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卡斯塔里亞學苑坐落在一個寧靜而美麗的山區,與世俗社會隔絕。它既是教育單位又是研究單位,有自己的領導部門和管理機構,領導和管理成員由大師們擔任,下面管轄著該地區的一些層次不同的精英學校,培養從全國各地選拔來的適合從事玻璃球游戲的人才。少年約瑟夫·克乃西特就讀于一所小城的拉丁語學校,音樂大師專程來考察他,對他的天分和表現非常滿意。不久以后,克乃西特獲準進入華爾采爾精英學校。在這里,他孜孜向學,成績異常突出。他代表卡斯塔里亞,和代表世俗世界的旁聽生、后來成為其好友的普林尼奧,展開了持久的辯論,從此揚名。學業完成以后,他開始鉆研中國語言和經典作品,并向“老年長老”學習《易經》。而后,他被接納進入玻璃球游戲大師團體,躋身圣人之列。緊接著,他奉命前往瑪麗亞費爾本篤會修道院。他和歷史學家約可布斯神父漸成摯友,神父對卡斯塔里亞和玻璃球游戲提出的批評和質疑讓他心有所動,同時他也以自己的學問和才華為卡斯塔里亞贏得了對方的尊敬與幫助。玻璃球大師托馬斯去世了,克乃西特繼任,他主持了“中國屋游戲”年會,為日漸衰落的玻璃球游戲年會注入了生命力。在他的領導下,精英學校的一切蒸蒸日上。此時,他卻義無反顧地離開卡斯塔里亞去做家庭教師,最后意外溺水長逝。
【作品選錄】
這一屆被人稱為“中國屋游戲”的玻璃球游戲年會至今仍盡人皆知,經常被作為經典游戲而加以引證。對于克乃西特和他的朋友德格拉里烏斯而言,成功乃是他們辛勤工作的果實,對于卡斯塔里和最高教育當局而言,成功乃是一種證明,證實他們任命克乃西特為最高長官是正確之舉。整個華爾采爾地區、游戲學園以及全體精英分子總算又經歷了一次又輝煌又愉快的慶典佳節。是的,多少年來不曾有如此盛況了。這位卡斯塔里有史以來最年輕、也最受爭議的游戲大師第一次公開亮相便大獲成功,尤其是衛護了華爾采爾的聲譽,洗刷了上一年的失敗和恥辱。今年沒有人重病不起,也沒有心驚膽戰的代理人。那個代理人在滿懷敵意的精英分子們的冷酷包圍中,在緊張萬分的辦事人員,盡管忠實卻毫無力量的支撐下,滿懷恐懼地支持著那場巨大慶典。而今天是一位穿金裹銀的領袖站在象征性的莊嚴棋盤之上,以靜默而不可侵犯的祭司長姿態,向公眾發布著他和他的朋友合作的成果。他渾身散射出平靜、力量和尊嚴的光芒,那是任何世俗集會都不可能企及的境界,他在許多助手簇擁下步入典禮大廳,按照儀式規定一場場指揮著整場游戲的表演,他拿起一支發光的金筆在身前的小板上寫下一個又一個優美的字跡,這些字跡隨即便被放大成一百倍大的玻璃球游戲密碼字體,投射到大廳后壁的一塊巨大的看板上,被成千上萬個人悄悄拼讀著,也被發言人大聲朗讀著播放到全國各地和世界各國。當第一場結束之際,他把本場內容概括寫在小板上,然后就以優雅感人的姿勢請大家作靜修準備;他本人則擱下金筆,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擺出靜修入定的示范姿態,這時候,不僅在大廳里、游戲學園里,在卡斯塔里地區里里外外,而且在外面許多地方、許多國家的玻璃球游戲信徒,也全都虔誠地坐下來進行同樣的沉思,直到在大廳正中打坐的玻璃球游戲大師再度站起身子。儀式過程一如既往,然而一切仍讓人感覺新穎動人。這個游戲世界既抽象又無時間性,卻富于彈性,能夠從上百個細微差別上區別出每一個個人的精神、音調、氣質和字跡,這回的主持者個性偉大,他的文化修養也足以使他把自己的靈感式聯想納入不可破壞的游戲本身法規之內,而不是凌駕其上。而在場的所有助手、參與者和精英選手也莫不像訓練有素的軍人般服從指揮,與此同時,與會的每一個人,即或只是協助大師執禮或者只是拉幕的人,也都在按照每個人自己的感受生氣勃勃地參與著演出。至于廣大群眾,擠滿了大廳和整個華爾采爾地區的廣大信徒,成千上萬的靈魂,全都追隨著大師的足跡,穿越過玻璃球游戲無窮無盡的多元意象空間,踏上了那條夢幻般的神圣道路,而那專為儀式敲響的深沉洪亮的鐘聲則是慶典的根本和音,鐘聲對于人群中較為純樸幼稚的人而言,可說是他們從慶典中獲得的最美妙,也幾乎是唯一的切身感受,而對于技巧嫻熟的游戲專家和批評家們,對于大師的助手和官員們,乃至大師本人來說,鐘聲也會在他們身上喚起一種肅然起敬之情。
這是一屆高水平的大會,連來自外面世界的使節們也覺察到了,也表示了興趣。短短幾天中為玻璃球游戲贏得了許多永遠皈依的新信徒。但是,在十天慶典結束之后,克乃西特卻在總結經驗時向自己的朋友德格拉里烏斯說了一番頗為奇特的話:“我們也許可以滿足了,”他說。“是的,卡斯塔里和玻璃球游戲都很奇妙,兩者都已幾乎達到了完美的境地。不過它們也許過分完美、過分美好了。它們實在太美,令人幾乎不得不為它們擔憂。我們不樂意設想它們也會有朝一日終成遺跡。然而我們不得不想到這個問題。”
