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馮·洪堡·弗萊謝爾因為發表《滑稽歌謠》,在20世紀30年代一舉成名。洪堡知識淵博,作為紐約格林尼治村的文化名人曾一度受到文學青年的追捧。40年代開始,洪堡的事業步入低谷,他的作品不再為社會所歡迎,浪漫主義思想被美國日益強勁的功利主義和拜金主義所取代。他在大學謀取教席的希望也隨著基金負責人的下臺而化為泡影,于是,他把希望寄托于斯蒂文森競選美國總統的勝利。然而,艾森豪威爾在選舉中獲勝,洪堡的夢想就此破滅。從此,他變得多疑和不可理喻。懷疑自己的妻子凱絲琳和人通奸,妻子不堪忍受終于離他而去,洪堡自己也被當局送進了瘋人院,并最終死于一個小客棧中。就在洪堡窮困潦倒時,曾經受到洪堡提攜的我——查理·西特林因為創作了以洪堡為原型的戲劇《馮·特倫克》而名利雙收。但在事業走向巔峰的同時我也陷入了一系列麻煩。放蕩的情婦,合作過的無聊文人,都向我要錢。不久,我就破產了。為了糊口,我來到馬德里為一家出版社編寫導游手冊。這時,我意外地獲得了洪堡遺贈的一個劇本提綱,這部以我為原型的劇本終于使我擺脫困境。我利用這筆錢重新安葬了洪堡,并計劃要開始自己“新的生活”。
【作品選錄】
一九五二年九月的一個星期天,洪堡驅車到巴羅街櫻桃巷劇院附近黛米寓所的樓前來接我。他同跟我在霍博肯一起吃蛤蜊的青年詩人洪堡判若兩人。他顯得特別肥胖臃腫。快樂的黛米站在她養秋海棠的三樓太平梯上向下面喊道——一到早晨,她身上就沒有絲毫噩夢的痕跡了。——“查理,洪堡開著四缸車來啦!”洪堡開車向巴羅街猛沖過來。他自稱是美國第一個擁有機動制動器汽車的詩人。他開車的本領雖然不錯,但往往不會停車。我瞅著他怎樣費力地把車倒到適合的地方。我總以為人們停車的方式與他們內心的自我形象有很大關系,而他們各自的停車方式又往往暴露出他們對身后有什么樣的感覺。洪堡兩次把一只后輪倒在路邊上,最后才停了車,熄了火。隨后,只見他穿著花格子運動衫和系著綁帶的馬球靴下了車,把那扇似乎有兩碼長的車門一摔關上。他那大大的嘴唇緊閉著,只是不言不語地打著招呼。他那雙灰眼睛似乎比平日離得更開了——這條小船旁浮出水面的鯨魚。他那蠻英俊的面孔,這時顯得那樣臃腫,比以前差勁得多了。那張臉雖然發福了,像個菩薩,但并不沉靜。我以學者之間正式會晤的要求來打扮自己,扣上紐扣,全身上下收拾得緊緊湊湊。我覺得自己活像一把傘。黛米一直料理我的裝束。她給我熨襯衫,選領帶,梳平我當時還未禿頂的一頭黑發。我下了樓。我們見了面。周圍是破磚爛瓦、垃圾桶、不平整的人行道、太平梯。黛米在上面向我們揮手。她的白貓在窗臺上叫著。
“祝你過得好!”
