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斯考比擔任英屬某西非殖民地警察署副專員。他本來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為人正直、善良,富有責任感和同情心。為了送精神苦悶、不滿現狀的妻子露易絲去南非度假,他向敘利亞商人戈塞夫借了200英鎊,之后就不斷地遭到對方的威脅和利用,逼迫他做出一些違法的事情。海倫是個只有19歲的年輕姑娘,她和丈夫乘坐的船被敵人的潛水艇擊沉,丈夫死了,她則死里逃生并流落此地。斯考比出于憐憫而去關懷照顧她,并最終愛上了她,兩人發生了關系。幾個月后,露易絲從南非返回,斯考比夾在情人和妻子之間,無法舍棄任何一方。與此同時,戈塞夫又陰魂不散地繼續糾纏著他。工作上的丑聞、婚姻里的不忠誠、對情人的虧欠、通奸的犯罪感、對上帝和教義的背叛,讓斯考比不堪重負。他覺得自己的生存是身邊人痛苦的根源,于是布置了一個心臟病意外發作的場面,服藥自盡。
【作品選錄】
雨季過去了,大地冒著蒸汽。到處麇集著一片片的蒼蠅;醫院里擠滿了瘧疾病患者。離海岸較遠的內陸,大批人害了黑水熱,正在死亡線上掙扎著。但是人們暫時還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雨點敲擊鉛鐵皮屋頂的聲音停止了,世界好像又恢復了安靜。城里面濃郁的花香把警察局走廊的動物園氣味沖淡了很多。攔江鐵索啟封后一小時,客輪駛進了港口,并沒有軍艦為它護航。
客輪一拋錨,斯考比馬上坐著警察局的汽艇迎了出去。他嘴上的肌肉為了準備歡迎的話語已經變得僵硬了;他的舌頭一直在練習一些聽去既熱情又不做作的詞句。他想: 我在生活的旅程中兜了這么大的一個圈子,原來只是為了排練這一歡迎的場面啊!他希望在一種公共場合和露易絲會面;在生人面前對她表示親切歡迎更容易做一些。但是斯考比到處也看不到她的蹤影;他不得不向輪船上的事務長打聽她的房艙號碼。
即使這個時候,斯考比仍然抱著一線希望,船艙里還有別的旅客在。現在每間艙房至少也要住六個人。
但是當他敲了門,艙門打開以后,屋子里卻只有露易絲一個人。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兜售什么商品的人,敲開了一家生人的房門。他喊了一聲“露易絲”,他的話音的落尾帶著一個疑問號。
“亨利,”她叫道,又接著說:“到里邊來。”在他走進客艙以后,唯一要做的事只能是接吻了。他想躲開她的嘴——嘴泄露的真情太多了;但是她一定要把他的頭轉過來,直到把自己回報他的吻印在他的唇上才甘心。“噢,親愛的,我回來了。”
“你回來了,”他說,拼命尋找他預先排練好的詞句。
“他們都那么好,”她解釋說,“他們都躲開了,好讓我們單獨會面。”
“你路上過得好嗎?”
