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940年春,在法國北部的弗蘭德地區(qū),法軍遭到德軍進攻,騎兵隊也隨即潰敗撤退。最后,整個騎兵隊只剩下四個人,包括隊長德·雷謝克、少尉依格萊茲亞、士兵布呂姆和佐治。雷謝克因妻子科里娜與當初還是他們的私人雇傭騎師的依格萊茲亞發(fā)生了奸情而選擇故意暴露于敵軍的槍口之下,以自殺的方式求得解脫。佐治等三人則被德軍俘虜,關進集中營,受盡饑餓和勞作的折磨,結果布呂姆死于肺病。戰(zhàn)爭結束后,佐治回到家鄉(xiāng)經(jīng)營土地,并和科里娜發(fā)生了關系。肉欲的滿足并不能沖淡戰(zhàn)爭期間的種種記憶,那些痛苦深深刻在他的腦海里,讓他永生不得忘懷。
【作品選錄】
我看見剛經(jīng)過的瓦克,他俯伏在馬頸圈上,臉轉(zhuǎn)向我,嘴巴張開,大概想對我叫喊什么,但不夠氣喊得使人聽見。突然間,他從馬鞍上豎起身子,好像有一個鉤子,一只看不見的手抓住他的軍衣領子,他的身子慢慢地騰空,這是說,與他的馬奔跑的速度相比,幾乎是靜止不動(這是說,推動他的速度與馬跑的速度一樣)。他的馬繼續(xù)不停地跑,我仍舊在跑步——雖然沒剛才那么快——這樣,瓦克,他的馬和我構成了一組物象,三者之間的距離變化很慢。現(xiàn)在他正在馬的上面,他剛從馬背上被舉起,拉開,漸漸地升到空中,雙腿一直成弧形狀分開,好像他繼續(xù)騎著人們看不見的那匹稱為貝加茲的馬,它一尥蹶子使他身子撲前,像在做一種兩次翻身的驚險動作,但速度放慢而且好像就在原地翻動。他在我跟前出現(xiàn),頭朝下,嘴巴依舊張開著像剛才同樣地叫喊的樣子(或者他想使我聽見他的勸告),但沒有發(fā)出聲音,接著他平躺在半空像一個臥在吊床上的人似的,兩腿左右分開下垂,接著又恢復頭朝上,身體垂直,腿開始改變了騎馬姿勢,變?yōu)槠叫械氐踔缓笫请p臂在腹部上向前伸,雙手張開,好像是要抓住一件很遠的東西,像馬戲團的雜技演員一時身體凌空,處于空中豎起的兩架高秋千之間,脫離了地心引力,現(xiàn)在頭又再朝下,兩腿分開,雙臂交叉像要擋住我的去路。不過,現(xiàn)在他是貼臥在山坡的背面,再也不動了。他瞪著我,臉上呈現(xiàn)詫異發(fā)呆的神情。我想,可憐的瓦克,他一向傻里傻氣,現(xiàn)在更是這樣了。后來我什么也不想,這時有什么東西像一座山或一匹馬朝我撲來,使我摔倒在地上。這東西在我身上踩踏,與此同時,我感到韁繩從我手里滑掉,接著是一片漆黑,這時幾千匹馬繼續(xù)在我身上奔跑過去,后來我甚至連馬也感覺不到,只是聞到一種像乙醚的氣味和感到黑漆一片,耳朵里嗡嗡響。當我重新張開眼睛時,我是躺在路上,馬不見了,只有瓦克一直躺在那山坡上,頭部朝下,睜大的眼睛帶著驚愕的表情瞪著我。我動也不敢動,等候著開始感到疼痛難忍的時刻來到,因為我聽說過,重傷首先會產(chǎn)生一種像麻醉的狀態(tài)。可是過了一會兒,仍然沒感到什么,我試著動一動身子,仍舊沒感到什么。我終于能在地上爬,頭與身體同一方向直伸,臉朝地面,我看見地面鋪著的石子,三角形的或不規(guī)則多角形的,在淺赭石色的泥土雜質(zhì)中顯得白中帶藍,在路中央有一塊像青草編織的地毯,過去一點的地方,左右兩邊,小推車和汽車輪子常經(jīng)過處有兩條光禿無草的道痕,再過去一點的行人道上又長著青草。我抬起頭看見自己的影子,顏色淺淡,拖長得樣子古怪。我想,太陽終于出來了。這時我感覺到四周寂靜,看見離瓦克所在的地方遠一點有一個人坐在山坡背,他的一只手臂稍抬到肘上,一只血淋淋的手垂在兩條叉開的腿中間,這人不是騎兵聯(lián)隊上的,當他看見我望著他時說:“我們完蛋了!”我沒回答,他就不理睬我又再細細端詳他自己的手。很遠的地方仍有陣陣槍聲,我望望我們后面十字路口那邊的路,看見地上有一堆黃褐色的東西,動也不動,還有幾匹馬。