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830年秋,“我”在西班牙旅游,結識了大名鼎鼎的土匪唐·育才。他告訴了“我”他的經歷: 他原是騎兵營的一個班長。波希米姑娘嘉爾曼用刀傷人,他在押送她途中,被她迷住了,放了她,結果被判監禁。出獄后,為了能與嘉爾曼在一起,他逐漸跟著她干起了走私、殺人越貨的勾當。他曾殺了一個排長,那是嘉爾曼的一個相好,還在斗毆中殺了她的丈夫獨眼龍。嘉爾曼知道后警告他,說遲早會輪到他。有一回她勾上了一個大富商,準備設計搶劫。他把她找了回來,兩人大吵一場。后來,他們被軍隊包圍,他中了槍,嘉爾曼半個月內陪著他。他想改變生活,要她跟他去美洲。但是,她說她已經不愛他了,“嘉爾曼永遠是自由的”。她把他送給她的戒指扔進草叢里。他捅了她兩刀,將她葬在樹林里,然后自首了。
【作品選錄】
一天傍晚,日光已沒,什么都看不見。我正靠在堤岸的欄桿抽著煙,忽然河邊的水橋上走來一個女的,過來坐在我旁邊: 頭上插著一大球素馨花,夜晚特別發出一股醉人的香味。她穿扮很樸素,也許還相當寒酸,像大半的女工一樣渾身都是黑衣服。因為大家閨秀只有早晨穿黑,晚上一律是法國打扮的。我那個浴女一邊走近來,一邊讓面紗卸落在肩頭上;我在朦朧的星光底下看出她矮小,年輕,身腰很好,眼睛很大。我立刻把雪茄扔掉。這個純粹法國式的禮貌,她領會到了,趕緊聲明她很喜歡聞煙味,遇到好紙現卷的煙葉,她還抽呢。碰巧我煙匣里有這種煙,馬上拿幾支敬她。她居然受了一支,花了一個小錢問路旁的孩子要個引火繩點上了。我跟美麗的浴女一塊兒抽著煙,不覺談了很久,堤岸上差不多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覺得那時約她上飲冰室飲冰也不能算冒昧,她略微謙讓一下也就應允了,但先要知道什么時間。我按了按打簧表,她聽著那聲音似乎大為驚奇。
“你們外國人搞的玩藝兒真新鮮!先生,您是哪一國人呢?一定是英國人罷?”
“在下是法國人。您呢,小姐或是太太,大概是高杜本地人罷?”
“不是的。”
“至少您是安達魯齊省里的。聽您軟聲軟氣的口音就可以知道。”
“先生既然對各地的口音這么熟,一定能猜到我是哪兒人了。”
“我想您是耶穌國土的人,和天堂只差幾步路。”
(這種說法是我的朋友,有名的斗牛士法朗西斯谷·塞維拉教給我的,意思是指安達魯齊。)
“喝!天堂!……這里的人說天堂不是為我們的。”
“那么難道您是摩爾人嗎?……再不然……”我停住了,不敢說她是猶太人。
“得了罷,得了罷!您明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人,要不要算個命?您可聽人進起過嘉爾曼西太嗎?那便是我呀。”
十五年前我真是一個邪教徒,哪怕身邊站著個妖婆,我也決不會駭而卻步。當下心里想:“好罷,上星期才跟剪徑的土匪一塊兒吃過飯,今天不妨帶一個魔鬼的門徒去飲冰。出門人什么都得瞧一下。”此外我還另有一個動機想和她結交。說來慚愧,我離開學校以后曾經浪費不少時間研究巫術,連呼召鬼神的玩藝也試過幾回。雖然這種癖早已戒掉,但我對一切迷信的事照舊感到興趣;見識一下巫術在波希米人中發展到什么程度,對我簡直是件天大的樂事。