“我想我們的船曾經被追擊過一次。”
“我非常擔心,”他說,心里想: 這是第一個謊言。那么,我就索性更深地陷下去吧。“我太想你了。”
“我不該離開你,親愛的。”舷窗外面,岸上的房屋在炎熱的氣息里像云母一樣閃爍發光。屋里非常窒悶,有一股濃郁的閨房氣味,脂粉啦,指甲油啦,寢衣啦……一陣陣沖進鼻子里來。他說:“咱們上岸吧。”
但是她還不想把他放走。“親愛的,”她說,“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下了很多決心。一切都會和過去不同了。我不會再惹你心煩了。”她又重復了一句。“一切都會同過去不同了。”他悲哀地想,至少這一句說出了真實情況,可悲的真實情況。
當阿里和另一個小仆人忙著往屋子里搬運箱籠的時候,斯考比站在窗戶旁邊,遙望著小山上邊那些尼森式活動房屋;好像突然發生了一次山崩,在他和這些房子中間平添了無限遙遠的距離。這些房子離開他這么遠,開始的時候他幾乎沒有感到痛苦,仿佛年青時代的一件往事,回想起來只有一種極其模糊的凄涼感。在我寫那封信的時候,他對自己說,是不是我就真正開始說起謊話來呢?我真的能夠比愛露易絲更愛她嗎?在我的心靈深處,是不是她們兩個人我都愛呢,還是只因為我這種可怕的憐憫心自發地流向每一個需要它的人,因而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呢?任何一個受騙的人都要求別人對他忠誠。樓上面,孤獨和寧靜正被一片叮叮咚咚的喧響敲碎: 平頭鐵釘一只只釘在墻壁上,沉重的東西跌落到地板上,震得天花板不住抖動。露易絲興高采烈地發號施令,嗓門提得很高。梳妝臺上瓶瓶罐罐發出一片磕碰聲。斯考比走上樓去,剛走到門口,就看見那個披著參領圣體白紗的臉向他凝視過來;連死者也回到原處來了。如果沒有死人,生活就不是老樣子了。雙人床上已經掛起了蚊帳,仿佛是塊灰蒙蒙的外胚層質。
“好了,阿里,”他說,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這是他對這次招魂會所能表現出的最大的喜悅了。“太太回來了。咱們大家又都到一塊來了。”她的念珠放在梳妝臺上一個小凹坑里,看到這個,他想到自己衣袋里那串斷裂的念珠。他一直打算把它修好,現在看起來似乎用不著費這個事了。
“親愛的,”露易絲說,“我上邊該作的事都作完了。剩下的可以讓阿里去作了。我有這么多事要同你談……”她跟著他走到樓下,馬上就說:“這些窗簾要洗一下。”
“還不顯得太臟呢。”
“可憐的寶貝,你看不出來,我可是剛回來,”她說,“我現在真需要一只大書櫥了。我帶了許許多多書回來。”
“你還沒有告訴我,是什么使你……”
“親愛的,你會笑話我的。非常可笑。我突然發現,那時我為你當不上專員煩惱得要命,真是傻透了。等哪天我不怕你笑我的時候,再詳細對你講。”她伸出一只手來,怵怵怛怛地摸著他的胳臂。“你真的高興……”
“非常高興,”他說。
“你知道有一件事我很擔心嗎?我怕我不在你身邊督促著,你不會是一個好的天主教徒,可憐的寶貝。”
“我怕我從來就不是。”
“你常常不去望彌撒嗎?”
他故意裝出一副調皮的樣子:“我幾乎一次也沒有去過。”
“噢,蒂奇。”她很快地把這場玩笑打住,說,“亨利,親愛的,你也許會想我太愛動感情了,但是明天是星期日,我要咱們倆一起去領圣體。這是一個標志,說明我們再重新開始生活——沿著正確的道路。”讓人奇怪的是,人們往往疏忽了一個場合中最重要的事情——斯考比從來沒有考慮到她會提出這個要求來。他說,“當然了,”但是他的腦子在這一時刻已經木然了。
“今天下午你得去辦告解。”
“我沒有做過什么大不了的壞事。”
“星期日不去望彌撒就是不能原恕的罪,和通奸一樣嚴重。”
“只不過通奸更有趣兒,”斯考比故意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我該回家來看著你點兒啦。”
“我今天下午去教堂——吃過午飯以后。空著肚子我是不能告解的,”他說。
“親愛的,你已經變了,你知道。”
“我不過是在開玩笑。”
“你開玩笑倒無所謂。我還愿意你這樣做呢。可是你過去是不怎么開玩笑的。”
“這不是你頭一天回來嗎,親愛的?”他就這樣強顏歡笑,干枯的嘴唇說著一個又一個的笑話。就是在吃午飯的當兒,他還把叉子放下來講了一句俏皮話。“親愛的亨利,”她說,“我從來沒有看見你這么高興過。”他腳下的地基已經沉了下去,吃這頓飯的時候,從始至終他一直覺得自己在往下落,腸胃好像都沒有著落,透不過氣來,沮喪絕望——因為一個人這么快地往下落是很難活下去的。他的強顏歡笑不過是從裂罅中落下去時的尖聲呼叫而已。
午飯吃完了(他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些什么),他說:“我該走了。”
“到蘭克神父那兒去?”