這番流傳至今的言論,使寫作本傳的作者覺得很有必要深入探討自己任務中最棘手也最具神秘意義的部分了,其實作者原本想把這項任務稍稍往后放一放,而首先趁此平靜時刻,清晰明了地把握克乃西特的狀況,以便繼續描述他的種種成就,他的領導有方以及他的光輝人生頂峰。但是,倘若我們不把這位可敬游戲大師生活本質中這種雙元性或者兩極性事先在此處進行若干闡釋的話,那么我們似乎有些失誤,而且也似乎離開了主題,盡管克乃西特這一本質特征,當時除了德格拉里烏斯之外,并無他人知曉。事實上,我們今后的工作主要將會是: 把克乃西特心靈中這種分裂性或者毋寧說是一種不間斷交替的兩極性,作為這位可敬人物本質中的根本特性加以研究并加以證實。老實說吧,一個傳記作家僅僅從圣徒生平言行角度來寫一個卡斯塔里大師的傳記(為了更好地發揚卡斯塔里的榮譽),完全不是什么難事。他可以很容易地寫下克乃西特那幾年游戲大師生涯——除了他生命最后時刻的光景——,可以完整地報道他的一系列光輝燦爛的業績,他所完成的任務,他所取得的成就。凡是僅僅依據文獻資料的歷史學家看來,克乃西特大師任職期間的作為不但無可指責,而且值得贊譽,他可以和歷史上任何一位廣受愛戴的游戲大師相媲美,就是與那位在華爾采爾引起游戲熱潮的玻璃球游戲大師路德維希·華塞馬勒相比較,也毫不遜色。然而,這位大師卻有一個絕非尋常的、令人激動的結局,——在某些批判者眼中,這還是一種荒唐的可恥結局,但是這種結局并非偶然或者屬于不幸事故,卻事出有因并且完全合乎邏輯。我們今后工作的一部分也就是要指出:這一結局和我們可敬大師的光輝業績和成就不存在絲毫矛盾抵觸。克乃西特是一位優秀的模范行政官員,是他那高級官員層里的光榮代表,一位無瑕可擊的玻璃球游戲大師。然而他看出了,也感到了——即或在他還處于任職期間就已感到卡斯塔里的顯赫光輝不過是一種受到威脅的、正在消失的偉大。他生活于其中,卻并非毫無懷疑毫無揣測——就像大多數與他同時代的卡斯塔里人那樣——,而他是知道它的起源和發展歷史的,他認識其歷史本質,感受到它如何屈從于時代,如何受到冷酷無情巨大暴力的沖擊和震撼。克乃西特對這一歷史進程從認識到產生切身感觸,以及他聯系自己本人和自己工作所產生的感觸,使他就像一個在成長發展和自我變化的血流之中運轉的細胞,在運轉過程中逐漸成熟了,其實早在他跟隨偉大的約可布斯神父從事歷史研究時就已經成熟。他雖受到這位本篤會神父的影響,而我們倘若追溯這種意識的根源和萌芽狀態,就會發現很久以前已存在于他內心之中了。誰若真正有意探究克乃西特活生生的個性品格,追蹤分析他一生的特點和意義,那么就不難發現這些根苗和萌芽了。
這個男子在他生平最輝煌的日子里,在他第一次主持慶典大會后,在他得以不同凡響地光大卡斯塔里精神之后,竟說出這么一番話來:“我們不樂意設想它們也會有朝一日終成遺跡——然而我們不得不想到這個問題”,這個男子對一切存在之物的短暫無常,對一切人類精神創造成果之可疑性質,遠在他研究并洞悉人類歷史之前,便早早有了宇宙意識。讓我們回溯一下克乃西特童稚和學生年代的往事,我們立即就會想起,他每一回聽說某個同學因為令老師失望,已從精英學校轉送普通學校,將從艾希霍茲消逝不見時,他就深感不安,惶惑不已。我們知道,在這些被驅逐的學生中,并無一人曾經是少年克乃西特私人的好友。讓他受到刺激和痛苦的不是什么個人損失,不是某些人離開了,消失了。確切地說,我們應該把他的痛苦形容為他對卡斯塔里的永恒性與完美性所抱持的童稚氣的信仰因此而受到了輕度的震撼。由于克乃西特視自己受感召進入精英學校為神圣使命,而有那么一些男孩和少年卻不知珍惜這一幸福和恩典,輕率地丟失了它,這事實不僅令他震驚,同時也讓他看見了凡俗世界的力量。此外,也許還應當——雖然我們無法證實——提一下,這類事實導致他第一次產生了對自己一貫絕對信任的教育當局的懷疑,為什么一次又一次把學生挑選進來,過些日子又驅逐出去呢?
這些批評當局具有權威的最早期的感情沖動是否影響到了他的思想,我們無法判斷。不管怎么說,在孩提時代的克乃西特眼中,開除一個精英學生不僅是不幸的,而且還是不應當的,是一種丑陋的污點,人人視而不見,聽任其長期存在,乃是整個卡斯塔里的罪咎。我們認為,這便是學生克乃西特所以在此類情況中感覺困擾和驚恐的原因。他知道,在卡斯塔里疆界之外還有另一種世界和另一種生活,這種生活與卡斯塔里的原則完全背道而馳,它既不會融入卡斯塔里的秩序,也不會受到卡斯塔里的控制而得到精神升華。當然,克乃西特知道這種世界也存在于自己內心深處。他也有著違背自己原則的種種沖動、幻想和欲望,必須付出艱苦代價才能逐漸加以制服。
于是克乃西特知道,在某些學生身上,這種沖動力十分強大,以致突破了一切警告和懲罰的界限,令這些軟弱的學生背離卡斯塔里的精英世界而回返那個只受本能支配而無精神教養的世界。對于努力發揚卡斯塔里美德的人們而言,那個世俗世界時而像一種邪惡的地獄,時而又像一種誘惑人的游樂場和競技場。許多世代以來,無數有良知的青年都曾接受和體驗過這種卡斯塔里式的罪惡觀念。事隔多年之后,克乃西特作為成熟的歷史學家則必然能夠更加清楚地認識到,倘若沒有這種自私和本能的罪惡世界提供素材與活力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歷史,而諸如宗教團體這類崇高的組織也正是這種濁流的產物,它生于此,也會有朝一日淹沒于此。這個問題成了貫穿克乃西特一生努力奮進的動力基礎,他覺得這絕不是什么單純的思想性問題,因為它比任何其他問題更為深入自己的內心深處,并且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問題也負有責任。克乃西特屬于具有這類天性的人: 凡是目睹自己信仰愛戴的理想,自己深愛敬重的國家和團體有了弊端和災難,他就會生病,憔悴,甚至死亡。