說話之間,我們已經走進飲冰室,揀一張小桌子坐下,桌上擺著個玻璃球,里頭點著一支蠟燭。那時我盡有時間打量我的奚太那了;室內幾位先生一邊飲冰,一邊看見我有這樣的美人作伴,不禁露出錯愕的神氣。
我很疑心嘉爾曼小姐不是純血統,至少她比我所看到的波希米女人不知要美麗多少倍。據西班牙人的說法,一個美女必須具備三十個條件,換句話說,她要能用到十個形容詞,每個形容詞要適用于身上三個部分。比如說,她要有三樣黑的: 眼睛、眼皮、眼毛;三樣細致的: 手指,嘴唇,頭發。欲知詳細,不妨參閱勃朗多末的大作。我那個波希米姑娘當然夠不上這樣完滿的標準。她皮膚很勻凈,但皮色和銅差不多;眼睛斜視,可是長得挺好挺大;嘴唇厚了一些,但曲線極美,一口牙比出殼的杏仁還要白。頭發也許太粗,可是又長,又黑,又亮,像烏鴉的翅膀一般閃著藍光。免得描寫過于瑣碎,惹讀者討厭,我可以總括一句: 她身上每一個缺點都附帶著一個優點,對照之下,優點變得格外顯著。那是一種別具一格的,獷悍的美,她的臉使你一見之下不免驚異,可是永遠忘不了。尤其是她的眼睛,帶著又妖冶又兇悍的表情;從那時起我沒見過一個人有這種眼神的。波希米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人的這句俗語表示他們觀察很準確。倘若諸位沒空上植物園去研究狼眼,不妨等府上的貓捕捉麻雀的時候觀察一下貓眼。
當然,在咖啡館里算命難免教人笑話。我便要求美麗的女巫允許我上她家里去;她毫無難色,馬上答應了,但還想知道一下鐘點,要我把打簧表再打一次給她聽。
她把表細瞧了一會兒,問:“這是真金的嗎?”
我們重新出發的時候,已經完全到了夜里,大半鋪子都已關門,差不多沒有行人了。我們穿過高達奎弗大橋,到城關盡頭的一所屋子前面停下。屋子外表絕對不像什么宮邸。一個孩子出來開門,波希米姑娘和他講了幾句話,我一字不懂,后來才知道那叫做羅馬尼或是豈潑·加里,就是波希米人的土話。孩子聽了馬上走開了。我們進入一間相當寬敞的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小桌,兩只圓凳,一口柜子,還有一瓶水,一堆橘子和一串洋蔥。
孩子走后,波希米姑娘立即從柜子里拿出一副用得很舊的紙牌,一塊磁石,一條干癟的四腳蛇,和別的幾件法器。她吩咐我左手握著一個錢畫個十字,然后她作法了。她的種種預言在此不必細述,至于那副功架,顯而易見她不是個半吊子的女巫。
可惜我們不久就受到打攪。突然之間,房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裹著件褐色大衣,只露出一雙眼睛,走進屋子很不客氣的對著波希米姑娘吆喝。我沒聽清他說些什么,但他的音調表示很生氣。奚太那看他來了,既不驚奇,也不惱怒,只迎上前去,咭咭呱呱的和他說了一大堆,用的仍是剛才對孩子說的那種神秘的土語。我所懂的只有她屢次提到的外江佬這個字。我知道波希米人對一切異族的人都這樣稱呼的。想來總是談著我罷。看情形,來客不免要和我找麻煩了,所以我已經抓著一只圓凳的腳,正在估量一個適當的時間把它向不速之客摔過去。他把波希米姑娘粗暴的推開了,向我走來,接著又退了一步,嚷著:
“啊!先生,原來是你!”