“我要先去看看威爾遜。他現在就住在一所尼森式活動房屋里,是咱們的鄰居了。”
“他這時候會不會在城里?”
“我想他回來吃午飯。”
當斯考比硬著頭皮向一所婦女住的房子走去時,他意識到哈里斯怎樣在背后緊緊盯著他,怎樣以一個沒人需要的男人的令人作嘔的禁欲主義的目光盯著他。在他敲海倫的房門時,他感到那指責的目光一直刺穿了自己的脊背。他想: 我的借口就是這樣一個下場,他會告訴威爾遜,威爾遜會告訴……他想: 我可以說我路過這里,順便進去看看……他覺得他的完整的人格正由于謊言的這一緩慢的分解作用而分崩離析。
“你為什么要敲門?”海倫說。屋子遮著窗簾,海倫在幽暗里正在床上躺著。
“哈里斯在看著我呢。”
“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
“你怎么知道的?”
“咱們這里不管發生什么事,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的——除了那一件事。你做得真聰明。我想這是因為你是警官的緣故。”
“是啊。”他在床邊坐下,把手放在她的胳臂上: 兩人皮膚接觸的地方馬上冒出了汗珠。他說:“你在作什么?是不是生病了?”
“只是有點兒頭疼。”
“要注意身體,”他機械地說,甚至沒有聽見自己在說什么。
“你正在為一件什么事發愁,親愛的,”她說。“出了什么——岔子了嗎?”
“不是你想的那種岔子。”
“可憐的愛人,你還記得你第一夜留在這里的事嗎?你那個時候不為任何事發愁。甚至把雨傘也落下了。我們當時多么幸福。不覺得奇怪嗎?——我們那時候多么幸福。”
“是的。”
“為什么咱們老要這樣下去——老這樣不幸福?”
“把幸福同愛情兩個概念混同起來是個錯誤,”斯考比拼命地想談一些空洞的道理,似乎只要他把整個這件事變成教科書上的一個事例——正像他們把佩倍爾頓的自殺變成一個事件一樣——他們兩個人就都可能再得到平靜,都可以聽從命運的安排了。
“有的時候你老得可怕,”海倫說,但是她立刻就向他揮了一下手,表示她這句話只是隨便一說。他充滿憐憫地想: 今天她沒有吵嘴的心情,或者她相信不該吵嘴。“親愛的,”她接著說,“你想的是什么?”
如果能避免的話,一個人是不該向兩個人扯謊的: 這樣做就要引起一片混亂。話是這樣說,當他望著她倚在枕頭上的面孔時,還是非常想對她扯一個謊。他覺得海倫像是介紹自然知識的影片中的一株什么植物,眼看著一點點地老起來。她的樣子已經十足地像一個生活在海岸殖民地的人了。她同露易絲再也沒有什么區別了。他說:“我在想一件需要我自己去解決的麻煩事。一件我事前沒有考慮到的事。”
“告訴我,親愛的。兩個人的腦子……”她閉上了眼睛,他看到她咬緊了嘴巴準備承受一次打擊。
他說:“露易絲叫我同她一起去望彌撒,去領圣體。我現在應該是在去辦告解的路上。”
“就是這點事嗎?” 她非常寬心似地問道。他對她的這種無知感到非常氣惱;盡管他自己也覺得不夠公正,這種惱怒卻幾乎像厭恨一樣在他的心里翻動著。
“是一點事嗎?”他說,“是一點事嗎?”但是他對她馬上又恢復了公正的態度,溫和地說:“如果我不去領圣體,她就會知道我干了什么事,你知道,干了什么壞事了。”
“那么你就去一次又有什么?”