“黛米干嗎不來呢!凱絲琳惦記著她呢。”
“她得批改她的拉丁文卷子,還要備課。”我說。
“如果她這樣認真,在鄉下照樣可以工作,明天我去送她搭早班火車。”
“那她是不會同意的。何況你的貓也不會喜歡她的狗。”
洪堡沒有再堅持。他熱中于養貓。
直到今天我還能看見在他那噪聲刺耳的四缸車前座上,有兩個奇怪的家伙。他那別克車渾身泥巴,就像剛從佛蘭德斯戰場上下來的指揮車。車輪歪歪斜斜,巨大的輪胎胡蹦亂跳。在初秋的微弱陽光下,趁星期天街上車輛稀少,洪堡把車開得飛快。他開起車來真叫人替他提心吊膽。他超車時從右側向左一轉,猛沖過去,然后慢騰騰地尾隨著別的車子。我很不贊成他的這種做法。當然,開車的技術我要比他高明得多。不過這種比較不倫不類,因為他畢竟是洪堡,而不是汽車司機。他開車的時候,總是把那高大的身軀全拱在駕駛盤上,手腳像小孩子那樣戰戰兢兢,而且還用牙齒叼著煙嘴。他處于興奮狀態,嘮嘮叨叨說個沒完。他的話有時逗人高興,有時惹人惱火,有時可使你增加知識,有時卻顯然在耍噱頭。他昨天晚上沒有睡覺,似乎身體不好。他向來愛飲酒,而且吃藥吃得不少。他的公文包里裝著《梅克手冊》,封面是黑色的,就像《圣經》那樣。洪堡不時地查閱它,因為有藥劑師為他提供所需的藥品。在這一點上,他跟黛米有共同之處。她也是個任著性子亂吃藥的人。
汽車猛沖過馬路,直奔荷蘭地道。我坐在裝潢極為豪華的前座上,緊挨著洪堡這位開車巨人的高大的身軀,竟能體察到他內心的奇思遐想。他總是浮想聯翩,思緒萬千。他講述著自己一生親眼看到的澤西沼地的巨大變化。五十年前,在這里,就連這種裝有機動閘和動力轉向的別克車都是無從設想的;而如今,道路啦,垃圾堆啦,工廠啦,比比皆是。你能設想到亨利·詹姆斯,或者瓦爾特·惠特曼,或者馬拉美和你開汽車嗎?于是我們的話題又多起來了。他大談機械、豪華、控制、資本主義、技術、財神、俄耳甫斯和詩歌,以至人心的復雜、美國的狀況和世界的文明。而他的任務就是要把這一切的一切,甚至更多的東西都結合在一起。車子噴著氣,尖叫著穿過地道,終于又看到燦爛的陽光。高聳的煙囪就像一尊尊生銹的大炮,靜悄悄地向星期天的天空噴吐著美麗的煙團。煤氣加工廠的酸臭氣味直刺人的肺腑。燈芯草像洋蔥湯一樣,呈現著深褐色。遠洋油輪縮在水道里。狂風驟起,涌起一堆堆大塊大塊的白云。遠方鱗次櫛比的平房看起來像未來的墓地,活人們在慘淡的太陽下走過街道去做禮拜。汽化器在洪堡馬球靴下喘息著。不圓的輪胎在混凝土路面上劇烈顛簸。狂風刮得連這笨重的別克車都有些不穩。我們在普拉斯基高架公路上飛馳。透過嘩嘩顫抖的擋風玻璃,只見一根根梁柱的影子撲面而來。車的后座上丟滿書籍、瓶子、啤酒罐、紙袋什么的。我記得其中有一本黃色封皮的《黃色的愛情》,是特里斯坦·科比埃寫的。還有一本什么《警察雜志》,則是粉紅色的,里面有許多俗不可耐的警察和不道德的女孩子的照片。
洪堡的家坐落在新澤西州邊區,靠近賓夕法尼亞州州界。這樣的邊遠地區,除了用來做養雞場外,別無用處。進村的路面沒有鋪過,我們在塵土中行駛。車子穿過白石縱橫的荒地,我們在汽車的大彈簧上顛來晃去。荊條向“路霸”車猛甩過來。壞了的消聲器響聲很大。盡管這輛車把小巷擠滿,也用不著撳喇叭了,因為你能聽見我們來啦。洪堡嚷道:“這就是我們住的地方!”車子來了個急轉彎,爬過一座山包或者土丘,別克車前身一翹,便潛入野草之中。洪堡一個勁地按喇叭,怕的是車子把他的貓壓死。貓兒們一聽喇叭聲,紛紛逃到去年冬天大雪壓倒的木棚頂上,在那里找到了安全的地方。
凱絲琳在院子里等著,她身材頎長,皮膚光潔,很美。她的臉,用女人的贊語來說,真是“骨肉勻稱”。但,她顯得有點蒼白,看不出農村婦女特有的膚色。洪堡說她難得出門,老呆在家里讀書。這里和貝德福街沒有什么區別,所不同的,只是周圍的貧民區是一派農村景象而已。凱絲琳見到我很高興。她溫存地碰了碰我的手,說:“歡迎你,查理。”又說,“感謝你的光臨。可是黛米呢?她來不了嗎?太遺憾了。”
這時,我腦海里一道白光一閃而逝,出現了另一種奇異而透徹的啟示。我看到了洪堡給凱絲琳的安排。要表達出來該是這樣: 安分守己地躺在這兒吧,用不著你折騰;我的快樂也許是奇特的,但是我一旦得到快樂,你的快樂也會隨之而來,說不定比你夢想的快樂還要大得多;當我心滿意足時,美滿和幸福將充滿人類。我想,這難道不是現代權利的信息嗎?這是一個妄想占據一切幸福和快樂的暴君的聲音,大家聽了都得安分守己,百般順從。我很快看出了這一點。我想,凱絲琳能夠這樣溫順,一定還有女人特殊的隱秘。我也應當順從,而且用另外一種形式表現得安分守己。除普林斯頓大學的事以外,洪堡對我也有其他打算。當他不是詩人的時候,就成了一個狂熱的策劃者。我特別容易受他的影響。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不過他一直使我心旌搖曳,無論他做什么事,都是頗有味兒的。凱絲琳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當我下車時,她獨自笑著。我站在被踩倒的草上。
“吸吸這里的空氣啊!”洪堡說,“嗨,跟貝德福街不同吧?”接著,他又引經據典地說:“這座城堡的處所何等壯美,蒼天的氣息令人心醉!”