于是我也瞧著他,認出了我的朋友唐·育才。當下我真有些后悔前次沒讓他給抓去吊死的。
“啊!先生,原來是你!”我勉強笑著,可竭力不讓他覺得我是強笑。“小姐正在告訴我許多未來之事,都挺有意思,可惜被你打斷了。”
“老是這個脾氣!早晚得治治她,看她改不改!”他咬咬牙齒,眼露兇光,直瞪著她。
波希米姑娘繼續用土語跟他說著,漸漸的生氣了。她眼睛充血,變得非常可怕,臉上起了橫肉,拼命的跺腳: 那光景好像是逼他做一件事,而他三心二意,委決不下。究竟是什么事,我也太明白了,因為她一再拿她的小手在脖子里抹來抹去。我相信這意思是抹脖子,而且那多半是指我的脖子。
唐·育才對于這一大堆滔滔汩汩的話,只斬釘截鐵的回答幾個字。波希米姑娘不勝輕蔑的瞅了他一眼,走到屋子的一角盤膝而坐,撿了一個橘子,剝著吃起來了。
唐·育才抓著我的胳膊,開了門把我帶到街上。我們一聲不出的走了一二百步,然后他用手指著遠處,說:
“一直往前,就是大橋了。”
說完他掉過背去很快的走了。我回到客店,有點狼狽,心緒相當惡劣。最糟的是,脫衣服的時候,發覺我的表不見了。
種種的考慮使我不愿意第二天去要回我的表,也不想去請求當地的法官替我找回來。我把多明我會藏的手稿研究完了,動身上塞維爾。在安達魯齊省內漫游了幾個月,我想回馬德里,而高杜是必經之路。我沒有意思再在那里耽久,對這個美麗的城市和高達奎弗河浴女已經覺得頭疼了。但是有幾個朋友要拜訪,有幾件別人委托的事要辦,使我在這個回教王的古都中至少得逗留三四天。
我回到多明我會的修院,一位對我考據古孟達遺址素來極感興趣的神甫,立刻張著手臂嚷著:
“噢,謝謝上帝!好朋友,歡迎歡迎。我們都以為你不在人世了;我哪,就是現在跟你講話的我,為超度你的靈魂,念了不知多少天父多少圣哉,當然我也不后悔。這樣說來,你居然沒有被強盜殺死!因為你被搶劫我們是知道的了。”
“怎么呢?”我覺得有些奇怪。
“可不是嗎,你那只精致的表,從前你在圖書館里工作,我們招呼你去聽唱詩的時候,你常常按著機關報鐘點的;那表現在給找到了,公家會發還給你的。”
“就是說,”我打斷了他的話,有點兒窘了,“就是說我丟了的那只……”
“強盜現在給關在牢里;像他這種人,哪怕只為了搶一個小錢,也會對一個基督徒開槍的,因此我們很擔心,怕他把你殺了。明兒我陪你去見法官領回那只美麗的表。這樣,你回去可不能說西班牙的司法辦的不行啦!”
我回答說:“老實告訴你,我寧可丟了我的表,也不愿意到法官面前去作證,吊死一個窮光蛋,尤其因為……因為……”
“噢!你放心,他這是惡貫滿盈了,人家不會把他吊兩次的。我說吊死還說錯了呢。你那土匪是個貴族,所以定在后天受絞刑,決不赦免。你瞧,多一樁搶案少一樁搶案,根本對他不生關系。要是他只搶東西倒還得謝謝上帝呢!但他血案累累,都是一樁比一樁殘酷。”
“他叫什么名字?”
“這兒大家叫他育才·拿伐羅,但他還有一個巴斯克名字,音別扭得厲害,你我都休想念得上來。真的,這個人值得一看;你既然喜歡本地風光,該借此機會見識一下西班牙的壞蛋是怎樣離開世界的。他如今在小教堂里,可以請瑪蒂奈士神甫帶你去。”
那位多明我會的修士一再勸我去瞧瞧“挺有意思的絞刑”是怎么布置的,使我不好意思推辭了。我就去訪問監犯,帶了一包雪茄,希望他原諒我的冒昧。
我被帶到唐·育才那兒的時候,他正在吃飯,對我冷冷的點點頭,很禮貌的謝了我的禮物,把我遞在他手里的雪茄數了數,挑出幾支,其余的都還給我,說再多也無用了。
我問他,是不是花點兒錢,或者憑我幾個朋友的情面,能把他的刑罰減輕一些。他先聳聳肩膀,苦笑一下;然后又改變主意,托我做一臺彌撒超度他的靈魂。
他又怯生生的說:“你肯不肯為一個得罪過你的人再做一臺?”