他說:“對我說來,這意味著——下地獄。對上帝犯了不可饒恕的罪。”
“你難道真的相信地獄那些事嗎?”
“費婁威斯也這樣問過我。”
“可是我簡直不能理解。如果你相信地獄,現在為什么又同我在一起呢?”
他想: 有多少次,沒有信仰常常會比信仰更能幫助人看清問題啊!他說:“你說得當然對;應該是能阻止住這種事情的。但是住在維蘇威火山腳下的村民也還是繼續……而且,不管教會是怎樣教導的,一個人總還是相信愛情——不管是哪一種愛情——總能得到上帝一些憐憫的。當然了,一個人會為此付出代價,付出極大的代價,但是我不相信,他將永恒地為這件事受懲罰。也許在他臨死以前,會給他一點兒時間……”
“作一次臨終前的悔罪,”她鄙夷地說。
“為這種事悔罪,”他說,“是不容易的。”他把她手上的汗珠吻掉。“我可以為我說的謊言懺悔,為我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為我給人們帶來的不幸懺悔,但是如果我現在就要死了,我不知道該怎樣為我們的愛情懺悔。”
“好了,”她仍然帶著一些鄙夷的語調說,這種語調似乎正在把她從他身邊拖走,把她拖到岸上安全的地方去。“你不能現在就去把什么都向神父懺悔了嗎?懺悔也不等于說你以后就再也不作這種事兒了?”
“如果我根本不想改,懺悔又有什么用?”
“那么好吧,”她勝利地說,“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你已經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這是你這樣認為——,再犯一次對你來說又有什么關系?”
他想: 我估計篤信宗教的人會把這個看作是魔鬼在講話;但是他知道,魔鬼是不會使用這種露骨的、叫人無法辯駁的詞句講話的;講這樣話的還是天真無知。他說:“這是有區別的——很大的區別。這很難解釋。現在我只是把我們的愛情放在——放在我個人的安全之上。但是另外一種作法——那種作法是真正邪惡的。那就像是崇拜撒旦的人望的黑彌撒,像是一個人偷了圣體而把它褻瀆了一樣。那是趁上帝倒在地上而用拳頭打他——在我的能力范圍內用拳頭打他。”
她厭倦地把頭轉向一邊,說:“你說的這些我什么也不懂。對我說來都毫無意義。”
“但愿對我說來也毫無意義。但是我相信這個。”
她尖刻地說:“我想你是相信的。或者你是在耍花招?咱們剛開始的時候我可沒聽見你談論這么多上帝,是不是?你現在在我面前變得這么虔誠了,是不是要給自己找個借口?……”
“親愛的,”斯考比說,“我不是要永遠離開你。我只不過是需要好好想一下,好好想一下。”
“我要不要告訴我的妻子?”
“用不著瞞著她。我怕你將不得不——退休了。”
“還有什么別的嗎?”
“只要好好護理,你倒不一定死于心絞痛。在這個病發作以前,你還不定怎么死呢。”
“換言之,心絞痛也可能隨時要我的命,我想?”
“我對什么都不能保證,斯考比少校。我甚至不敢斷定絕對就是心絞痛。”
“那么我就給專員透個信兒吧。在沒有確診之前我不想驚動我的妻子。”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把剛才咱們談的這些告訴她。讓她有個心理準備。但是你也要告訴她,如果細心護理的話,你還可以活許多年。”
“我睡不著覺的事呢?”