我們順著這一思路繼續回溯,我們就發現了克乃西特在華爾采爾留下的蛛絲馬跡,他初到華爾采爾的光景,他的最后幾年學童生涯,還有他和旁聽生特西格諾利具有重要意義的交往,——對于這位旁聽生的情況,我們也已在適當的地方作過詳盡介紹了。卡斯塔里理想的熱情追隨者克乃西特與世俗之子普林尼奧的遭逢,不僅對卡斯塔里具有強烈而持久的影響,對于青年學生克乃西特本人更具有一種重要而深刻的象征意義。因為當時強迫他扮演如此艱難重大的角色,表面上似乎純粹出于偶然,事實上卻十分符合他的總體天性,以致我們不禁要說: 他后來半輩子的生活似乎只是一再重演這個角色,而且使這個角色越來越完美深刻。毫無疑問,他扮演的是卡斯塔里的保衛者和代理人,就如同他約莫十年后向約可布斯神父再次演出了這個角色,而后便以玻璃球大師身份把這個角色演到終結,然而他雖是教會組織的保衛者和代理人,卻始終熱衷于向敵人學習,努力不讓卡斯塔里與世隔絕而處于停滯孤立,并且促使它與外面的世界積極合作,展開活潑的討論。克乃西特與特西格諾利進行的演講比賽式的交往多少還帶有玩耍性質,到了后來,他和舉足輕重的人物,又是敵人又是朋友的約可布斯神父打交道時,就完全是嚴肅認真的大事了。克乃西特在與兩位敵人交手過程中考驗了自己,使自己日益成熟,也從他們那兒學到了很多東西,而他通過斗爭和交流也給了對方許多東西。他在這兩場斗爭中確實沒有擊敗對手,是的,從一開頭起,他就未曾有過這個目標。但他成功地贏得了他們的敬重,也迫使他們承認了他所代表的原則與理想。即或他和那位學識淵博的本篤會神父的辯論并未直接導致實際成果,但卡斯塔里不久在羅馬教廷設立的半官方的代表機構——這是一個頗有價值的貢獻,比起大多數卡斯塔里人所能想象的價值要高得多。
克乃西特原本對卡斯塔里之外的世界基本上一無所知,通過與世俗同學普林尼奧·特西格諾利以及同智慧的老神父舌戰而結下的友誼,使他對那個外面的世界有了認識,或者應當說有了相當的想象力,這卻是極少數卡斯塔里人才擁有的認識。克乃西特過了幼年以后就不曾見識和體驗過外界生活——除了逗留瑪麗亞費爾的那段時期,然而那里也并不能讓他認識真正的世俗生活。不過克乃西特通過特西格諾利,通過約可布斯神父,也通過自己的歷史研究,對這個世俗世界的真實情況獲得了一種十分清醒的大致了解,當然大都是直覺認識,很少直接的體驗,這卻也足夠使他比大多數卡斯塔里人——包括最高行政當局人士在內,更為懂得和更為接受那個外面的世界。他始終是忠貞不渝的卡斯塔里人,然而他從未忘記,卡斯塔里是世界的一個部分,只是世界的一個極小部分,盡管那是他最珍惜最心愛的部分。
克乃西特與弗里茲·德格拉里烏斯的友誼又是什么性質的呢?德格拉里烏斯是個難相處的問題人物,一個技藝精湛的玻璃球游戲能手,一個嬌生慣養、敏感、道地的卡斯塔里人,一個才到瑪麗亞費爾幾天就受不了本篤會修士的粗俗氣息、聲稱絕不能住過一星期以上、因而對自己順順當當毫無懼色呆了兩年的朋友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物。關于他們之間的友情,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我們不得不排除其中的若干看法,另一部分也尚待進一步探討。而所有的看法都建立于同一問題上: 這一持續多年的友誼究竟有什么樣的基礎和意義。我們首先不能忘記下列事實: 除了克乃西特與約可布斯神父之間的關系,他和任何朋友交往都不是有所尋找、追求,甚至有求于人。克乃西特引人注目,受人仰慕妒忌,甚至受到愛戴,純粹是因為他那高貴的品質,他本人自某一“覺醒”階段以來,也早已意識到自己的這種天賦。他也知道德格拉里烏斯早自大學生涯初期便已對他五體投地,可他仍始終對朋友保持一段距離。
然而,種種跡象顯示克乃西特也確實很喜歡這位朋友,我們認為,克乃西特對他產生興趣,并不僅僅由于他出眾的才能和他擅長解決玻璃球游戲問題的卓越稟賦。讓克乃西特產生強烈和持久興趣的不僅是朋友的才能,而且還有他的種種缺點,包括他的體弱多病,正是這些欠缺讓別的華爾采爾人厭煩德格拉里烏斯,以致常常受不了他。這個怪人是個道地的卡斯塔里人,他的整個生存方式也許外人難以想象,卻與卡斯塔里的文化氣氛和修養水平相一致,若不是他的難以相處和古怪脾氣,把他形容為“十足的卡斯塔里人”,這倒是貼切的雅號。然則這位十足的卡斯塔里人與同伴們的關系卻十分糟糕,他在同伴面前與他在領導面前一樣不受歡迎,他經常打擾別人,一再引起他人激怒,倘若沒有他這位又勇敢又聰明的朋友給予保護和引導,也許早就毀滅了。其實人們所指責的毛病,歸根結蒂只是一種壞習慣,一種執拗脾氣,一種性格上的弱點而已,也就是說,他的思想和行為純屬個人性格問題,與宗教團體的制度體系全無干系。他的行為恰恰只是為了適應現存的秩序,因為這是對他能否生存于團體中的起碼要求。
他算得上一個稱職的卡斯塔里人,是的,甚至是一個閃閃發光的卡斯塔里人,因為他不僅多才多藝,無論在學問上,還是在玻璃球游戲技藝上都精益求精,從不故步自封。可惜他在對待教會和團體的現行秩序上,顯得十分無能,甚至可說十分糟糕。他的最大毛病是長久以來始終忽視靜修課程,其實打坐的意義恰恰在于能夠讓個人納入團體的秩序之中,更何況還具有治療作用,他若能運用得當,也許早就治好了自己的神經衰弱癥。因而,每當他有一陣子表現不佳、過分激動或者情緒抑郁之后,他的上級們都要懲罰似的讓他在嚴格監督之下進行靜坐訓練,哪怕只是一小會兒,就連一貫待他溫厚寬容的克乃西特也常常不得不強迫他靜坐以培植自持能力。