然后我們開始踢足球。他和凱絲琳經常踢足球,所以那里的草都被踩倒了。凱絲琳把一天的大部分時間花在讀書上。她說,為了領會丈夫談話的內容,她得趕緊攻讀詹姆斯、普魯斯特、伊迪絲·華頓、卡爾·馬克思和弗洛伊德等人的著作。“我得大吵大鬧一頓才能把她叫出來玩玩足球!”洪堡說。此時,她傳來一個又準又硬的旋球。好球!他一邊光著腿跑過去,一邊喊著用胸脯接球。那球就像鴨子的尾巴一樣搖擺著騰空飛起,從楓樹叢中穿過,又飛過曬衣繩。我穿著禮服在汽車里悶了半天,很高興玩一陣子。洪堡跑起來非常笨拙,忽快忽慢的。他和凱絲琳穿著毛線衫,看起來像兩個新手,高大,漂亮,卻不太自然。洪堡說:“你瞧,查理就像尼任斯基一樣,又蹦又跳!”
我像尼任斯基,正如同他的屋子像麥克白的城堡一樣。他的小屋坐落在一個小小的峭壁上。因為那峭壁受到道路的蠶食,小屋已開始傾斜了。總有一天,非叫他們把它頂住不可。洪堡說,否則他就要控告縣當局的。他敢于控告任何人!鄰居們在這窮鄉僻壤上飼養家禽。牛蒡啦,薊草啦,小櫟樹啦,鼠曲草啦,石膏洞啦,白花花的水坑啦,滿目皆是。一片破敗景象。只有那些灌木叢算是得天獨厚。路對面,小雞們唧啾亂叫,聽起來就像從外國移居來的娘兒們。那些小樹——櫟樹,漆樹,臭椿,一棵棵都被糟蹋得不成樣子,滿身灰土,就像失去爹娘的孩子。樹葉凋落了,但腐爛的落葉的芳香仍然使人感到愉快。天空是空曠的,給人以清新之感。夕陽西下的黃昏景色,就像舊日老式電影片里的靜物鏡頭,整個是一片暗褐色的調子。落日,一抹晚霞從遙遠的賓夕法尼西亞擴展開來。羊鈴丁當作響。狗站在褐色的打谷場上。我在芝加哥培養了一種特長,能夠把平平淡淡的景物渲染得有聲有色。在芝加哥,你就變成一個鑒賞虛無的行家。我可以用明亮的眼光觀賞那種明媚的風光。我欣賞那紅色的漆樹,白色的巖石,赭色的野草,以及十字路旁峭壁上假發似的一簇綠色。
我不只是欣賞它們,而是眷戀它們,甚至對它們產生愛慕之情。也許是我受到了詩人的影響,對這個迅速發展的地方有了感情。我并不是說我有了進入文藝界的資格,雖然或許有那么點意思。不,我說的影響是: 洪堡的主題之一就是一種永恒的人類感覺,認為有一種失去了的故國舊土。有時候,他把詩比做仁慈的埃利斯島,在那兒一群異邦人開始改變國籍。洪堡把今天的世界看成是昔日故國舊土的一種令人激動的缺乏人性的摹仿。他把我們人類說成乘船遇難的旅客。我想善良而怪僻的老洪堡(就我的方式來說,我也是夠怪僻的了)現在面臨著最嚴峻的挑戰。要知道,在這新澤西州的烏有鄉和光輝的故國舊土之間來去往還,該需要什么樣的天才和信念啊!為什么這個混蛋瘋子要自找苦吃呢?他一定是在一陣瘋狂之中買下這塊地方的。可是目下的情況是,足球在暮色中飛過曬衣繩,我遠遠跑進草叢中去接那滾動的球,使人真有點忘乎所以。我想,他或許會處理得當的。大凡人一輸就想輸到底,破罐子破摔,就像赴約已經趕不上了,不如索性再走慢些——這是我所仰慕的一個俄國作家的勸告。