“這個藥是管睡覺的。”
當斯考比身旁放著個小包,在汽車里坐定的時候,他想: 現在只要我選擇一個日子了。他很久、很久沒有發動馬達;他心里產生了一種敬畏的感覺,好像醫生真的宣判他死刑了。他的眼睛停在一滴光滑的火漆上,仿佛看到的是一塊凝固的傷痂。他想: 我一定還要謹慎從事,要非常謹慎。可能的話,不要使任何人犯疑。不僅是為了人壽保險金,還需要使別人的幸福不受損害。一個中年人死于心絞痛還容易被人忘記,但是自殺就不容易忘記了。
他把藥包打開,開始研究服用的說明。他不知道致死的劑量是多少,但是如果一次吞服十倍于正常服用的數量,肯定會達到目的。那就是說,九個晚上,每晚把一服藥拿出來,秘密收藏起來,留著第十個晚上一次吃下去。必須在日記里編造出更多的根據,一直要寫到最后一天——十一月十二日。另外,還要把下一周的一些約會安排好。絕對不能讓人在他的行為中看出有任何永訣的暗示。這是一個天主教徒所犯的最嚴重的罪——一定不要叫人看出一點漏洞來。
先去看專員……他駕著汽車向警察局駛去,把車停在教堂外邊。他要犯的罪給他一種莊嚴神圣的感覺。這種感覺籠罩著他,幾乎使他覺得像浸沉在幸福里似的。終于要付諸行動了;他以前胡亂摸索、得過且過的日子太長了。為了收藏好,他把藥包放在口袋里。他攜帶著自己的死亡走進了教堂。一個黑人婦女正在點燃圣母像前的蠟燭,另一個合著手凝視著神壇,買菜的提籃放在身旁。除了這兩個人以外,教堂里沒有別的人。斯考比在教堂后邊坐下;他不想祈禱——祈禱有什么用呢?如果是天主教徒的話,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犯了不赦的罪,祈禱是無能為力的。雖然如此,斯考比還是又悲哀、又羨慕地看著教堂里另外的兩個人。她們仍然是他已經棄絕的這塊國土的居民。這就是愛別人所付出的代價——永世被剝奪掉上帝對自己的愛。如果還年輕,也許會欺騙自己說,這一代價付出的有價值;但是這樣欺騙自己有什么用呢?
即使不能祈禱,坐在教堂后面,從最遠的地方望著耶穌受難地,至少還是可以同上帝講幾句話吧!他開口說: 啊,上帝,我是唯一有罪的人,因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做的事會落個什么結果。我寧愿給你痛苦,而不愿意給海倫或我妻子痛苦,因為你受折磨我是看不到的。我只能在想象中看到。但是我能加于你的——或者加于她們身上的,都有一個限度。我活著的時候,不能丟棄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但是我可以死,從而把我從她們的血流里清除出去。她們因為我而生病,我可以把她們治好。你也是這樣的,上帝——你也因為我而生了病。我不能這樣一個月又一個月地繼續侮辱你了。我不能在圣誕節——在慶祝你誕辰的節日再走到神壇前面,為了說一句謊言再參領你的血和肉。我做不出這種事來了。一旦你永遠失去了我,對你說來會好過得多。我知道我做的是什么。我不是在請求你的慈悲。我在使自己遭受永恒的懲罰,不管那意味著什么。我一直希望得到平靜,我以后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平靜了。但是在我走出你的圈子以外,你就會得到平靜了,再也不用掃除地面而尋覓我,翻山越嶺來查找我。你就會把我忘記,上帝,永遠把我忘記。斯考比的一只手攥住衣袋里的小包,好像在許愿似的。
誰也不可能沒完沒了地進行獨白;總是有另外一個聲音要搭茬兒,或遲或早每一場獨白都將變成一次討論。他現在不能讓另外一個聲音再保持沉默了。那個聲音從他的腔膛里說起話來,仿佛是為了罰他入地獄而放在他體內的那個圣體喊叫出聲來了。你說你愛我,可是你卻要對我做出這種事來,要永遠使我失去你。我是用愛把你塑造的。我灑下的是你的眼淚。我把你從遠非你所能了解的一切苦難里救出來。我把這種對平靜的渴望栽到你的心里,只是為了有一天我可以滿足你的希望,看到你的幸福。可是,現在你卻要把我推開,要我再也抓不到你。當我倆這樣談話時,并沒有大寫字母把你我分開。在你對我講話時,我不是用大寫字母開頭的“你”,而只是簡單的“你”;我同隨便哪一個乞丐一樣的卑微。你不能像相信一只忠實的家犬一樣地相信我么?兩千年以來我對你一直是忠實的。你現在所要作的,只是按一下鈴,走進神功閣去,告解……悔悟已經在那里了,它正在你心頭上掙扎。你缺少的不是悔悟,只是幾個簡單的行動;去到那所尼森式房屋去告個別吧。或者如果你一定要那樣做的話,你就繼續斥絕我,但是不要再繼續說謊。回到家里去同你的妻子告別,同你的情婦住在一起。只要你活下去,遲早你會回到我身邊來的。她們中的一個會有痛苦,但是你難道不相信我,我不會使她們的痛苦太大的?