遺憾的是,德格拉里烏斯為人任性,脾氣執拗,不合群,他好炫耀知識,常常說得連自己也著了迷,往往妙語如珠,靈思泉涌,說到得意忘形時,誰也止不住他。總之,他是不可救藥的,因為他根本不肯接受矯正。他從來不顧什么團結和合群,他只要自己的自由,他寧肯永遠處于學生狀態。他愿意一輩子做個受苦受難、前途渺茫卻死不回頭的獨行者,做一個才能出眾的愚人,做一個虛無主義者,也不肯走順從教會秩序而達到平靜境界的道路。他不在乎平靜安定,他不敬重教會秩序,他對種種指責與孤立一概滿不在乎。毫無疑問,他在這個以和諧與秩序為理想的團體里,是一個令人不快而且難以消化吸收的分子。然而,恰恰是這種難以相處、難以同化使他成了這個如此秩序井然小世界里一股生氣勃勃的不安定力量,成了一種責備、警告和提醒,成了一個激發新穎、勇敢、沖破禁忌等無畏思想的發動者,他是羊群中一頭執拗不聽話的山羊。而這一切,我們認為,正是他所具有的這一些品性才贏得了克乃西特的友情。
當然,克乃西特在對待德格拉里烏斯的友誼中多少含有一點兒憐憫的成分,他常常為這位處于危難和不快活狀況中的朋友付出一種騎士式的友情。但是,光靠憐憫是遠遠不足以維持友誼的,一旦克乃西特重任在身,整日為工作、職責和義務之類疲于奔命,這種友誼也會不復存在。我們得出的結論是: 德格拉里烏斯對于克乃西特的重要性和必須性,事實上并不亞于特西格諾利和約可布斯神父,他實際上與另外兩位一樣,乃是克乃西特生活中一種刺激性的因素,一扇望向新境界的小小窗戶。我們相信,克乃西特在自己這位奇怪朋友身上覺察到他是某種典型思想的代表人物,隨著時間的消逝,他也逐漸認識到,除了眼前這位獨一無二的先驅者,卡斯塔里尚未出現過這一類型的人物,對于卡斯塔里而言,唯有通過新際遇,注入新血液才能夠使卡斯塔里的生活獲得更新,變得興旺。德格拉里烏斯和絕大多數孤獨的天才一樣,是一個孤獨的先驅者。他實際上是生活在一個目前尚不存在而將來可能出現的卡斯塔里王國內,他又實際上是生活在一個雖然仍遠離世俗世界,而內部已因老化、因終日靜坐而德行退化的宗教團體之中,在這個卡斯塔里世界里,仍然能夠高度發揮智慧,能夠深入潛心于重要精神思想,但是這些高度發展和自由發揮的精神活動已喪失了目標,只知一味欣賞自己精雕細琢的技藝能力。克乃西特看出德格拉里烏斯一身兼容了兩個特點: 既是卡斯塔里精湛技藝的化身,又是這類才能之墮落性和道德敗壞性的一個警告信號。這個德格拉里烏斯確實又奇怪又可愛,但是絕不能讓卡斯塔里淪為滿布德格拉里烏斯式怪人的夢幻王國。
這一危險固然遠未降臨,卻已顯露端倪。克乃西特懂得,只消把卡斯塔里貴族氣的孤立圍墻繼續稍稍高筑一點兒,團體的紀律再衰敗一點兒,宗教道德再淪落一點兒,那么德格拉里烏斯就不再是孤零零的怪人了,而成了日益墮落的卡斯塔里一個蛻化變質的代表人物。倘若這個未來型的卡斯塔里人沒有生活在克乃西特身邊,克乃西特對他也沒有精確的認識,這位游戲大師也許要遲些時候才會看清,甚至永遠也不會發現此類衰落可能性的,如今克乃西特已洞察了真相,頹勢業已開始,敗落跡象業已存在。目光敏銳的克乃西特本能地覺察到這是一種征候,一個危險的信號,情況就像一個聰明的醫生首次發現某個患者得了一種不為人知的新奇病癥一般。而德格拉里烏斯不是等閑之輩,他是一個貴族,一個出類拔萃的才子。若先讓德格拉里烏斯尚不為人知的預兆性病態傳播開來,就可能改變卡斯塔里人的形象,也許整個學園和團體也會終于接受這種病態蛻化形象,然而未來的卡斯塔里人也許不可能都是真正德格拉里烏斯的人物,歸根結底,不會人人都具有他那種罕見的才能,那種憂傷的性情,那種閃耀跳動的藝術家熱情,相反,大多數人也許將會僅僅具有他的消極因素: 他的不可信賴性,他的浪費才華的嗜好,他的缺乏紀律和團結的意識。克乃西特在心情不安的時候,腦海里常會浮現諸如此類的陰暗想象和預感,唯有通過靜坐沉思,或者通過加強工作量才能予以驅除,這一定耗費了克乃西特許多精力。
恰恰是德格拉里烏斯事件向我們提供了克乃西特如何進行教育的卓越范例,顯示他面臨問題、疑難和病態時從不逃避,而是努力加以戰勝。如果沒有克乃西特小心謹慎的照顧和引導,這位危險的朋友大概早就徹底完蛋了。此外,他無疑也會給整個游戲學園帶來沒有止境的麻煩,自從弗里茲成為精英分子之后,已經引起了不少麻煩。游戲大師克乃西特巧施手段,不僅讓自己的朋友納入正常軌道,而且讓其在玻璃球游戲中充分發揮他的高超才能。克乃西特不知疲倦地耐心誘導朋友以有價值的工作克服性格上的弱點,我們不得不驚嘆德格拉里烏斯事件實為處理人際問題的杰作。附帶提一下,倘若有人把克乃西特任職期間所主持各屆玻璃球游戲年會的風格特征進行精確分析研究,恐怕會是一項很美妙的計劃,大概會獲得意料不到的發現——我們很樂意向任何一位玻璃球游戲歷史學家鄭重推薦這項任務。每一屆游戲無不又莊嚴又可愛地散放出奇思異想的光彩,韻律節奏又如此富于創意,絕非任何自我陶醉的技巧所可比擬的,每一場游戲的基本概念和結構,那一系列引導與會者靜修的設想,全都是克乃西特運思后的產物,而一切技術上的精雕細鏤和大部分細節處理則是合作伙伴德格拉里烏斯的工作。歲月流逝,這些游戲年會將被人遺忘,然而克乃西特的生活和工作仍會對后人產生吸引力和楷模的影響力。我們很幸運,他的生平和業績已和所有公開慶典活動一樣被記錄和保存下來,而且不僅埋藏在檔案館里,而且代代流傳、生氣勃勃地活到了今天,被無數青年學生研究學習,在許多玻璃球游戲課程和研討會上成為廣受喜愛的范例。連那位合作者的名字也跟著流傳了下來,否則早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凈,或者至多只是許多往日傳聞軼事中一個影子式人物罷了。