然而我大錯而特錯了。這并不是挑戰,他根本不打算處理得當的。
直到天黑得踢不成球的時候,我們才進了屋。這屋子就是曠野上的格林尼治村。屋里的家具不是從廉價商店買的,就是倉庫里的積壓品,再不,就是通過教堂義賣會購置的。這屋子好像建筑在書報構成的地基上。我們坐在客廳里,用裝過花生醬的瓶子喝酒。頎長漂亮、蒼白迷人、生著淡淡的雀斑的凱絲琳,酥胸起伏,笑容可掬,但很少開口講話。女人為自己的丈夫建立了不可一世的業績。她傾心那位詩人之王,而且情愿被他關在鄉下。她呷著帕布斯特罐裝啤酒。在低矮的房間里,洪堡夫婦更顯得高大。他們并肩坐在卡斯特羅式沙發上。房子里的墻低得落不下他倆的影子,所以只好擴展到天花板上去。壁紙是粉紅色的——女人內衣或者巧克力乳酪的那種粉紅——上面有玫瑰花和格子圖案。墻上安過爐筒的地方都用金邊石棉塞塞著。貓兒們走過來,沒精打采地隔著窗子向屋里張望。洪堡和凱絲琳把它們一個一個放進來。窗戶上的插銷都是老式的拉閂。凱絲琳一只手掌抬著窗框,用胸脯使勁一推,才能把窗子打開。貓兒們帶著夜里的靜電,一個個豎著毛跑了進來。
詩人,思想家,酒鬼,藥罐子,天才,狂郁癥患者,陰謀家,成功的故事,雖寫過才氣橫溢的美妙詩篇,但是,而今他又有什么作為呢!他說出了多少發自肺腑的豪言壯語?他唱出了多少內心深處優美動人的歌?沒有。那些尚未寫出的詩正扼殺著他。他已經隱退到一個時而像世外桃源時而像地獄一樣的地方。在這里,他聽到他的誹謗者——另一些作家文人——如何惡意中傷他。他自己也滿懷惡意,可是他似乎不曾聽到自己對他人的批評與中傷。他只是狂熱地苦想,暗自思謀。他正在成為一個有名的孤獨者,然而他并不甘于寂寞。他仍然企圖干預生活,當一個社會的動物。他的計謀和策劃就顯露了這一點。
目下,艾德萊·斯蒂文森使他著迷。他想,如果艾德萊在十一月的大選中擊敗艾克,文化就會在華盛頓復興。他斷言:“既然美國是一個世界強國,市儈主義就應當完蛋,而且必須完蛋!它在政治上是很危險的。”他說,“如果斯蒂文森得手,就意味著文學的勝利——也就是我們的勝利,查理。斯蒂文森常讀我的詩哩!”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能隨便告訴你,不過我在聯絡。斯蒂文森在競選旅行中,一路帶著我的歌謠。這個國家的知識分子要出頭了,民主終于要在美國創造一種文明。這就是凱絲琳和我離開格林尼治村的原因。”
現在他已經是個有產業的人了。他把自己遷到窮鄉僻壤、生活在土包子中間的原因說成要趕上美國的潮流。這無論如何不過是個借口,因為他搬遷農村還有別的原因——妒忌,縱欲。有一次他給我講了一個又長又亂的故事: 凱絲琳的父親曾經設法要她離開洪堡。他們結婚之前,老頭子已經把她賣給洛克菲勒家了。“有一天她失蹤了,”洪堡說,“聽說她躲到法蘭西面包店里去了,去了近一年。我雇了一名私人偵探。可是你會想到億萬富翁洛克菲勒家防范有多嚴,連公園路下面也挖了地道哩!”