“當然肯的,朋友;可是我想來想去,這里沒有人得罪過我呀。”
他抓著我的手,態度很嚴肅的握著,靜默了一會,又道:
“能不能請你再辦一件事?……你回國的時候,說不定要經過拿伐省;無論如何,維多利亞是必經之路,那離拿伐也不太遠了。”
我說:“是的,我一定得經過維多利亞;繞道上邦貝呂納去一趟也不是辦不到的事;為了你,我很樂意多走這一程路。”
“好罷!倘若你上邦貝呂納,可以看到不少你感到興趣的東西……那是一個挺美麗的城……我把這個胸章交給你(他指著掛在脖子上的一枚小銀胸章),請你用紙給包起來……”說到這兒他停了一會,竭力壓制感情,“……或是面交,或是托人轉交給一位老婆婆,地址我等會告訴你。——你只說我死了,別說怎么死的。”
我答應一切照辦。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和他消磨了大半天。下面那些悲慘的事跡便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他說: 我生在巴茲丹盆地上埃里仲杜地方。我的姓名是唐·育才·李查拉朋谷阿。先生,你對西班牙的情形很熟,一聽我的姓名就能知道我是巴斯克人,世代都是基督徒。姓上的唐字不是我僭稱的;要是在埃里仲杜的話,我還能拿出羊皮紙的家譜給你瞧呢。家里人希望我進教會,送我上學,我可不用功。我太喜歡玩回力球了,一生倒楣就為這個。我們拿伐人一朝玩了回力球,便什么都忘了。有一天我賭贏了;一個阿拉伐省的人跟我尋事: 雙方動了瑪基拉,我又贏了;但這一下我不得不離開家鄉。路上遇到龍騎兵,我就投入阿爾芒查聯隊的騎兵營。我們山里人對當兵這一行學得很快。不久我就當上班長;正當要升作排長的時候,我走了背運,被派在塞維爾煙廠當警衛。倘若你到塞維爾,準會瞧見那所大屋子,在城墻外面,靠著高達奎弗河。煙廠的大門和大門旁邊的警衛室,至今還在我眼前。西班牙兵上班的時候,不是玩紙牌就是睡覺;我卻憑著規規矩矩的拿伐人脾氣,老是不肯閑著。一天我正拿一根黃銅絲打著鏈子,預備拴我的槍銃針,冷不防弟兄們嚷起來,說:“打鐘啦,姑娘們快回來上工了。”你知道,先生,煙廠里的女工有四五百; 她們在一間大廳上卷雪茄,那兒沒有二十四道的準許,任何男子不得擅入,因為天熱的時候她們裝束挺隨便,特別是年紀輕的。女工們吃過中飯回廠的時節,不少青年男子特意來看她們走過,油嘴滑舌的跟她們打諢。寧綢面紗一類的禮物,很少姑娘會拒絕的;一般風流人物拿這個作餌,上鉤的魚只要彎下身子去撿就是了。大家伙兒都在那里張望,我始終坐在大門口的凳上。那時我還年輕,老是想家鄉,滿以為不穿藍裙子,辮子不掛在肩上的,決不會有好看的姑娘。況且安達魯齊的女孩子教我害怕;我還沒習慣她們那一套: 嘴里老是刻薄人,沒有一句正經話。當時我低著頭只管打鏈子,忽然聽見一些閑人叫起來: 呦!奚太那來了。我抬起眼睛,一瞧就瞧見了她。我永遠記得清楚,那天是星期五。我瞧見了那個你認識的嘉爾曼,幾個月以前我就在她那兒遇到你的。
她穿著一條很短的紅裙,教人看到一雙白絲襪,上面的破洞不止一個,還有一雙挺可愛的紅皮鞋,系著火紅的緞帶。她把面紗撩開著,為的要露出她的肩膀和拴在襯衣上的一球皂角花。她嘴角上另外又銜著一朵皂角花。她向前走著,把腰扭來扭去,活像高杜養馬場里的小牝馬。在我家鄉,見到一個這等裝束的女人,大都要畫十字的。在塞維爾,她的模樣卻博得每個人對她說幾句風情話;她有一句答一句,做著媚眼,把拳頭插在腰里,那種淫蕩無恥,不愧為真正的波希米姑娘。我先是不喜歡她,便重新做我的活兒;可是她呀,像所有的女人和貓一樣,叫她們來不來,不叫她們來偏來,竟在我面前站住了,跟我說話了:
“大哥,”她用安達魯齊人的口語稱呼我,“你的鏈子能不能送我,讓我拿去系柜子上的鑰匙呢?”
“這是為掛我的槍銃針的,”我回答。
“你的槍銃針!”她笑起來了。“啊,你老人家原來是做挑繡的,要不然怎么會用到別針呢?”
在場的人都跟著笑我,我紅著臉,一個字都答不上來。
她接著又道:“好吧,我的心肝,替我挑七尺縷空黑紗,讓我做條面紗罷,親愛的賣別針的!”
然后她拿嘴角上的花用大拇指那么一彈,恰好彈中我的鼻梁。告訴你,先生,那對我好比飛來了一顆子彈……我簡直無地自容,一動不動的愣住了,像木頭一樣。她已經走進工廠,我才瞧見那朵皂角花掉在地下,正好在我兩腳之間;不知怎么心血來潮,我竟趁著弟兄們不注意的當口把花撿了起來,當作寶貝一般放在上衣袋里。這是我做的第一樁傻事!