克乃西特就這樣替自己難合群的朋友弗里茲安排了一個位置,讓他充分發揮作用,結果不但多少充實了華爾采爾的文化和歷史,同時也讓這位朋友的形象在后代的紀念中獲得一定程度的不朽性。我們在這里順便說一下,這位偉大的教育者完全清楚自己對這個朋友產生教育影響的最重要實質性基礎。基礎便是朋友對他的愛戴和欽敬。眾所周知,克乃西特與生俱來的和諧品性,他的領袖氣質,自始至終不止吸引著弗里茲,也受著無數同輩人和學生的愛戴和欽敬,克乃西特運用權威力量時,倚持此一特點遠勝于倚持自己的職位,盡管他本性溫和寬厚,卻也屢試不爽。克乃西特能夠非常精確地感覺到每一句善意贊同的話,或者每一句冷淡輕視的話所產生的影響。許多年之后,一位十分崇拜他的學生向人敘述道: 克乃西特曾經一星期之久不和他說話,不論在課堂上,還是在研討會上,都不和他說話,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把他當成了空氣——在他上學幾年所受的處罰中以這一次最厲害,不過收效也最大。
我們認為引證和回溯上述情況是不可或缺的工作,以便讓我們的讀者從這些段落中體會到克乃西特品性中兩種相反極點的傾向,我們的讀者既已追隨我們的描敘經歷了克乃西特的頂峰時期,現在就得準備歷經他豐富一生的最后階段了。他生命歷程中顯示了兩種相反相成或者兩個極點的傾向——也即是他的陰和陽——,一種傾向是毫無保留地忠于并且衛護自己的宗教團體,另一種傾向則是“覺醒”,想要突破、理解和掌握現實生活。約瑟夫·克乃西特作為信徒和獻身者,宗教團體、卡斯塔里、玻璃球游戲在他眼中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在覺醒的、敏銳的、開拓性的克乃西特眼中,一切奮斗而得的價值均屬過去,它們的生存形式面臨變化,此外還存在著老化、缺乏創造性和衰落的危險。雖然教會的理想在克乃西特心中始終神圣不可侵犯,然而他也已認識到各個具體部門都面臨著無常多變,都是可以批評的。克乃西特對自己所獻身的這個精神團體,對它的力量和思想都是驚嘆的,然而認為有一種傾向很危險,也即把自身存在視作唯一純粹目標,完全忽視它應該對整個國家和全世界承擔的責任和工作,最終的結果必然是日益貧瘠歉收,逐漸與整體人類生命脫離關系而日趨衰亡。他早在少年時代便已對這種危機有了預感,這也正是他始終猶豫不定、遲遲難以下定決心獻身玻璃球游戲的原因。尤其在他和修道院的修士們,特別是與約可布斯神父展開討論,勇敢地為卡斯塔里辯護的時候,這種意識常常更加強烈地襲向他的心頭。自從他回轉華爾采爾,后來又擔任大師職務之后,他頻繁地察覺到這一危險的明顯征兆,既出現在那些老老實實照章辦事的各部門官員和自己下屬中,也出現在那些才華橫溢卻盛氣凌人的華爾采爾精英分子中,特別是在自己朋友德格拉里烏斯非常感人又十分可怕的性格中。
克乃西特度過了就任大師職務的艱辛的第一年,如今總算有點空余時間從事耽擱了一年的歷史研究。他生平第一回真正睜開眼睛來認識卡斯塔里的歷史,很快便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情況并非像玻璃球游戲學園里的人們自我感覺的那么良好,卡斯塔里和外面世界的關系,它與外界在生活、政治、教育文化上的相互影響,幾十年來一直處于不斷的衰退狀態中。盡管在教育和文化事務方面,聯邦議會確實仍一如既往地向最高教育當局咨詢,華爾采爾學園也依舊向全國各地供應優秀教師,在一切學術問題上也始終擁有權威地位,然而所有的事情全都是例行公事,帶有機械主義的味道。如今出身自卡斯塔里各類專科的精英青年已很少有人對校外工作感興趣,更沒有什么人自愿報名去外面擔任教師了,與之同時,外界的朝野人士也難得來卡斯塔里叩門求教,而往昔年代,卡斯塔里的聲音何等重要,例如重大法律事項,社會各界都樂意援引和聽取卡斯塔里的聲音。人們如果比較一下卡斯塔里和全國各地的文化水平,馬上就會發現,兩者非但沒有互相接近,反而以令人難堪的方式背道而馳了。卡斯塔里的文化越是受到過度精細培植,世俗世界對這種文化就越是聽之任之,越來越不把它視為一種必需,一種每天必吃的面包,而看成是一種外星來的物體,又像是一種值得向人炫耀的珍貴古董;當然這種古董暫時不舍得丟棄,卻因為缺乏實用價值而寧肯束之高閣。大多數人都不了解內情,依然信任卡斯塔里的道德和精神氣氛,但事實上,這一切早已失卻生命力,對實際生活毫無作用了。