“洛克菲勒家的哪一個買了她?”
“你用‘買’這個字眼很恰當,”洪堡說。“她的確是被她父親賣掉的。所以,當你在星期天副刊上讀到有關被迫為娼的文章時,再也不用笑了。”
“我想那是違背她本人意愿的。”
“她是個百依百順的人。你看她就像一只小鴿子,對那卑鄙的老家伙只有唯命是從。他說西,她就不敢講東。也許這就是她那位拉皮條的老爹允許她享受的唯一權利,而她的真正樂趣也許就在其中……”
顯然,這就是受虐狂。這種現象是洪堡在現代名家的引導下研究過的“心理游戲”的一種表現。這種游戲要比任何有專利權的客廳娛樂都奧妙而有趣。在鄉下,洪堡躺在沙發上讀普魯斯特,探討阿貝蒂娜的動機。沒有他作陪他很少讓凱絲琳自己開車去逛超級市場。他把汽車的鑰匙藏起來,凱絲琳也被他關在深閨,與世隔絕。
洪堡仍然是一個儀表堂堂的男子漢,受到凱絲琳的崇拜。但是,在鄉下,他卻感到猶太人的深切的恐怖。他是個東方人,而她是個基督徒,他因此感到害怕。當他躺在卡斯特羅式沙發上讀普魯斯特或者杜撰什么丑聞的時候,他預計三K黨會把十字架燒在他院子里,或者隔著窗子向他射擊。凱絲琳對我說,他還在別克車的車篷下搜索,看是否有人設下機關暗算他。洪堡不只一次地硬要我承認,我對黛米懷有同樣恐懼的心情。
鄰近的一個農民把青木柴賣給他。飯后我們坐著,那木柴在小小的壁爐里冒著煙。桌子上亂扔著啃光了的雞骨頭。葡萄酒和啤酒喝得很快。桌子上有一塊安·佩奇牌咖啡糕和正在融化的槭汁胡桃冰淇淋。窗外飄來一股淡淡的污水池的氣味。液化氣瓶活像銀色的炮彈殼。這時洪堡又在評論說,斯蒂文森是伍德羅·威爾遜之后首屈一指的真正有真才實學的人。在才學方面,威爾遜是趕不上斯蒂文森和亞伯拉罕·林肯的。林肯精通莎士比亞。他在生死存亡的危險時刻還引用莎士比亞的詩句:“人生已經失去了它的嚴肅的意義,一切都不過是兒戲。鄧肯已進了墳墓;經過了一場人生的熱病,他已靜靜地安眠。”林肯用這些話透露了李即將投降時自己的預感。邊疆居民向來是不怕詩的。只有那些害怕陰柔的大企業和屈從于粗俗的陽剛的閹人似的牧師,才把宗教和藝術弄成那種陰陽怪氣的樣子。斯蒂文森是理解這一點的。如果你能相信洪堡的說法(我是不相信他的),那么,斯蒂文森就是亞里士多德所謂具有偉大靈魂的人。在他的政府里,內閣成員都要引用葉芝和喬伊斯的話;新的參謀長聯席會議成員就該了解修西狄底斯;起草每篇國情咨文的時候也都要征求洪堡的意見。他將是新政府的歌德,將要在華盛頓建立魏瑪。“你想想,你愿意干什么,查理?一開頭,我看還是在國會圖書館找個職務吧!”