體腔里的聲音沉默了,他自己的聲音絕望地回答道: 不。我不相信你。我愛你,但是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如果我是你創造的,你就也創造了我的這種責任感,我像背負一個重擔似地走到哪里就背負到哪里。我當警察并沒有白當——我要為秩序負責,要伸張正義。對于我這樣的人這是最合適的職業。我不能把責任推給你。如果我能這樣做,我就是另外一個人了。我不能為了拯救自己而使她們中的哪個人受痛苦。我是負責任的,我要按照我能做的唯一方法把這件事情結束。一個人生病而死,對她們說來只意味著短暫的痛苦——誰都免不了一死。我們所有的人都屈從于死亡;我們不甘忍受的是生活。
只要你活一天,那聲音說,我就抱有希望。人失去希望怎能同上帝失去希望相比呢?你能不能就這樣活下去,像你現在這樣?那聲音懇求說;每一次它都把價格降低一些,就像市場上的一個小商販似的。它解釋道: 還有更壞的行為呢。但是他卻說: 不,沒有了。這是不可能的。我愛你,我不在你的神壇上繼續侮辱你了。你知道這是一條死路,上帝,一條死路,他攥著衣袋里的藥包說。他站起來,轉過身,背向神壇,向門外走去。直到他在汽車里的反光鏡中看見自己的面孔時,他才發現,因為一直隱忍著淚水,眼睛已經又紅又腫了。他開著車,向警察局和專員辦公室駛去。
(傅惟慈 譯)
注釋:
在英語中,稱呼上帝的代詞都用大寫字母開頭。
【賞析】
“問題的核心”是什么?按照小說的回答,是指人對自己的職責、對自己的悲憫的無能為力。盡管如此,仍然有人堅持要向問題核心深處鉆進,這不是以卵擊石的魯莽,而是飛蛾撲火似的命數。這是西方小說中相當普遍的主題,但英國作家格林為它提供了新的視角,即從天主教的信仰著手來考察這個問題。小說的主人公斯考比就帶著無法擺脫的對主的信仰,置身于問題的核心當中,他對上帝禱告說:“主,我當不起你降到我心中。”作為一個天主教徒,他向往愛情,又唯恐悖逆教義,舍棄上帝,他預感到自己的肉體和靈魂,注定將永恒失所。
作家格林寫過四部探討宗教問題的小說,《問題的核心》即是其中之一。他說得很清楚:“人類失去了天主感到孤獨這一主題是個值得探討的題材。……只看表面文章的讀者說,我熱衷于寫人受天譴。實在我的作品沒有一個角色是受到天譴的……《問題的核心》中的斯考比自愿墮入地獄,然而得救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自愿墮入地獄”是指小說中斯考比選擇了自殺的方式,這對天主教徒來說是不可原恕的罪,但是蘭克神父卻為斯考比辯解道:“關于上帝寬恕誰不寬恕誰的事,千萬別認為你——或者我——能夠了解萬分之一。”
這句話是一種告慰,讓信上帝者不至于陷入絕望恐怖的深淵,或者撇開宗教色彩不論,只專注于作家對人物命運、經歷的描寫,普通讀者也能稍感安慰地看到永世黑暗中的一線光亮。然而,它終究無法消除整部作品帶給讀者的沉重與壓抑,小說中讓人慨嘆感懷、掩卷后唏噓不已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這里節選了小說第三卷的第一部第一章及第二部第二章,它們首先展示了斯考比是一個塵世中的人,然后是一個天主教徒的心靈行走,讀者由此可以窺察到主人公必然的生命歸途。