過了二三小時,我還想著那件事,不料一個看門的氣喘吁吁,面無人色的奔到警衛室來。他報告說,卷雪茄的大廳里,一個女人被殺死了,得趕快派警衛進去。排長吩咐我帶著兩個弟兄去瞧瞧。我帶了兩個人上樓了。誰知一進大廳,先看到三百個光穿襯衣的,或是和光穿襯衣相差無幾的女人,又是叫,又是喊,指手畫腳,一片聲響,鬧得連上帝打雷都聽不見。一邊地下躺著個女的,手腳朝天,渾身是血,臉上給人用刀扎了兩下,畫了個斜十字,幾個心腸最好的女工在那里忙著救護。在受傷的對面,我看見嘉爾曼被五六個同事抓著。受傷的女人嚷著:“找懺悔師來呀!找懺悔師來呀!我要死啦!”嘉爾曼一聲不出,咬著牙齒,眼睛像四腳蛇一般骨碌碌的打轉。我問了聲:“什么事啊?”但一時也摸不著頭腦,因為所有的女工都跟我同時講話。據說那受傷的女人夸口,自稱袋里的錢足夠在維里阿那集上買匹驢子。多嘴的嘉爾曼取笑她:“喝!你有了一把掃帚還不夠嗎?”對方聽著惱了,或許覺得這樣東西犯了她的心病,便回答說她對掃帚是外行,因為沒資格做波希米女人或是撒旦的干女兒;可是嘉爾曼西太小姐只要陪著法官大人出去散步,后面跟著兩名當差趕蒼蠅的時候,不久就會跟她的驢子相熟了。嘉爾曼說:“好吧,讓我先把你的臉掘個水槽給蒼蠅喝水,我還想在上面畫個棋盤呢。”說時遲,那時快,嘉爾曼拿起切雪茄煙的刀就在對方臉上畫了個X形的十字。
案情是很明白的。我抓著嘉爾曼的胳膊,客客氣氣地說:“姊妹,得跟我走了。”她瞅了我一眼,仿佛把我認出來似的,接著她裝著聽天由命的神氣,說:“好,走吧,我的面紗在哪兒?”
她把面紗沒頭沒腦的包起來,一雙大眼睛只露出一只在外面,跟著我兩個弟兄走了,和順得像綿羊。到了警衛室,排長認為案情重大,得送往監獄。押送的差事又派到我身上。我教她走在中間,一邊一個龍騎兵,我自己照班長押送監犯的規矩,跟在后面。我們開始進城了,波希米姑娘先是不作聲;等到走進蛇街,——你大概認得那條街吧,她把面紗卸在肩膀上,特意讓我看到那個迷人的臉蛋,盡量的扭過頭來,和我說:
“長官,您帶我上哪兒去呢?”
“上監獄去,可憐的孩子,”我盡量用柔和的口氣回答;一個好軍人對待囚犯,尤其是女犯,理當如此。
“哎喲!那我不是完了嗎?長官大人,您發發慈悲罷。您這樣年輕,這樣和氣!……”然后她又放低著聲音說道,“讓我逃走罷,我給您一塊巴爾·拉豈,可以教所有的女人都愛您。”
巴爾·拉豈的意思是磁石,據波希米人的說法,有秘訣的人可以拿它作出許多妖術: 比如磨成細粉,和入一杯白葡萄酒給女人喝了,她就不會不愛你。我卻是盡量拿出一本正經的態度回答:
“這兒不是說廢話的地方;我們要送你進監獄,這是上頭的命令,無法可想的。”
我們巴斯克人的鄉音非常特別,一聽就知道跟西班牙人的不同;另一方面,像巴伊·姚那這句話,也沒有一個西班牙人說得清。所以嘉爾曼很容易猜到我是外省人。先生,你知道波希米人是沒有家鄉,到處流浪的,各地的方言都能講;不論在葡萄牙,在法蘭西,在外省,在加塔羅尼亞,他們都到處為家;便是跟摩爾人和英國人,他們也能交談。嘉爾曼的巴斯克語講得不壞。她忽然之間跟我說:
“拉居那·埃納·皮霍察雷那(我的意中人),你跟我是同鄉嗎?”