凱絲琳說:“在《深夜特別節目》里有一場精彩演出,是老貝拉·盧戈西的電影。”
她看到洪堡過分激動。他今晚又不想睡覺了。
很好。我們開始看恐怖影片了。貝拉·盧戈西扮演一個發明合成肉的瘋科學家。他把肉抹在臉上,裝成一副嚇人的樣子,闖進漂亮姑娘們的房間。她們尖叫一聲昏倒在地上。然而,凱絲琳要比那位科學家更富有傳奇性,也要比那些姑娘們更漂亮。她那長有雀斑的臉上,浮現出心不在焉的微笑,漠然地坐在那里。她是個夢游病患者。洪堡用西方文化的全部危機包圍了她。她去睡覺了。她還能干什么呢?我理解這幾十年的睡眠。我是熟悉這種題材的。這時洪堡卻不讓我們睡覺。他服阿米妥去解安非他明,除此而外就是喝杜松子酒。
我到清冷的露天去散散步。燈光從小屋里瀉到車轍和水溝里,瀉到糾纏在一起的野胡蘿卜和豚草組成的路冠之上。狗狂吠著,也許是狐貍,刺目的星星。電視節目模模糊糊透過窗戶,發瘋的科學家同警察一起向外開槍。他的實驗室爆炸了。他死在烈焰之中,合成肉從他臉上熔化了。
這時,黛米一定在巴羅街看同一部電影。她沒有患失眠癥。她怕睡覺。她寧愿看恐怖電影也不愿做噩夢。每當要睡覺的時候,黛米總是心神不寧。她常常要收看十點鐘的新聞節目,遛狗,下十五子棋,玩雙人紙牌游戲,然后坐在床上,在電視里看郎陳利用腳擲刀的戲法。
我沒有忘記洪堡力圖充當黛米的保護人,可是我不再忌恨他了。黛米和洪堡一見面,就開始談論什么老影片,新藥丸,津津樂道德克薩米爾健胃提神藥,使我茫然無所適從。但我看得出他們有許多共同點,非常高興。“他是個了不起的人。”黛米說。
一提起黛米,洪堡也說:“這姑娘對藥物實在內行,真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可是他免不了又要胡謅八扯,說什么“她身上還有些東西需要表露”。
“胡說,什么東西?她已經是個少年犯罪分子啦!”
“這還不夠,”洪堡說,“假如生命不使人陶醉,那它就不是生命,什么也不是。讓生命要么燃燒,要么腐爛。美國是個浪漫的國度,如果你現在還想溫和適度,查理,那只是因為你初出茅廬,什么事都想試試看。”然后他放低聲音,瞅著地板,說:“怎么樣,是不是凱絲琳有點任性?可是她任憑別人把自己偷走了,她被父親賣給洛克菲勒……”
“我仍然不知道是洛克菲勒家的哪一個把她買下了。”
“我沒對黛米打什么主意,查理。不過那姑娘還有許多苦頭要吃。”
他在干涉內政了,赤裸裸的干涉。我仍然對此耿耿于懷。因為黛米心里的確有許多苦惱。有的女人哭起來十分輕柔,像花園里的灑水壺一樣,而黛米卻哭得十分傷心。只有相信自己有罪的女人才會那樣哭。當她痛哭的時候,你不僅會憐憫她,而且會被她靈魂的力量所震動,對她肅然起敬。
洪堡和我一直談了半夜。凱絲琳借給我一件毛線衣。她看到洪堡不打算多睡覺,便乘我來訪之機,偷空休息休息。因為她預料到將有整整一個星期的晚上不得安寧,而這一星期又不會有客人來,這樣她就沒有休息的機會了。
(蒲隆 譯)
注釋:
俄耳甫斯: 希臘神話中的歌手,善彈豎琴,傳說他奏的音樂能感動鳥獸木石。
特里斯坦·科比埃(1845—1875): 法國象征派詩人。
語出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第一幕第六場。
伊迪絲·華頓(1862—1937): 美國女小說家。
尼任斯基(1890—1950): 蘇聯著名的男芭蕾舞演員。
埃利斯島: 位于上紐約灣。從前的移民檢查站設在此島。
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小說《追憶似水年華》中的主人公的戀人。
伍德羅·威爾遜(1856—1924): 美國第二十八任總統。
語出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第二幕第三場。
同上,第三幕第二場。
李(1807—1870): 美國南北戰爭中南部盟軍的將領。
修西狄底斯(前471—前400): 希臘歷史學家。
貝拉·盧戈西(1884—1956): 美國電影演員。
【賞析】