全國人民對卡斯塔里學園的興趣,對各種教育設施,包括對玻璃球游戲的關心,也如同卡斯塔里人對全國人民的生活與命運的關心一般,全都在不斷往下低落。錯誤當然在雙方,他心里早就清楚,但是他如今身為玻璃球游戲大師,卻盡與卡斯塔里人和玻璃球游戲專家們打交道,這一事實讓他內心憂傷。因而他才日益更加致力于初級游戲課程,更加愿意教授幼小的學生——是啊,學生的年齡越小,他們與整個外界生活的聯系也會越多,他們囿于訓練調教的局限性也就越少。他常常察覺自己狂熱地渴望那個世俗世界、普通人以及純樸自然的生活——盡管那個存在于外邊的世界他全然陌生無知。當然,我們大多數人也有過大致類似的渴望,向往某種虛空的東西,向往一種更為清淡的空氣,就連最高教育當局也熟悉這一難題,也曾不斷想方設法尋求解決這一難題的途徑,例如加強體操訓練和體育游戲,試驗推行各種手藝勞作和園藝勞動等等。倘若我們的觀察正確,我們敢說宗教團體當局最近一段時期出現了新傾向,撤銷了某些過度培養的專門科目,以利于強化靜坐訓練,那么不是懷疑分子和抹黑者,不是叛離團體的人,也會承認克乃西特的看法是正確的,因為他早于我們很久之前便已清楚看出: 我們這架既復雜又敏感的共和國機器,業已老邁不堪,不少器官均急需更新了。
剛才已經提到,克乃西特就任大師職務第二年便又恢復了歷史研究工作。除了研究卡斯塔里歷史外,主要是研讀約可布斯神父論述本篤會教派的各種大大小小的著作。此外,他還常尋找機會與杜波依斯先生和一位來自科普海姆的語言學家(常以秘書身份參加教育當局的會議)交流對歷史問題的看法,從而引發他們對歷史的新的興趣。對克乃西特來說,這種交談不僅愉快,而且是令人振奮的休閑。他在日常工作中非常缺乏這類交談機會,老實說,他日常接觸的人當中,最厭惡歷史的人就是他的朋友弗里茲。我們在一堆材料里發現一份記錄某次談話的筆記,德格拉里烏斯發表了激烈的言論,認為歷史絕不是卡斯塔里人值得研究的題目。
“人們當然可以用機智的、消遣的,必要時也可以用慷慨激昂的語氣闡釋歷史,談論歷史哲學,議論歷史如同議論其他哲學一樣,自有許多樂趣,因此,如果有人愿意以此自娛,發言者絲毫也不反對。但是這一事物本身,人們娛樂的對象——也就是所謂歷史,卻是又丑惡又可怖,同時也是無聊乏味的東西。發言者無法理解,居然有人樂意從事這方面的工作。歷史的唯一內容便是人類的自私自利和無限的權力斗爭,他們總是過高地評價這類斗爭,把它們吹得天花亂墜,實際上追求的只是殘酷的、獸性的物質權力——這并不是卡斯塔里人理想世界里的東西,或者應該說是卡斯塔里人所藐視的東西。世俗世界的歷史不過是無窮無盡一長串無聊乏味的弱肉強食的記錄而已。如果把人類真正的歷史,也即把沒有時間性的精神歷史,與老朽愚蠢的權力斗爭以及明目張膽地往上爬等相提并論或者試圖進行由此及彼的闡釋,這種做法本身就是對精神思想的反叛。這使我聯想到十九世紀或者二十世紀一個散布很廣的宗教派別,凡是其中虔誠的信徒都相信: 古時候人們供奉神祇敬獻祭品,建造神殿,傳播神話,以及從事其他各種各樣的美妙活動,全都是食物或工作不足或過多的結果,是工資和面包價格失衡的結果。換句話說,一切藝術和宗教不過是些門面裝飾,所謂超越人類之上的思想意識歸根結蒂完全取決于饑餓和食物。”
克乃西特聽完這番議論,逗樂似的問道:“難道人類的思想史、文化史、藝術史不算歷史么?它們和其他歷史之間不存在絲毫關系么?”
“不存在任何關系的,”他的朋友激烈地叫嚷道,“這正是我要否定的。世界史只是一部賽跑史,為求利,為抓權,為奪寶而進行的賽跑,凡是好運當頭,又可當權又可得利的人,都不會錯過自己的機會。而一切思想、文化和藝術的行為則恰恰與之相反,總是努力掙脫時代的奴役,盡力從人類懶惰和本能的糞坑中掙脫出來,抵達一個純然不同的層次,進入一個無時間性的、永恒的神性境界,這些活動絕對而完全地反歷史,是非歷史的。”
克乃西特聽任德格拉里烏斯講夠后,對這通宣泄之詞一笑而已,隨即便平靜地為他們的對話作了一個結論:“你愛好精神和文化產品,這值得欽佩!但是,精神文化的創造工作并非如某些人認為的那樣,是人人都能夠參與的工作。柏拉圖的對話錄或者伊薩克的合唱曲——一切被我們稱為精神產品或者藝術著作或者任何具體化了的思想,都是創作者追求凈化和自由而斗爭的最后結果。正如你方才所說,都是無時間性,掙脫了時代奴役,進入了永恒自在境界的東西,一般說來,凡是其中最完美無瑕的作品,都似經過大浪淘沙般,洗盡了人間紛爭痕跡的。我們能夠擁有這些作品是我們的巨大幸福,是的,我們卡斯塔里人幾乎純因它們而活著,我們要做的唯一創造性工作就是再現它們,我們要持久地活在那種超越時空和紛爭的境界里,這一切正是作品得以誕生的基礎,而沒有這些作品,我們大概就一無所知。我們還努力超凡脫俗,或者也可以用你喜歡的說法: 不斷地深入抽象概括。我們在自己的玻璃球游戲里,把那些圣哲和藝術家的作品分解為一個個原始組成部分,抽象出它們的風格、模式及其升華了的意義,隨后予以解剖分析,就像這些組成部分都是積木一般。當然,一切都是美好的工作,沒有人為此發生爭執。然而,并非每個人都能夠一輩子只是呼吸、吃喝在抽象之中。在值得華爾采爾的教師們產生興趣的工作中,歷史研究應該處于優先地位: 因為它可以和現實生活打交道。抽象化確乎很吸引人,但是我認為,生而為人也必須呼吸空氣,也必須吃飯才對。”
克乃西特經常抽空去短暫看望老音樂大師。這位可敬的老人已明顯地衰老,很久以來便完全喪失了說話習慣,但是那種清明愉悅的平靜狀態卻一直保持到最后時刻。他沒有病倒,他的逝世也絕非尋常的死亡,而是一種漸進的精神化——肉體的物質存在與功能的日益消失,與此同時,他的生命力最終越來越集中于雙眼的目光,還有那消瘦枯萎的臉上淡淡的光輝里。這已是蒙特坡大多數居民十分熟悉而且敬重的景象,卻只有少數人,如克乃西特、費羅蒙梯和年輕的彼特洛斯能夠有幸沐浴在一個無私的純凈生命之落日余暉和慈光中。這少數幾個人每回總是先做好準備,集中精神,隨后再進入老大師坐在躺椅上的小屋內,這才得以踏進這種超塵脫俗的慈祥光圈中,與無言的老人共同感受和諧完美的境界。他們逗留在這個水晶般透明清澈的靈魂的氣氛里,好似置身于受到無形慈光普照的王國里,他們在這一極樂的時刻與老人共同諦聽著非塵世的神秘音樂,而后帶著清純的心情和充沛精力回轉自己的日常生活,好似從一座高山的巔頂下到人間一股。