先生,我們的語言真是太好聽了,在外鄉一聽到本土的話,我們就會渾身打顫……
(說到這里,唐·育才輕輕的插了一句:“我希望有個外省的懺悔師。”停了一會,他又往下說了。)
我聽她講著我本鄉的話,不由得大為感動,便用巴斯克語回答說:“我是埃里仲杜人。”
她說:“我是埃查拉人——(那地方離開我本鄉只有四個鐘點的路程。)——被波希米人騙到塞維爾來的。我現在煙廠里做工,想掙點錢回拿伐,到我可憐的母親身邊。她除了我別無依靠,只有一個小小的巴拉察,種著二十棵釀酒用的蘋果樹。啊!要是能夠在家鄉,站在積雪的山峰底下,那可多好!今天人家糟蹋我,因為我不是本地人,跟這些流氓,騙子,賣爛橘子的小販不是同鄉,那般流氓婆齊了心跟我作對,因為我告訴她們,哪怕她們塞維爾所有的牛大王一齊拿著刀站出來,也嚇不倒我們鄉下一個頭戴藍帽,手拿瑪基拉的漢子。好伙計,好朋友,你不能對個同鄉女子幫點兒忙嗎?”
先生,這完全是她扯謊,她老是扯謊的。我不知這小娘兒一輩子有沒有說過一句真話,可是只要她一開口,我就相信她,那簡直不由我作主。她說的巴斯克語聲音是走腔的,我卻相信她是拿伐人。光是她的眼睛,再加她的嘴巴,她的皮色,就說明她是波希米人。我卻是昏了頭,什么都沒注意。我心里想,倘若西班牙人敢說我本鄉的壞話,我也會割破他的臉,像對付她的同伴一樣。總而言之,我好像喝醉了酒,開始說傻話了,也預備做傻事了。
她又用巴斯克語和我說:“老鄉,要是我推你,要是你倒下了,那兩個加斯蒂人休想抓得住我……”
真的,我把命令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對她說:
“那么,朋友,你就試一試罷,但愿山上的圣母保佑你!”
我們正走過一條很窄的巷子,那在塞維爾是很多的。嘉爾曼猛的掉過身來,把我當胸一拳。我故意仰天翻倒。她一縱就縱過了我的身子,開始飛奔,教我們只看到她兩條腿!……俗話說巴斯克的腿是形容一個人跑得快;她那兩條腿的確比誰都不輸……不但跑得快,還長得好看。我呀,我立刻站起身子,但是把長槍橫著,擋了路,把弟兄們先給耽擱一會;然后我也往前跑了,他們跟在我后面;可是穿著馬靴,掛著腰刀,拿著長槍,不用想追上她!還不到我跟你說這幾句話的時間,那女犯早已沒有了影蹤。街坊上的婦女還幫助她逃,有心指東說西,跟我們開玩笑。一忽兒往前一忽兒往后的白跑了好幾趟,我們只得回到警衛室,沒拿到典獄長的回單。
兩個弟兄為了免受處分,說嘉爾曼和我講過巴斯克語;而且那么一個嬌小的女孩子一拳就輕易把我這樣一個大漢打倒,老實說也不近情理。這種種都很可疑,或者是太明顯了。下了班,我被革掉班長,判了一個月監禁。這是我入伍以后第一次受到懲戒。早先以為唾手可得的排長的金線就這樣的吹了。
(傅雷譯)
注釋:
波希米人在西班牙被稱為奚太諾(女性為奚太那)。——譯注
勃朗多末(1535—1614)為法國貴族,生平游蹤甚廣,著有筆記多種。此處系指所作的《名媛錄》。該書第二卷《論專寵的秘訣》,詳述西班牙美女之標準,所謂十個形容詞,及每個形容詞能適用于身上的部分,均歷舉無遺。——譯注
高杜(西班牙文稱高杜伐)城為回教王阿勃拉·埃爾·拉芒一世于七八七年建立,古跡極多,風景幽美,為西班牙名城之一。當地所制皮革及金銀器物均馳名國外。——譯注
1930年時,西班牙貴族尚享有此項特權。現在(譯者按此系指作者寫作的年代,一八四五年)改了立憲制度,平民也有受絞刑的權利了。——譯者按,此種絞刑仍令死囚坐于凳上,后置一柱,上有鐵箍,可套在死囚頸內,以柱后螺絲逐漸旋緊。此種絞刑以西班牙為最盛行。——原注
