國王只是我的中間人。現在她死了，讓愷撒把這個世界拿去吧，——世界已經成了一個空殼，里面沒有了珠寶，而我只是為了珠寶才爭奪世界的呵；我的生存也索然無味了；生命對我已經沒有了吸引力。”女王克麗奧佩屈拉就像一個除了愛情不知其他的純情小女人，對她來說，能夠跟安東尼廝守就是她最大的快樂。而據普魯塔克在《安東尼傳》中說，埃及女王克麗奧佩屈拉是一個復雜的人物，富于心計。她對安東尼的愛情，有著政治上的考慮。由此可見，德萊頓的劇本充滿著浪漫的理想主義色彩。

在第五幕中，德萊頓把安東尼和克麗奧佩屈拉兩人之間的愛情描寫得崇高而悲壯，讓人不由得被他們為了愛情可以犧牲一切的忠貞而感動。德萊頓曾在《論戲劇詩》中說過：“一個劇應該是對人性的一種公正和生動的描述，要反映人的情感和脾性，要體現支配人的命運的種種變化，目的是給予人類歡樂和教益。”他把筆下的主人公塑造得十分理想，甚而可以說是天真。在安東尼的眼里，與愛情相比羅馬帝國的榮耀根本就不值得去追求，而克麗奧佩屈拉為了愛情，可以把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都拋到腦后。她臨死前說：“死是多么甜蜜呵，沖入死神的黑甜鄉，一把就抓住他；如果他像我的愛人，那他有什么可怕呢。我們現在總算單獨在一起了，靜靜地，悄悄地；難道這不像一對愛人嗎？我可以吻這蒼白冰冷的嘴唇；奧大薇亞也看不見我；呵！我寧愿他這樣，也不愿看見他在奧大薇亞的懷抱中?！彼麄兣R死時的場面不像是在訣別，倒好像是在相約奔赴另一個愛巢，那兒將是他們幸福的樂園。在他倆之間，天地仿佛都已經不存在了，只有他和她，這就是整個世界。他們的生死訣別就像一首抒情詩。也許這也是德萊頓自己對愛情的理想。

(吳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