靠近我們的地方有一匹側(cè)臥在血泊中的馬,四條腿微微一陣陣地往后踢。后來我坐在山坡背那個人旁邊,心想著: 現(xiàn)在不過天剛破曉。我問:“幾點鐘了?”但他不答腔,接著一陣槍聲掠過,這次掃射得很近。我撲倒在壕溝里,聽見那人又說:“我們完蛋了!”但我頭也不回,從壕溝里爬到山坡終端,接著我開始低彎著身子奔跑,直到一叢小樹林,這時沒人射擊。當我從小樹林跑到一道樹籬時,也沒人射擊。我翻過樹籬,越到另一側(cè)時雙手著地撐住身體。我平躺在地上直至喘過氣來。現(xiàn)在沒有任何槍聲,只聽見鳥在啼鳴,樹影在我前面的草場上伸長。我沿著樹籬爬行,與樹影成正角,一直爬到草場的一角。接著我開始重新爬上在草場另一側(cè)的山崗,一直沿著樹籬爬行,現(xiàn)在我的影子又出現(xiàn)在我前頭。當我達到大樹林時,我在陽光間層中行走,我留心使影子落在自己的前面,同時估計著,隨著時間的轉(zhuǎn)移,太陽應首先出現(xiàn)在我的前頭,稍為偏右,接著是在右面,但總是在我前頭。樹林里有咕咕鳥和其他不知其名的鳥類,不過大部分是咕咕鳥,也許是因為我叫得出它們的名,所以就注意這些鳥,也許因為它們啼叫得比較特別也有關系。從樹葉間透射的分碎的陽光,照出我的分碎的影子,我往前走,把它也推向前去,但有點偏右。我走了很久,除了咕咕鳥和我說不出名字的鳥的啼聲外,聽不到別的聲音。由于沿著林中小徑穿過整個樹林,感到十分疲勞,我的影子這時出現(xiàn)在我的左面。過了一會兒功夫,我找到另一條與原來那條垂直交叉的小徑,我跟著這另一條小徑走去,影子又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右前方。我估計應當跟著這條小徑走比跟頭一條走的時間長一點,這樣才得以糾正剛才我不得不偏離的差距。有一個時候我感到饑餓,想起自己裝在軍衣口袋里的那一小截香腸。我一邊不停地走,一邊吃,連腸衣和同繩子縛的扎口也吃下去,然后把繩子扔掉。后來樹林到了盡頭,像不再碰撞天空了,開闊處對著一個池塘,小青蛙在我伸長脖子喝水時紛紛跳入水中,聲音只和大滴的雨珠落下一樣響。近著它們跳水的池邊,水中浮起一小片被攪起來的污泥的灰色薄塵,接著在綠色的和小手指般大的燈芯草間散開了。水面上滿浮著淺綠的小圓葉子,像彩紙屑般大小,我得等了一會兒才看見它們重新浮上水面,后來我看見小青蛙一只、兩只、接著三只沖開那淺綠色的彩紙屑,露出一點頭頂,像一個小針頭似的眼睛望望我。池中有一股細流,我看見有一只在其中慢慢地隨波逐流地浮游,讓水流把它沖到那些和青蛙同樣顏色的黏聚成島群似的彩紙屑之間,像一個受四馬分尸刑后淹死的人似的,頭半露出水面,纖細的腳上的蹼趾張開著。后來它動起來,我就再也看不見了,這是說,我并沒有看見它動,只是它沒在原來的地方,只剩下它攪起的一層很小的薄泥云。水是黏糊糊的,帶著泥鰍那種發(fā)黏的味道,我一邊撥開那些彩紙屑,一邊喝水,留心不吸入那些在燈芯草和形似鐵矛的大葉子中用不著攪動也會浮起的污泥。我坐在樹林邊沿的矮樹叢后面,一邊諦聽著咕咕鳥在寧靜的樹干之間,在春天綠茸茸的氣氛中彼此呼應,一邊望望先是環(huán)繞著池塘后來是沿樹的大路。雖然不時聽見一條魚噗一聲跳躍,但我沒法子看見,只見水面的漣漪在它那黑點四周散開擴大。這時有一些飛機經(jīng)過,但是在高空。我看見一架,或確切地說,像是銀點的東西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中,在樹枝間隙中的藍色洞里懸著不動,閃閃發(fā)亮,接著消失無蹤,但飛機的聲音仍在輕飄飄的空氣中抖動,后來越變越微弱。我又再感覺到樹葉細微的沙沙聲,重新聽見咕咕鳥啼叫。不久,在公路轉(zhuǎn)彎的地方,出現(xiàn)兩位軍官。當我看清他們穿的是土黃色的而不是綠色的軍裝,我站立起來,心里想著他們看見我時會出現(xiàn)的臉色,當我告訴他們德國裝甲車就在離此六七公里的公路上到處走,也許人家忘記了把情況通知他們了。