西班牙慣例,死囚行刑之前均被送往教堂懺悔,所謂“布置”即指此項手續。——譯注
瑪基拉為巴斯克人所用的一種鐵棍。——原注
此乃拿伐及巴斯克各省鄉下女子的普通裝束。——原注
巴伊·姚那為巴斯克語,意思是“是的,先生”。——原注
巴拉察為巴斯克語,意思是園子。——原注
【賞析】
梅里美在19世紀的法國作家中是相當“另類”的: 雖然勃蘭兌斯說他具有詩人的氣質和才華,但他并不是詩人,甚至厭惡押韻的辭文;他寫過劇本,可是他的《雅克團》卻難盤踞于法蘭西舞臺之上。他是以小說見長的,但在他那個年代,法國小說家如晴夜之繁星,名家、名作不計其數,而他一生只寫了二十多篇中短篇小說,卻能以此躋身于偉大作家的行列,享譽至今。這種情況即便在整個世界文學史上也不多見。
梅里美的魅力主要來自他的與眾不同的創作個性。他的小說大多以否定19世紀法國社會風俗道德、人情世故為主題,但在觀察社會、表現現實的時候,視角獨特,感受也往往與他人不同。當他將他的感受傳遞給讀者時,又有他獨特的途徑和方法。因此,讀者一旦與他的作品接觸,便有新奇感,從而留下深刻印象。
他的代表作《嘉爾曼》最能體現梅里美的魅力。在節選部分,嘉爾曼一出場就顯示出波希米亞民族的習性: 居無定所,無羈無絆,自由放蕩,給人算命,兼帶拐騙和偷竊。她從一開始就把“我”定為獵物,借口“很喜歡聞煙味,遇到好紙現卷的煙葉,她還抽呢”,為接近“我”做好鋪墊。接著就盯上了“我”的打簧表,兩次要求試試打簧表,并要確認這塊表是否是金的。這說明她心中早已經盤算好了如何下手。她先應允去咖啡館,后又同意去她的住所,初看都是接受“我”的邀請,但實際上是波希米亞人行騙偷竊的慣用伎倆,只不過嘉爾曼利用自己的美色做得格外自然、逼真。為了錢財,她甚至還想抹人脖子,殺人越貨。男主人公唐·育才第一次見到嘉爾曼,也就發現她是一個“淫蕩無恥,不愧為真正的波希米姑娘”。她在煙廠與人一言不合,便兇殘地“拿起切雪茄煙的刀在對方臉上畫了個X形的十字”。而且行兇之后,毫無懼色,甚至把殺人濺血當成尋常兒戲。可見,在嘉爾曼身上絲毫沒有道德觀念,甚至比一般兇悍的強盜更加殘忍無情。唐·育才原本是一個老實本份的巴斯克人,一個基督徒,一心想當兵攢錢,以后回老家娶一個穿藍裙子、梳辮子的鄉下姑娘安穩度日。但是在嘉爾曼的引誘之下,不但放她出逃,而且還身不由己地追隨嘉爾曼,與她合謀走私、搶劫、殺人,最后走上了斷頭臺。因此,如果以一般社會道德標準予以評判,嘉爾曼毫無疑問是集狡詐、欺騙、殘忍、無恥于一身的波希米壞女人。但是,梅里美在塑造人物的時候,卻有意在她身上融入了一種特質,即嘉爾曼極端張揚的個性: 潑辣、果斷、勇猛、機智,認定了目標決不動搖,全憑感情和本性行事,無所顧忌,為了維系自己個性的絕對自由,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正像作者在描繪嘉爾曼容貌時所說的:“她身上每一個缺點都附帶著一個優點,對照之下,優點變得格外顯著。”嘉爾曼的種種劣跡也因為她的這種特質而閃爍出19世紀西方文學中所少見的奪目異彩。我們可以發現在嘉爾曼邪惡性格中,在她的身上蘊藏著一股無法遏制的激情,時時不加掩飾地噴射出來,推涌著她干出驚世駭俗的舉動。這是她鮮明個性的光源,如一束燃燒的烈火,照亮了嘉爾曼的外表與內心,浮現出鮮明的輪廓,反襯出那個時代的蒼白病態,死氣沉沉。與上流社會的窈窕淑女、高貴命婦相比,嘉爾曼情感強烈,敢愛敢恨,虎虎有生氣。梅里美是帶著欣賞、贊嘆的心情描寫嘉爾曼的,寫她的目無權威,無視體統,把她與西方社會的文明完全對立起來,借以表現他對資本主義社會惡俗風氣的蔑視和抨擊。