一開始我們看到,露易絲從南非度假回來了,就像所有的三角戀愛那樣,三個當事人終究要被放置在對峙的情境里。幾個月不見妻子,斯考比一點也不激動,在碼頭他排練著歡迎詞,回到家中他故作高興,他習慣性地講著迎合妻子的謊話,好像哄她開心是他的任務,讓她快樂、滿足她的要求是他的責任。對妻子,他已不存嫉妒之心,明知威爾遜愛慕她,他卻無動于衷——愛情里若缺少醋意,就像盛宴的餐桌上沒有攪拌沙拉的萵苣,看似挺括碧綠,卻失了名頭,不叫美味。正如露易絲早就說過的,斯考比對自己的感情是責任,是良心而不是愛了。唯有憐憫之心和責任感,以及一個天主教徒對婚姻的守護,才讓他下意識地呆在原地。露易絲是聽聞了斯考比和海倫的戀情才結束南非之行的,然而斯考比并不知情,他一等午飯吃完就找了個借口出門,去看望他正深深愛著的海倫了。
可是,他真的愛海倫嗎?他對她的感情真的是愛情嗎?連斯考比本人也不敢確定了,所以他問自己:“在我的心靈深處,是不是她們兩個我都愛呢,還是只因為我這種可怕的憐憫心自發地流向每一個需要它的人?”“憐憫”是小說中和“責任”一樣,一再出現的一個詞語,也是作家在塑造斯考比這個人物的時候,頻繁使用的一個判斷,兩者共同構筑起斯考比性格、行為的全部內容,也突出了他感情中的宗教內涵。那正是造成他感情悲劇的重要因素。
“憐憫像是他心頭上一塊潰瘍,他永遠也不能把它去掉。他知道熱情會泯滅,愛情會消失,但是憐憫卻永遠停留在那里,無論什么不能使憐憫消減。”憐憫成了斯考比與人相處的外交手段。他的這種行為,似乎包含著一種高姿態的圣僧式的俯瞰眾生,一片俠骨柔腸里舒展伸出的溫暖胸懷,可是也不免有些變態的自虐。他會為緊皺的眉頭、傷心的淚水、屈辱的神情、委頓的身影、衰老的面容心碎心痛,這些東西能夠充分激發他的憐愛之情,喚起他的柔情蜜意。而一旦他的女人們流露出通情達理或忍辱負重,不爭不吵,表現得剛強堅定,他的反應竟然是手足無措,厭惡躲避。
當初他愛上海倫也是始于憐憫的。那時她剛從海難中逃生,剛失去丈夫,孤苦無依,她年輕得不懂一點人情世故,需要保護和照顧。這個比自己小三十多歲的姑娘,就這樣喚起了他習慣性的責任感,他條件反射似地開始給予她憐惜和撫慰。海倫并不美,甚至有點丑陋,但是斯考比從來都覺得,自己對美麗、嫻雅、聰明不承擔任何責任。“只有這種沒有人為之傾心的臉,這種誰也不肯偷眼斜睨的臉,這種不久就要習慣于呵斥和冷漠的臉,才需要他的真誠扶助。”包括他對妻子的感情,在愛消失以后,也是由于憐憫才維系著的。他憐憫妻子被人冷落譏諷,憐憫她沒有得到舒適的生活,這憐憫中往往就伴隨著他對自己的檢討,以及從檢討生發出去的他那連綿不絕的責任感。或者斯考比不是愛某個女人,而是愛女人身上的弱。誰越弱,他越愛誰。誰是失敗者,他就去愛誰。
節選部分中,斯考比告訴海倫自己面臨困境,那就是露易絲要他去做彌撒、領圣體。年輕的海倫不明白也不屑知道這件事情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只認為斯考比經常把上帝搬出來,是因為妻子回來了,便以此為借口搪塞與自己的感情。斯考比無法跟海倫解釋清楚,宗教儀式包含的信仰熱情是何等重要,藏著隱秘跪在上帝腳下吞咽圣體,對一個教徒來說意味著怎樣的褻瀆和不可恕。他似乎感覺到了自己正步入絕境,迎面而來的將是萬劫不復的永恒懲罰。