我站在大路正中間顯眼的地方。我仍然聽見在平靜的樹林中咕咕鳥在叫,它懶洋洋地突然跳出那毫無變化的水鏡外面。后來我想:“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現(xiàn)在我認出他來了,認出傳到我耳里的聲音,或更確切地說,落在我頭上的聲音,那傲慢、高高在上、安詳平靜、愉快得幾近歡樂的聲音在說:“你也居然逃脫出來了?”他同時轉(zhuǎn)身朝向那矮小的少尉,又再說:“您看,他們并沒全都死掉,到底還有幾個人逃脫。”他又朝向我這邊說話:“依格萊茲亞帶著兩匹備用的馬,你可以騎一匹。”我聽見流水潺潺的聲音,就在那兒,在池塘傾流為小瀑布的地方,難以察覺的微風擺動著樹葉發(fā)出的颯颯聲。我看見與我眼睛齊平的高處,他的兩個膝蓋輕輕地夾一夾馬,它就開始走了,在我前面經(jīng)過,先是發(fā)亮的馬靴,棕紅色的毛在汗水干后仍附貼著皮的馬的兩側(cè),接著是馬的臀部和尾巴,然后又是出現(xiàn)平靜的池塘,微風輕拂水面上那些像鐵矛的大葉子發(fā)出紙一般的沙沙聲。雖然他已走遠,他的聲音還傳到我耳中(但他不是在跟我說話,而是和少尉繼續(xù)那合乎禮節(jié)的談話,我可以聽到這聲音有點煩厭但保持文雅,漫不經(jīng)心)。這聲音說:“……這是可鄙的事。看來他們用這些裝甲車作為……”后來他走得太遠了,再聽不見。我已忘記那被他簡稱為“事”的這類事情,正如人們說“有一件事”來代替“進行決斗”,用這種巧妙婉轉(zhuǎn)的措辭,比較審慎,文雅。好啦,再好也沒有,既然大家一直都是在有教養(yǎng)的人中間,那就應當這樣說而不應該那樣說,譬如不應說“騎兵聯(lián)隊在一次敵方埋伏中遭到屠殺”,而應說“我們在村口碰上一件棘手的事”。后來又聽見依格萊茲亞,他那像木偶劇中的丑陋人的臉上的圓眼睛帶著落落寡歡、不甚耐煩,有點斥責的神色望著我,嘴里說:“到底是騎還是不騎?自從我拖著這兩匹劣馬以來,我又不是干著一件輕松的事,這我可打賭,真見鬼!”我騎上馬,跟在他們后面走。我不得不策馬快步走才能趕上依格萊茲亞,后來我又驅(qū)馬以常步行進。現(xiàn)在我從背后看見他,旁邊走著的是那矮小的少尉。他們平靜地騎馬走著,馬前進的速度十分緩慢,這種不慌不忙的態(tài)度,只見諸那些有能力進行打擊、行動或以閃電般速度移動的人或物身上(像拳擊家、蛇、飛機)。天空中的棉花似的平靜的云塊繼續(xù)慢慢地移動,其速度也是慢到難以覺察,但浮動的方向與我們的相反(那些神態(tài)冷漠、中古騎士似的風雅的身影與浮動的云塊之間出現(xiàn)幾場速度慢得令人心煩的馬賽。這些身影繼續(xù)不停地朝那手執(zhí)長馬鞭的馬賽起跑發(fā)號員等候著的地點走去,在這些馬賽中表現(xiàn)了每一位騎士要在尊嚴方面進行競爭,不在意觀眾由于興奮但不起作用的焦急而坐立不安: 那身軀纖細的純血種馬帶著故作高傲、自命不凡的神態(tài),不但能夠達到極大的速度,而且能在一眨眼間變成某種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奔的東西,而是成為速度的化身)。慢悠悠浮動的云塊像停在海面上似乎靜止不動的、不可一世的艦隊。馬似乎以跳躍的方式,異常的速度在移動,但倦于看著它們似乎顯然不動的觀眾的眼睛這時就放棄不看了,只是稍后才再尋覓它們的身影。在地平線的另一盡頭處,它們表面上看來動也不動,實際上跑了難以置信的路程。在它們身下,城市、山崗、樹林都顯得小得可笑。這些總是保持著威武莊嚴、昂頭闊步,不可度量的神態(tài)的馬,雖然遠看起來動也不動,但還有別的城市、樹木、小得可笑的山崗不斷地相繼展現(xiàn),在馬,觀眾已離開賽場、看臺和弄臟了的綠草地以后,仍然是這樣。