這確實是梅里美的獨家創舉。在19世紀眾多的作家中,沒有誰有過這樣的成功之舉。盡管雨果、喬治·桑、狄更斯、薩克雷等塑造了像冉阿讓(《悲慘世界》)、列莫爾(《安吉堡的磨工》)、密考伯(《大衛·科波菲爾》)、多賓(《名利場》)等待人處世善良仁愛、誠實真摯的人物,用來與社會的虛偽習氣進行對照,但又無不例外地帶上了悲天憫人的色彩。與嘉爾曼相比,他們性格軟弱,行動懦怯,更多的時候表現出退讓、容忍和委曲求全。因此,梅里美筆下這朵盛開的“惡之花”確實與眾不同。這正是嘉爾曼給我們的獨特感受,也是梅里美表現思想力度的獨到之處。喬治·桑塔亞那說:“在藝術中異端便是正統。”梅里美所塑造的嘉爾曼的意義也可以作如此觀。由此我們也可以明白為什么這樣一個“惡跡斑斑”的嘉爾曼,得到了世界各國讀者的認可,甚至還被搬上了歌劇、芭蕾的舞臺,千余年來廣受歡迎。
這篇小說藝術技巧也別具一格,極其嫻熟、精致。選文中,作者先用第一人稱起頭;然后記述土匪唐·育才的話語,用的仍然是第一敘述者。梅里美這樣做,為的就是要取信于讀者。因為《嘉爾曼》的故事發生在遠離城市的偏僻山區,飽蘸濃郁的地方色彩,其中驚心動魄、慘絕人寰的悲劇足以使讀者震顫,而用第一人稱,會使你在震驚之余不至于對罕見事件的真實性生疑。在小說情節的發展過程中,梅里美時時插入“你知道”,“你如果去那里”之類的插入語,就如他就在讀者面前,與讀者侃侃而談。
梅里美還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尤其善于布局。唐·育才愛上嘉爾曼后,發生的事件一件又一件,但我們始終猜不透接下來會如何演變。選文中,寫“我”在嘉爾曼住所遇到唐·育才,但讀者并不感到突兀,因為梅里美早在前面的章節做了鋪墊。跌宕回旋、層層展開的結構藝術使梅里美的小說讀來回腸蕩氣。《嘉爾曼》中充斥著血淋淋的復仇、情殺,驚心動魄的自殺或他殺。而造成死亡的原因,又大多是人物自身或他人的激情所致。激情在梅里美的筆下是一種強烈、可怕的力量,驅使人物為所欲為,同時,也成了引發讀者共鳴的強大震撼力。
然而,更為了不起的是,梅里美在描繪種種激情的時候,自己卻始終保持著平靜的態度。他講嘉爾曼的故事,確如勃蘭兌斯所說,他一次也沒有把自己的感情表現出來,就像監獄一樣絕對沉默。但是,這并不是說梅里美對嘉爾曼沒有愛憐,也不是說他的作品像后來的福樓拜那樣,走純客觀記錄的路子。他的冷冰冰的敘述,是他內心熾熱情感火焰的噴射物,只不過已經“石化”而已。梅里美的高明之處在于,他一方面采取超脫的姿態,有意與他所記述的嘉爾曼故事保持距離;一方面他又有本事讓讀者從嘉爾曼這個人物本身去體味他的愛憎。他不輕易傾瀉贊美之辭,反而常常會揶揄幾句,打趣中含著某種親密;揭露丑惡時,他又從不金剛怒目,倒是常常側面迂回,用上若明若暗的隱語或暗示。他的挖苦和諷刺其實非常尖銳,只不過不顯露刺戟,全藏在調侃、幽默之中。他的幽默輕松、俏皮、風趣,不是滑稽、荒唐,很少像狄更斯、契訶夫那樣,用夸張來增強效果。
讀梅里美的《嘉爾曼》,就像在優雅的客廳里,聽一個智者平靜地講他親歷的故事,周圍是一群大家閨秀,聽得她們一驚一乍的。實際上,梅里美的小說原本就是寫給那個時代的小姐、貴婦人看的,為的是取悅于她們。因此,他講的全是她們所不知的化外之民,域外之情;用精致的結構,精致的語言,不動聲色地娓娓道來。
(陳 融)
上一篇:《喧嘩與騷動·福克納》原文|讀后感|賞析
下一篇:《嘉莉妹妹·德萊塞》原文|讀后感|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