有一天,克乃西特收到了訃告。他匆匆趕到蒙特坡,看到老人安詳地躺在靈床上,瘦削的臉容凝縮為一幅靜謐的古日耳曼或者古阿拉伯的文字圖案,雖然無法辨認,卻仍然向人們散放著微笑和極樂的幸福。克乃西特繼音樂大師和費羅蒙梯之后在葬禮上致悼詞,他沒有講述這位光輝音樂圣哲的成就,沒有提他為人師表的偉大,更沒有說到他作為最高教育當局元老的仁愛智慧,而只是講述他垂暮和臨終前的慈悲景象,談論他精神上的不朽之美,凡是曾與他共度最后時光的人都享受過他的恩典。
(張佩芬 譯)
注釋:
伊薩克(1450—1517),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德國作曲家。
【賞析】
黑塞從1931年開始構思和創作《玻璃球游戲》。他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精力和心血,歷時12年的寒暑春秋,不間斷地寫作和部分地發表,終于在1943年完成、出版,并在1946年主要因它的成功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部小說寫在黑塞創作的晚期,既是他一生精神探索的總結,也代表了他一生文學成就的頂峰。
《玻璃球游戲》是一本不容易閱讀的書,卻在全世界范圍內廣為流傳,聲譽赫赫。這部作品完全是黑塞內心涌動的產物。它的寫作與其說是按照事先考慮好的嚴密計劃進行,不如說是追隨靈感降臨的隨興筆錄。
《玻璃球游戲》回到了黑塞常用的編輯序言加有關手稿的形式,用一種我們不再陌生的多角度視野來觀照傳說中的玻璃球游戲大師克乃西特。小說由三部分構成: 第一部分“引言”,介紹玻璃球游戲;第二部分為克乃西特的生平傳記,以歷史學家的角度進行敘述;第三部分是克乃西特的遺稿,以及他學生時代的詩歌作品和三篇傳記。此處節選了小說第二部分中題為“兩個極點”的章節。
當時,克乃西特已經成為新一任玻璃球大師,并且成功地主持了新一屆玻璃球游戲年會。那么,究竟什么是“玻璃球游戲”呢?作為小說內容最中心、最關鍵的對象,它卻始終籠罩在朦朧、神秘和魔幻的光線之下。如果說有什么是可以確定的話,至少能肯定,玻璃球游戲是以音樂和數學為主導,包容了一切精神文化和知識學科,結合了智力和理性的想象游戲。但這幾乎不可能在實際生活中形成并出現,它具有魔幻的性質,一度被稱為“魔術劇”(Magisches Theater),這充分透露出了玻璃球游戲的魔幻特色。不難發現,這一精神性質的游戲,一如既往地體現著黑塞的一體觀: 宇宙精神是一體的,但同時又包容著豐富多樣的個性。因此毫不奇怪,如果要想追溯玻璃球游戲的淵源,自古至今、從東到西,所有人類精神文明的精華都能夠囊括在內。
代表了玻璃球游戲最高成就與最高境界的是克乃西特大師,而且他還因此成為一切為精神修養努力的人們的領袖和導師。通過節選部分的描寫,讀者可以充分領略到這位偉大人物的地位與榮耀、風采與神圣。他的氣度與學識,堪稱完美,他的修為與品行,堪稱楷模。然而作為玻璃球游戲的主宰者和操縱者,他卻不是玻璃球游戲的盲目虔誠者,他對玻璃球游戲有著清醒的態度和明確的分析立場。
節選部分的標題為“兩個極點”,黑塞更在這一部分的敘述中指出,在克乃西特的生命歷程中顯示了“兩種相反相成或這兩個極點的傾向”,即他生命中的“陰與陽”。克乃西特性格或觀點上的這種“雙極性”,實際正反映了卡斯塔里亞學苑和玻璃球游戲的二重性質。一方面,它們作為高級的智力與藝術相結合的精神游戲及培養從事這種游戲的特殊精英人才的園地,高高凌駕于世俗社會之上,擺脫了一切平庸、污濁和煩難,能夠專心致志于創造純粹的、高尚的文化,不受戰爭、貧困和形形色色的紛爭的干擾,為世俗社會樹立了一個形而上的榜樣,用精神成果替這個社會服務;另一方面,它們又脫離了雖充滿塵土污濁卻厚重深廣的生活大地,離開了火熱而活躍的生命之流,從具體多變的歷史進程中分離出去,滿足于不食人間煙火的純潔與寧靜,把血肉之軀和涌動的情感全都抽象為符號、公式與游戲規則,在它們的運算、演變和出其不意的綻放之中品嘗智慧的愉悅和藝術的審美,對現實世界的苦難與墮落、奮斗與犧牲則漠不關心,不聞不問。
在克乃西特的人生經歷里,他曾經接受了瑪麗亞費爾修道院的本篤修會神父約可布斯的批評,認識到玻璃球游戲脫離歷史與生活而僅有精神思想與藝術的不足。在卡斯塔里亞學苑,“歷史”也已經蒸餾成一個抽象的框架,其中有的只是類似數學學科的定律和公式,全然缺乏生活與歷史本身的復雜多樣和不可理喻性,缺乏種種現象的獨特的一次性。他也認識到,個人的生命和純私人的生活應當同歷史的變化與升華同步,而不應當像卡斯塔里亞人那樣,全力維持自己高高在上的精英地位,竭盡全力不讓學苑的純學術與純藝術的稀薄而高尚的空氣受到外界的污染。在神父的啟發和開導下,克乃西特逐漸建立起了具體的歷史觀,認識到生動、復雜甚至是不可重復的歷史才是人類存在的根本,越發領悟到卡斯塔里亞缺乏歷史意識的錯誤(這種歷史意識的缺乏充分體現于他的另一好友、卡斯塔里亞人德格拉里烏斯)。在節選部分中,他與德格拉里烏斯之間的對話,正是集中表現了克乃西特對待歷史的觀念、態度和他的批評、反思精神。