草地上亂撒了無數(shù)賭輸?shù)牟势保駸o數(shù)的夢想和希望的胎死腹中的小尸體(不是地與天而是地與人的新婚之夜使這些綠草地變臟和遭到嚴重污染,這些像腹死的胎兒似的,在忿怒中扯碎的長留不去的小紙片)。在最后一匹馬朝身后踢揚起草地上最后一塊泥土以后,在它回去后受到比一位電影女明星更多仆人的細心服侍,關心注意它的脾氣以后,在最后的狂熱的嘈雜聲的回音已消失在寂靜無人的階梯座位中,在清潔工的打掃下只剩下毫無詩意的掃帚嚓嚓輕微的回聲后,這一切過去之后,情況仍然如此。科里娜已不用眼睛瞟視在轉(zhuǎn)彎盡頭處發(fā)生的情況了,她又一邊狂怒地頓腳,一邊說:“你不能停一停不看這東西嗎?你聽見我說的話嗎?現(xiàn)在沒什么可看的,他們要到起跑的地點去。他們……你聽見我說的話嗎?”依格萊茲亞勉強把望遠鏡從臉上拿開,那雙巨大的魚眼向她轉(zhuǎn)去,眼皮眨眨,眼珠子由于用勁適應接近的距離而模糊不清,看東西有點朦朧。他用尖細、畏怯、唉聲嘆氣的聲音說:“您……您早不該——他……”他話還沒完,聲音就消失、淹沒、沉浸在(但凌駕于那粗暴、令人厭煩的敲鐘聲之上)從那些如釋重擔的,既癡狂又貪婪的觀眾發(fā)出的長嘆中(確切地說,這種表現(xiàn)不是在情欲高潮中而是可以說在情欲高潮前期,有點像在男人進入女人體內(nèi)時)。在那兒,現(xiàn)在可以看見五顏六色的長形斑點貼著地面在綠草中迅速移動。馬從懶洋洋的半靜止狀態(tài)直接進入行動中。馬隊快速地橫排前奔,好像是裝在一條鐵線上或小輪子上那樣平穩(wěn)滑動,像小孩玩具似的,所有的馬聯(lián)成一塊,在一塊厚紙板或著色的鐵皮上剪出,然后沿著專為達到這效果安排的一條槽溝快速移動,背景是畫得逼真的涂釉發(fā)亮的風景。騎師的上身全都向前俯傾,馬的腹部以下都被樹籬的邊沿所遮掩了: 后來騎師們從跑道的銜接處跑出來,一時可以看見馬蹄急速地前后交替,像圓規(guī)一開一合,但總是保持著彈簧玩具的動作節(jié)奏,機械、規(guī)律整齊但不實在;后來人們又再次只看見在小樹林后面另一些樹干和樹枝所割碎隔斷的路。騎師的顏色鮮艷的綢上衣像一把彩紙屑——也許由于它的材料和鮮艷奪目的顏色——它似乎把陽光明麗的下午那閃耀的光線全部聚攏集中在自己身上。那粉紅色的小點(不過在它的下面有一個男人的上身、肉體、緊繃的肌肉、沸騰的血流,受到重創(chuàng)和過度勞累的器官)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第四位上。
“因為他到底懂得怎樣騎馬。應該照實說,他多少懂得一點。他開步時跑得不壞,”依格萊茲亞后來這樣說;現(xiàn)在他們?nèi)?佐治、布呂姆和依格萊茲亞: 兩個年輕人和皮膚棕黑的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依格萊茲亞已度過的歲月比兩個年輕人加起來差不多一樣,也許十倍于他們兩人的經(jīng)歷,大概約等于佐治的經(jīng)歷三十倍。雖然佐治與布呂姆看上去差不多是同年,后者通過繼承的方式獲得對事物的認識(佐治說,這是出于聰明,事實上不僅如此,除此以外,還出于一種內(nèi)心祖?zhèn)鞯慕?jīng)驗,對人類的愚蠢和兇狠的經(jīng)驗,而這種經(jīng)驗已變?yōu)樯矸瓷?,這種對事物的認識的價值三倍于一個出身有教養(yǎng)的家庭的年輕人從研讀法國、拉丁、希臘古典作家所獲得的知識,再加上十日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這種戰(zhàn)斗不如說是退卻或更確切地說是圍獵,在這種場合中,他——出身有教養(yǎng)的家庭的年輕人——毫無準備,突然面臨、扮演了獵物的角色。)這三個年齡、出身不同的人,可以說是從四面八方被帶到這兒來的。“我們中僅缺少黑人,”佐治說,“怎么已經(jīng)走到了這地步?