永恒的懲罰果真降臨了,但不是上帝施加給他,而是他決意毀滅自己。就如在節選的后半部分看到的,斯考比終于不堪承受對上帝的欺騙,也包括對身邊人的欺騙,決定用自殺終結這一切,解救出由于他而陷于痛苦中的露易絲和海倫。他精心計劃制造心臟病發作去世的假象,以免自己的死受到譴責和讓生者不安。小說通過斯考比與上帝的對話,讓讀者挺進到人物的內心世界,了解他的靈魂承受著的痛苦煎熬。上帝的聲音(當然是斯考比理解和想象中的上帝)試圖用寬宏的仁慈挽救這只在迷途中沉淪的羔羊,可斯考比拒絕了。因為他知道,按照上帝的意旨,他要履行忠貞就必須在露易絲和海倫當中做取舍,但無論拋棄誰,對他而言都意味著殘忍。只要那宿命般的憐憫心、責任感在,他就不能不把因自己泛濫的凡俗之情而造成的欺騙繼續下去,并越走越遠。所以唯有盡早死,才能從她們的世界中放逐自己,從而把寧靜幸福還給她們。“死”,是他甘愿履行的最后一項責任,即使死帶給他自己的是地獄中的烈火焚身。
作家格林曾經這樣概括形容他筆下的人物:“他們胡子拉碴的,滿懷著內疚,借酒澆愁。有個詞兒好像跟我結下了不解之緣,就是‘萎靡頹唐’——我是指那種人物,不是指我本人。這不是個恰當的字眼,意思有點含糊。不過,就他們在我小說中的表現來看,似乎已成為某種象征了——也許可說是象征‘墮落’后的人類吧。”在作家的心中,這“墮落后的人類”應該是指同斯考比一樣,犯了原罪卻又不指望上帝救贖的人吧。
整部小說在寫法上把宗教思想和故事敘述有機地結合起來,節選部分這個特點也很清晰。每當矛盾沖突的當口,就會出現《圣經》引文、典故傳說、教義解釋、宗教儀式等等,但又不顯牽強唐突,反而充分地展示出人物獨特的內心活動,推動著人物命運向前發展。小說結構緊湊,情節展開絲絲相扣,以一連串的必然性為基礎,所有情節都在一條鎖鏈上逐一展開,像是其中不可缺少的環節——斯考比沒有當上專員,露易絲心情不好要去度假;度假需要錢,他去找戈塞夫借貸;借貸后,他受到要挾不得不違心做事,越陷越深;露易絲不在身邊,給他機會愛上海倫,越走越遠。在小說后半部分,斯考比被告知原來的決定有了變化,將由他來擔任專員,他不禁苦笑感嘆,如果一開始就接到這個任命該多好,那么鏈條后面的所有枷鎖就都不會出現,他也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然而他又怎么能夠保證,另一根鏈條沒有在另一個起點開始中斷,等待著他以另一個原因踏入其中的陷阱呢?他是這樣的斯考比,他就逃不出這樣的結局。
作家對人物心理活動和細節動作的描寫刻畫,精細入微。敘述性語言與作家現身說法般的出場陳詞,結合得天衣無縫,不露痕跡。小說的基調是陰沉壓抑的,作品中到處飄浮著暴風雨來臨之前憋悶窒息的氣息,讀者的神經似乎被作家麻木了,思維和感覺都浸泡在熱帶地區那濕沓沓、黏膩膩的空氣里,蟑螂、蜥蜴、沙蚤也似乎也在讀者四周爬行,讓人厭惡而煩躁。
(孫悅、張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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