小說中始終貫穿著這樣的描寫: 克乃西特一邊在卡斯塔里亞學苑中,憑借自己出眾的才華和優越的組織才能及性格力量,在這個精英群體里從底層一步步不斷上升,直至到達最高層的頂端,一邊又被外面的世俗世界所吸引,不能不承認這外邊的天地同樣有存在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他一邊潛心學習和鉆研游戲的技藝,一邊又懷疑玻璃球游戲的價值和意義。不僅如此,小說還設置了克乃西特和普林尼奧兩個人物的二極對立,一個代表著卡斯塔里亞以內的精英世界,一個代表著卡斯塔里亞以外的世俗世界,又通過彼此的交往而了解到對方所屬的世界。
普林尼奧也有過協調二者的想法,但卻失敗了,而且把自己弄得痛苦不堪。這是為什么呢?原因就在他不明白易之道,即陰陽變易的道理。他一開頭是想把卡斯塔里亞的一套一成不變地搬到世俗生活中去,一旦行不通,就干脆同流合污,放棄了對玻璃球游戲的任何一點信念。克乃西特懂得相反相成的至理,他敏銳地把握到即使是卡斯塔里亞和玻璃球游戲那樣高度發展與高度成熟的狀態,也并非完美的永恒。在節選部分中,他預見性地指出,它們不可避免地也將由自己的頂峰下滑,走向衰老、停滯乃至滅亡,因此不能也無法將它們強加給本身也在沸騰與前行的生活。超越并非是由一個世界來否定及取消另一世界,或者拋棄一個世界更歸順另一世界,而要洞察到兩個世界其實就是一體的,不應當人為地把兩者對立起來和割裂開來。
克乃西特這樣的變易觀,得之于他對中國古典智慧的結晶——《易經》的深入鉆研。從華爾采爾學校畢業后長達十年的研究歲月里,他在為驗證玻璃球游戲的正確性并確定其意義而廣泛涉獵各門知識時,就學習了《易經》。特別是隱居于“竹林茅舍”中、衣著舉止和談吐風貌都儼然是個中國人的老年長老,詳細教導他掌握《易經》的古代注釋與詮解,還傳授他用蓍草簽子進行占卜的方法,指導他掌握周易卜辭的記事和象卦等。小說專門提到,克乃西特發現中國古籍中隨處可見對音樂的贊美,音樂被譽為一切社會秩序、道德習俗、健康與美的源泉。他認為這樣一種博大精深的音樂觀念就體現在音樂大師身上。在這里,東西方文化的精粹無疑再一次兩相無間地融匯成一個理想的化身。
節選部分中,作家描寫了音樂大師的去世。那絕對不是一般的死亡和生命的消失。黑塞在小說《荒原狼》結尾曾提示人們“要學會笑”。這一個“笑”,我們業已在悉達多涅槃的面容上見到了,但那屬于逝者,屬于神圣。而對于生者,對于活著的普通人,它的真實含義又是什么呢?原來“笑”就等于游戲的快樂,首先來自音樂的快樂。這樣的快樂,直接通向太一,通向宇宙精神。對真正的卡斯塔里亞人來說,“能夠達到這種快樂境界,乃是一生所有目標中最至高無上的目標”。小說中始終給予克乃西特最重要、最持久的影響的音樂大師,就是這樣一位接近最高目標的得道之人,他在去世前的最后幾年里掌握了快樂的最高德性。音樂大師的快樂絕不膚淺,卻是深沉而嚴肅。他并沒有因畏懼現實的恐怖與深淵,就躲進一個純粹由音符與旋律、奏鳴與和弦構成的精巧雅致、一塵不染的審美世界中,而是關懷著人生,關懷著年輕一代。每當克乃西特遇到困惑時,他總能給他帶來適時而到位的指點。因此克乃西特從來都崇敬甚至崇拜他,最后甚至認為他已經成為圣人。
黑塞在小說扉頁上寫著“獻給東方旅行者”。小說中的東方文化,尤其是中國古典文化的智慧,在《玻璃球游戲》中構成了最根本的動機。黑塞筆下的克乃西特,可謂滲透了中國文化的智慧。值得高度注意的還有這樣一點: 克乃西特接任玻璃球游戲大師后主持的第一屆年度游戲慶典大會,是建基于“中國式理想”之上的。早在逗留瑪麗亞費爾期間,他就在構思一場玻璃球游戲。該構思來源于一次美妙的聯想,結構和尺度以符合古老中國儒家禮儀形式的中國式房屋建筑為基礎,其方位朝向,大門、院墻、居室與庭園之間都具有相互制約關系,整座建筑的組合都與天上的日月星辰,與歷法,與家庭生活密切相關,就連花園也有其象征意義和習俗風格。很久前他在研究《易經》的一條注釋時就曾想到,書中這些規則富于神秘氣息的排列組合和含義,似顯示出一種特別令人喜悅的可愛象征,表達了世界上的人類與宇宙之間的組合關系。他還發現,這種古老而神秘的中國屋在精神傳統上和卡斯塔里亞的精神傳統有著驚人的內在相似之處。結果他主創的體現“中國式理想”的游戲在年度慶典上大獲成功,一掃近年來在卡斯塔里亞學苑內漸漸顯露的玻璃球游戲的頹勢,得以重振理想的雄風。這一點無論如何都是意義深長的。
黑塞的《玻璃球游戲》是他一生文學創作的百川歸海之作。此前作品里出現過的所有的母題、基本素材、結構、審美意象、性格、形象等等,甚至靈光一閃的印象和激情的留痕,幾乎都在其中逐一再現,經過發展、變化與組合,得到提升,重行交織,散發出更加成熟和趨于圓滿的韻味、意趣與氣象。通過克乃西特的形象,黑塞一如既往地表達了他始終不渝的信念——生活與體驗本身,永遠比從中抽象出來的法則和原理珍貴。就像克乃西特說的,“這種體驗具有的價值和說服力,絕不在于它們的真理含義、高貴來源,它們的神性或諸如此類的神秘特性,而在于它們的真實性”。
(張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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