我們已有色姆、沙姆、爪弗,還得有第四種人;我們早該把黑人請來: 老實說,把手上戴的表脫下去換東西,比找到這些面粉還要背到這兒來要容易些!”我們蹲在還沒建好的集中營的隅角上的一堆磚后面。依格萊茲亞在火上烘烤他們?nèi)ネ祦砘蝌_來的一點什么東西(這次烤的是佐治用他的手表換來的一袋面粉中的一部分。這塊手表是他的兩位年老的姑母瑪麗和尤琴妮在他通過高中畢業(yè)第一次統(tǒng)考時送他的——是跟一位黑人換來的——這是殖民地的塞內(nèi)加爾人——天知道他從什么地方偷搶來的(天知道是怎樣從哪個地方偷搶來的,怎樣運到這俘虜營來,天知道為什么——出于什么目的,也許是出于偶然,為了享有從偷搶、占有、儲存中獲得的帶點迷信的樂趣——這里什么東西都可以買賣或交換,這是說,幾乎什么東西都有,貨色齊全——甚至可以說比一家大商店更豐富,包括不值錢的小商品、古董、食品,樣樣都有,不僅有可用或可食的東西——像一袋面粉——還有無用的甚至累贅的,甚至貽笑大方的東西,像女人的內(nèi)褲,或襪子;還有哲學書籍,假珠寶、旅行指南、色情照片、女人的陽傘、網(wǎng)球拍、農(nóng)業(yè)論著、磁帶錄音機、鮮花的球莖、手風琴、鳥籠——有時還養(yǎng)著鳥——青銅的巴黎鐵塔,掛鐘、避孕套,當然還沒計算在內(nèi)的幾千塊手表、計時表、小牛皮、鱷魚皮或普通的母牛皮制的提包,這些貨物都是這個地方常見的東西,由那精疲力竭,饑腸轆轆的人群經(jīng)過許多公里路辛辛苦苦扛來的物品,紀念品,戰(zhàn)利品,然后埋藏起來,逃過搜查,不顧禁令或威嚇而保存下來,在靜悄悄的地下市場中,在激烈、艱難的交易中又控制不住地出頭露面。這些市場的存在往往不只是為了獲得什么東西,而是為了有點東西可賣可買)。由于是用手表的價值換來,使面餅(正因其價值,依格萊茲亞親自動手烤,在一塊生銹的小鐵板上,倒上和了水的面漿、面粉、一點植物奶油,加上每一個俘虜可以分到的幾小薄片的木炭)的價值,昂貴到等于連豪華酒家的老板也不敢要顧客付出的一份魚子醬的錢)三人在這個角落里(一個蹲著,其余兩人望風),像三個饑餓不堪的逃荒流浪者置身于城市近郊的荒地上,身上沒有一點士兵的樣子(或更確切地說,僅穿著潰敗的士兵命中注定得穿的那一身破爛襤褸、滑稽可笑的衣服,連這樣的衣服還不是他們自己的,好像那些愛開玩笑的戰(zhàn)勝者想拿他們來尋開心,使他們更進一步陷入戰(zhàn)敗者、窮途潦倒者、被廢棄的無用者的困境(也許并不是這樣,也許原本是合理的安排、秩序合乎邏輯的結果在付諸實施時卻變?yōu)榛闹囄蓙y,像每次相當刻板的機械措施,像軍隊的機制,或像革命那種迅速的行動,不經(jīng)修改就給人帶來那由于不忠實的執(zhí)行或由于時間,人那種干巴巴的思想確切的反映而產(chǎn)生的麻木不仁的狀態(tài))。三人現(xiàn)在身穿的不是原來的騎兵軍大衣——這已被拿走了,而是交換來的捷克或波蘭士兵的帶風帽的斗篷(也許是已死亡的士兵穿過的,或者是戰(zhàn)利品,對華沙或布拉格的后勤物品商店沒動過的存貨查封得來的),當然是尺寸不合身。佐治的那件袖子僅稍長及手肘,那從來沒這樣像唬嚇麻雀的稻草人或木偶劇中的丑陋人的依格萊茲亞在這太寬大的斗篷中搖來晃去(那騎師的輕盈骨架消失了)只露出狂歡節(jié)戴的假面具的鼻子和手指尖)三個幽靈,三個古怪虛幻的影子,臉孔瘦削無肉,眼睛因饑餓而發(fā)光,頭部剃得光禿禿,衣服襤褸可笑,俯身在暗地里偷燃的微弱的火上。幽靈似的背景中是沙石平原上一排排的棚屋,在遠處地平線上零星分散出現(xiàn)幾株松樹,一輪靜止不動的紅日。另一些面無血色的身影在游蕩著走近來,圍著他們?nèi)藨阎鸷?羞愧)的情緒打轉(zhuǎn),帶著羨慕和餓狼般狂熱的眼光(他們也是一樣穿著破爛的衣服,顏色像膽汁和爛泥,像發(fā)了霉似的,好像有一種腐爛的東西籠罩著他們?nèi)恚治g襲擊著還能站得住的他們。