小說片段選自《洪堡的禮物》第三章。小說主人公查理·西特林回憶了自己和洪堡一起在新澤西州邊區住宅中度過的一個周末的情景。當時洪堡事業上已走向低谷,他寄希望于斯蒂文森在總統大選中獲勝,從而能夠使自己東山再起,實現自己的抱負。但是他的那些不切實際的政治理想注定不能實現,作為一個過時的、被人遺忘的理想主義者,他的結局將同他在鄉村里的生活一樣陰郁而悲慘。
貝婁在《奧吉·馬奇歷險記》的開篇中說過:“我這人處事待人一向按自己學的一套,自行其是;寫自己的經歷時,我也離不開自己的方式: 先敲門,先讓進。”正是這種“先敲門,先讓進”的行文風格令貝婁的作品具備了一種婆娑多姿、氣象萬千的魅力。在以上的片段中,貝婁輕松自如地改變著話題,并不拘泥于一時一地的人和事。讀者在作者的帶領下穿越一個又一個意象。洪堡開著汽車向前沖時,讀者仿佛感到眼前不斷有新鮮而不可思議的事物迎面撲來,令人目不暇接,擋風玻璃外的現實情景: 工廠、生銹的煙囪、燈芯草和亨利·詹姆斯、惠特曼、馬拉美以及資本主義、技術、財神、俄耳浦斯……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雜然紛陳于一處,你永遠無法預測下一個句子會遇到什么。作者還描寫了西特林和洪堡夫婦踢足球的插曲,在短短三百來字的篇幅中,貝婁涉及到的內容十分廣泛且這些內容往往互不相干,正是這些看似無關的東西賦予了作品以特殊的魅力: 作者首先寫到“我們開始踢足球”,并告訴讀者這是洪堡和妻子凱絲琳經常從事的一項運動。文章到此筆鋒一轉,開始描寫凱絲琳的日常生活。為了能夠應付洪堡才華橫溢的聊天,她不得不閱讀各種書籍,作者為此開出了顯赫的名單: 詹姆斯、普魯斯特、馬克思、弗洛伊德……可是,這張偉人的名單又突然被一個以引語形式出現的洪堡的感嘆所打斷“我得大吵大鬧一頓才能把她叫出來玩玩足球!”讀者和敘述者西特林一樣在關于名人的沉思中突然被驚醒,重又回到了鄉間的足球場上。現實和想象、生活和學術得到了有機的結合,既使小說五光十色,又拓展了小說的深度和廣度。有的讀者對這種迂回繁雜、頭緒紛亂的寫作方式頗有微詞,認為它不夠明了,但這恰恰是生活使然,因為生活本身就氣象萬千、五方雜處。貝婁的這種創作手法和生活現實格外地貼切。
另外,豐富的比喻帶來了具有強烈刺激效果的閱讀感受。這些比喻幽默、機智,讀來令人捧腹,思之又覺入木三分。比如,把山坡上的燈芯草比作洋蔥湯,把洪堡院子里的小雞比作“外國移居來的娘兒們”,又把液化氣瓶比作銀色的炮彈殼。這些新奇的比喻連同豐富的意象讓讀者處于一種亢奮的閱讀狀態。比喻的運用往往是為了達到審美效果,或者是為了實現對本體更深入的理解。貝婁十分善于把握本體和喻體之間的相似點,常常獨具慧眼地發現和創造一些新的比喻,令人有機會從新的角度打量熟視無睹的事物,從而發現新的意趣。貝婁的幽默風格往往是通過比喻表達出來的。
貝婁也十分擅長通過語言對話來描寫人物的思想和情感狀態。寥寥數言就可精確地勾勒出人物的心理狀態。在上面的選段中,洪堡和西特林在自己的鄉間別墅促膝長談,洪堡因為總統候選人斯蒂文森對自己的器重而興奮不已,滔滔不絕地向西特林闡述著政治和知識分子之間的關系,并對前途充滿信心,認為理想主義在美國的未來將一片光明,“內閣成員都要引用葉芝和喬伊斯的話;新的參謀長聯席會議成員就該了解修西狄底斯;起草每篇國情咨文的時候也都要征求洪堡的意見。他將是新政府的歌德,將要在華盛頓建立魏瑪。”這段話是西特林對洪堡思想的復述,讓讀者初步地看到了洪堡理想和天真得可笑的性格,隨之而來的洪堡的話則是對他性格畫龍點睛的描寫,他對西特林說:“你想想,你愿意干什么,西特林?一開頭,我看還是在國會圖書館找個職務吧!”總統選舉的結果還沒有眉目,洪堡就異想天開地論功行賞,自以為是地為西特林分派工作,這短短的一句話鮮明地表現出洪堡的焦慮、好大喜功。沒有深厚的功力和對生活的洞察,作者是難以用如此簡明的語言一語中的地揭示洪堡心跡的。
《洪堡的禮物》是當代美國文學的杰作,思想龐雜、手法精到、語言潤澤,值得細細品味。
(姜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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