首先從他們的衣服開始,以潛伏陰險的方式逐步擴大: 像戰(zhàn)爭、泥土的顏色那樣,逐漸占有他們,于是他們的臉呈現(xiàn)土色,破爛的衣服是土色的,眼睛也是土色的。這種齷齪曖昧的顏色似乎使他們?nèi)缤胀痢€泥、塵灰一樣。他們每天從這些東西里走出來,游來蕩去,心情羞愧,神色癡呆憂郁,每天返回到這些東西中,心情神色更加惡劣),他們甚至比狼還不如,這是說,他們不但饑腸轆轆,骨瘦如柴,一觸即怒,令人生畏,而且受著一種弱點的折磨,這是只有人能體會到,狼沒嘗過的滋味,這是說,人有理性,這是說,要是他們真的是狼的話,那行徑就要與自己所作所為相反。由于他們意識到推動狼去進攻(它們成群結隊而上)的是什么東西,使他們不能采取像狼的行動。這些人事先就感到泄氣,因為估計到他們所垂涎的這幾個小面餅一旦在上千人中分攤,自己會有多少。他們站在原地上,一味游來蕩去,眼睛里射出兇狠的光芒——一塊磚頭忽然飛來,打在依格萊茲亞的肩上,弄翻了鐵板,半生不熟的面餅撒了一地。佐治把手里早已捏住準備好的磚頭朝那逃走的人那邊扔去(也許并非出于殺害或襲擊的意愿,而是出于絕望,出于饑餓像在肚子里待著的老鼠的咬噬難以忍受,而這種行動——扔擲磚頭——當時是由于失去控制,無法控制。那饑寒交迫的漢子立即逃走,并非由于面臨反擊而害怕,而是逃避面臨自己的羞愧,墮落),依格萊茲亞好歹把那些面餅拾起,重新擱好鐵板,又再烤起來了。現(xiàn)在面餅中粘了一些黑色的炭屑,他們試圖弄掉,但沒法全弄清。當他們吃時牙齒咬得咯咯響,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他們只好吐了幾口。不過他們最后還是全吃下去了,連最后的一點餅屑也吞了。他們吃時像猴子般蹲在自己的腳跟上,為了把面餅從爐子——或更確切地說是一塊代用的生銹有缺刻的鐵皮——上面揭起,手指都燙痛了。依格萊茲亞(現(xiàn)在已打開話匣子,說個不停,慢條斯理地、繼續(xù)不停地耐心地講,好像是在說給自己聽而不是給他們聽。他那雙圓眼睛呆瞪著直望前面,充滿同樣的既驚訝又認真、羨慕的表情)在咽下兩口面餅之間,他說:“在這次馬賽中,和兩三個已認出他來的猴猻一起跑馬,那可不是一件容易對付的事,我跟你說,因為一個紳士身份的人跟職業(yè)騎師一起參加馬賽,那他可以等著瞧,他們不會讓他占便宜的。不過,他卻很能應付困境,現(xiàn)在跑第四,目前他要做到的是能保持這個位置,而他已有足夠要忙于應付的事了。我跟你說,這匹雌馬,它會要取得些什么,這婊子……”
(林秀清 譯)
注釋:
希臘神話中的有翅膀的馬,據(jù)說它一尥蹶就能使泉水噴涌。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法軍穿土黃色軍裝,德軍穿綠色軍裝。
這些都是《圣經(jīng)·舊約》上的人物。
【賞析】
1985年,法國小說家西蒙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有趣的是,法國國內(nèi)很多人居然連他的性別都不知道。處事低調(diào)的西蒙由此得到社會高調(diào)的關注,而“晦澀難懂”竟然成為許多讀者和文學評論界對其作品的普遍認識。作為法國“新小說派”中年歲最長、后勁最足的代表人物,西蒙和他同一派作家一樣,遵循共同的理論宣言,將打破傳統(tǒng)小說(尤指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既定模式作為首要任務,賦予小說以全新的文體風格,終至徹底顛覆以前有關小說的許多基本概念和規(guī)則、功能,并改變由現(xiàn)實主義文學樹立起來的作家等于“全知全能”的智者的傳統(tǒng)形象。
那么,西蒙身上是否存在因“矯枉過正”而表現(xiàn)得過于標新立異、遠離普通大眾的問題?還是突破長久形成的傳統(tǒng)觀念和思維定式,就必然要經(jīng)歷被誤讀、排斥、抵抗的過程?其實,不妨借用一句中國的古話,來對此作一個恰如其分的解釋,那就是“見仁見智”。所以接受并贊賞他的人,會沉迷于他帶給讀者的那螺旋反復、頗費心力的閱讀快意;而反感和抵觸他的人,一翻開他的書即陷入迷宮,感覺了無生趣而匆匆逃離。
《弗蘭德公路》發(fā)表于1960年,獲得過“快報”文學獎。它表現(xiàn)的是在戰(zhàn)爭的災難和大自然的美景對比中,人的處境與感受,這也是貫穿西蒙全部作品的主題。小說共分三部分,除了這一總體劃分外,每個部分的內(nèi)部就再難找到清晰的段落停頓和邏輯層次。時間、空間都失去了通常意義上的標識作用,紛擾糾纏的情節(jié)事件,考驗著讀者的閱讀耐心和理解能力。節(jié)選部分處于第二部分的前半部分,從中可以體會、感知到作家獨特的寫作手法及其小說的特征。
在節(jié)選部分里出現(xiàn)了整部小說涉及的全部人物:“我”(佐治)、瓦克、“他”(隊長德·雷謝克)、依格萊茲亞、布呂姆和科羅娜。作家無意在小說里塑造典型形象,因而他的小說中也就無所謂絕對的主人公。只是小說是圍繞佐治,以第一人稱或“無人稱”(因為敘述者時時在變換)的敘述,通過飄忽不定的思緒、回憶、感受而展開的,所以姑且將這一人物稱為“軸心角色”。
佐治所屬的法軍騎兵隊被德軍追趕,不得不向后方撤退。弗蘭德公路成了逃命之路,也是死亡之域。戰(zhàn)爭是死神的連體,在弗蘭德公路上,佐治親眼目睹了死亡那突如其來的、令人恐怖的降臨。瓦克是他的戰(zhàn)友,一分鐘之前他還在馬背上沖著佐治喊話,一分鐘后他已經(jīng)成了戰(zhàn)馬上一具來不及倒下的尸體。在節(jié)選部分中,作家以描述性極強的語言,逼真而令人戰(zhàn)栗地寫出了伴隨戰(zhàn)爭瞬間出現(xiàn)的死亡對人造成的巨大感官沖擊。而后,佐治的記憶和思緒又飄進了俘虜集中營。在那里,他和依格萊茲亞、布呂姆三人為了保全一點面餅,不得不像捍衛(wèi)生命一樣與同樣饑餓的“掠奪者”再次開戰(zhàn)。這一次,他們的對手不是敵人,恰是往日的盟軍兄弟。殘酷的戰(zhàn)爭讓這些男人喪失了節(jié)制和尊嚴,但是生而具有的理性,又約束著他們無法真的像狼一樣,隨意發(fā)泄,兇狠無情。當一個人,被剝奪了作為人的權利,又無處獲得沉淪為獸的自信,那他就只剩膽怯的羞愧和無望的逃避了。
騎兵隊長德·雷謝克也是由于這個原因而選擇了以被敵軍殺死的方式將自己從窘困中解脫出來。溫鈍的性格和忍讓的處事態(tài)度,決定了他面對浮躁輕薄、嬌縱任性的妻子,只是以視而不見來自欺欺人,然而他內(nèi)心的痛苦不會因此而得到平復。節(jié)選部分,作家通過依格萊茲亞的回憶,引出了戰(zhàn)爭爆發(fā)前,德·雷謝克和科羅娜以及依格萊茲亞之間微妙而墮落的三角關系,從而把人物隱秘的私生活推向前臺,引導讀者從中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中的那些腐爛和不忠的真實圖景。在這一部分中,作家細致地描寫了賽馬的情景。雷謝克也許為了暗示,也許為了泄憤,堅持親自騎馬參加比賽。在他心中,和依格萊茲亞駕馭同一匹雌馬(雌馬又是科羅娜的象征)取得勝利,成為他捍衛(wèi)尊嚴的最后方式。他沉默地端坐馬背,儼然一位風雅紳士。即使到了戰(zhàn)爭時期,在硝煙紛飛中撤退,他也始終保持著這樣一種近似于滿不在乎的冷漠的神態(tài)和風度。比賽結果是他獲得了第二名。與家庭生活一樣,他總要面對另有其人與他爭奪、分享的尷尬。他落落寡歡地投入戰(zhàn)爭,戰(zhàn)爭回報給他的是死亡的平靜。
西蒙曾經(jīng)說過:“小說不再是示范講解而是描繪,不是復制而是制造,不是表現(xiàn)而是發(fā)現(xiàn)。”因為他認為,讀者已經(jīng)有一種新的需求,那就是要變?yōu)榍楣?jié)事件的親眼目睹者。因此在小說中,作家以文字為媒介,發(fā)揮色彩和鏡頭的功效,以紙張充當?shù)灼豌y幕,運用繪畫與電影技巧,追求整體觀察與細節(jié)交代兩相宜的藝術效果。節(jié)選部分,作家對瓦克遭到槍擊死亡后在馬背上搖搖欲墜的姿態(tài)、對賽馬場上馬匹奔跑和雷謝克的動作描寫,精細準確,栩栩如生,仿佛鏡頭跟蹤拍攝出來的一樣逼真?zhèn)魃瘛6h(huán)境景物的色彩與光影變化,又呈現(xiàn)出繪畫所追求的層次感與線條性。這反映了西蒙作為現(xiàn)代派致力于打通不同藝術門類的嘗試。
西蒙曾經(jīng)引用法國文學批評家巴爾特的一句名言:“要是世界有什么意義的話,那就是它毫無意義可言——除了世界本身的存在。”所以他否定作家是得到神賜靈感的先知,拒絕把文學作品當成對讀者產(chǎn)生啟迪的寓言。他認為創(chuàng)作是對永無止境的景象的探索,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世界中的某些和諧與不和諧。在節(jié)選部分短短的11頁篇幅里,作家寫到了“戰(zhàn)場”、“公路”、“賽馬場”、“集中營”這四處地點,人物的思維活動就在這些場景中,暢通無阻地隨意穿梭,自由飛蕩,似乎這些事件是平行發(fā)生的,似乎并無所謂當下與從前的時間劃分。這就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一再強調(diào)和實踐著的“同時性”原則。在諾貝爾文學獎受獎演說中,西蒙有這樣的闡述:“一切模糊的記憶、感情、思想往往同時一下子涌現(xiàn)……在事物、回憶、各種感覺中間,存在一種無法否認的共同性質(zhì),換句話說,一種和諧契合……這種和諧契合來自聯(lián)想、半諧音,也可來自對比、反襯或不和諧音,像在繪畫或音樂中一般。”
誠如作家所言,人的思維之河,其流淌方式通常是片段和跳躍的。不同時間、不同地點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往事,經(jīng)常會由于某種觸發(fā)而同時彈射出來,突然閃現(xiàn),瞬間插入,速度飛快,從而切割了思維的連續(xù)完整,形成一處處回旋的渦流。西蒙的作品中,整體呈現(xiàn)出這種巴羅克藝術的循環(huán)往復、螺旋上升的藝術特征。作家打亂了所有的順序和時序,同時引出發(fā)生于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幾件事,或?qū)Πl(fā)生在一個地點的一件事,在小說進展過程中,即興般周而復始地予以描寫。例如小說開篇不久,作家就交代了雷謝克的死亡,而這個人物并不從此存在于別人的回憶中,時間之河會隨時折回從前,折回任何一個雷謝克還活著的時段,既而重現(xiàn)他當時的活動與行為。節(jié)選部分中提到的賽馬事件,也在小說里數(shù)次出現(xiàn),每一次交代其中的一部分,絕無描寫、敘述上的重復。作者似乎找到了一個空中的立足點,四面八方是他似是而非控制著的數(shù)根鏈條,每個鏈條內(nèi)部,都在編制各自的內(nèi)容,推進各自的情節(jié),出現(xiàn)各自的人物,它們彼此之間既不相擾,也并非互補,而是分別呈現(xiàn)乾坤。小說除偶爾分行、分段,更多為鋪天蓋地的、連續(xù)不斷的大段文字,與人物神思的飄忽凌亂、與結構的繁復連環(huán)形成統(tǒng)一。這與其說是為了表現(xiàn)什么、說明什么,毋寧說是文學藝術上的炫技。
(孫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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