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海蒂是一個愛慕虛榮，淺薄，又有點愚蠢的漂亮姑娘，受貴族亞瑟的引誘而失身。樸實的勞動者亞當深深愛著海蒂，而在婚禮臨近的時候海蒂發現自己已有身孕，絕望中的她殺死了自己的孩子，被判絞刑。黛娜是福音派傳教士，在海蒂行刑前曾到監獄引導她進行懺悔，引導她脫離邪惡，找回自己的“上帝”，實現心靈的凈化。亞當也對海蒂的事情表現了關切與同情，使得海蒂實現了道德的復蘇。海蒂在臨刑的最后一刻被釋放。后來黛娜與亞當結了婚。

【作品選錄】

七　牛奶房

這牛奶房確實值得一看；從那又熱又臟使人中暑的街上進來，這真是令人向往的場面——多么涼爽、純凈，這么清新的芬香——新壓制的奶酪和奶油的香味，浸泡在凈水中的木制器皿的氣息；這么柔和的色彩——紅色的陶器和米黃色的奶油，棕黃的木盆和光亮的錫罐，灰色的石灰和砝碼、鉤子與鉸鏈鍵上的鮮橘紅色的鐵銹。但是人們對于這些細節只有一個混亂模糊的概念，因為在這些東西當中，有一個美得攝人魂魄的十七歲的姑娘，她正站在小小的木套鞋上，彎起她那豐滿得帶小窩窩的胳臂，從天平上取出一磅奶油來。

唐尼桑恩上尉進了奶房和海蒂說話時，她的臉羞紅得像朵玫瑰似的，不過這不是一種困惱的羞澀，因為她含著微笑，還顯出了酒窩，在那又長又彎的黑睫毛下，眼睛里閃亮著光彩。

波塞太太告訴上尉小牛還沒斷奶，剩下制作奶油奶酪的牛奶量有限，買來試用的短角牛出奶的量雖多，但質不高，還談到另外一些一個日后將成為地主的年青紳士一定會感到興趣的事情。在她舅媽和上尉談話的時候，海蒂拈著拍著她那一磅奶油，帶著一副十分沉著而又賣嬌的神情，心中暗自清楚，她的一回眸，一轉頭，都沒被他的眼睛放過。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美色——大膽放肆的到溫順羞怯的，以各種各樣的方式使男人神魂顛倒，但是有一種美，似乎不僅使男人，而且使一切有智力的哺乳動物甚至于女人，都為之傾心。這是一種小貓的美，那用軟和的嘴發出輕柔呷呷聲的，毛茸茸的雛鴨的美，或是剛剛蹣跚學步，開始懂得淘氣的小娃娃的美——這樣一種美，你永遠也無法對之生氣，但弄得你對自己的思想情緒也摸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覺得心慌意亂。

海蒂·蘇洛具有的就是這種美。她的舅媽波塞太太雖然聲稱討厭一切外貌上的魅力，要做個最嚴厲的良師益友，但經常悄悄地凝視著海蒂的嬌媚模樣，不由得為之心醉。她對丈夫的侄女兒的教育心切，自然不免要責罵她——可憐的人兒，她沒有自己的親生母親來責罵她，責罵以后，她常背著人向她丈夫說她相信“這小妞兒越來越不聽話，卻越來越長得好看了”。

不用我告訴你海蒂的兩頰就像是玫瑰花，翹翹的唇邊閃現著兩個小酒窩，她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隱藏著溫柔的調皮神色。她在工作時雖把卷曲的頭發攏向后去，納在小圓帽子下面，但在前額和貝殼一樣白凈的耳朵旁，仍有幾綹烏黑纖秀的卷發悄悄溜了出來。她那粉紅和白色相間的圍巾塞在低低的玫紅色緊身圍腰里，那樣子就別提有多可愛了。制奶酪時用的，帶胸兜的亞麻布圍裙，披垂成裥，自然動人，簡直值得公爵夫人們用絲綢質料仿制，還有她那棕色的襪子和厚底帶扣的鞋子，穿在她的腳上，全沒有了原來的臃腫笨重的樣子，卻顯得輕巧玲瓏。說這些也沒有用，除非你見過這么一個女人，她給你的感受，就像海蒂給看見她的人的那種感受一樣，要不然盡管你能想得出一個可愛女人的形象，她一點兒也不會像那個嬌美動人的小貓兒似的姑娘。我可以歷數明媚春光的一切迷人的美景，但是如果你一生中，從來沒有竭盡目力追隨不斷高翔的云雀而悠然神往；也從來沒有漫步于鮮花初放的鄉間小徑，在它那有如回紋雕飾的教堂過道的圣潔靜美中渾然忘卻自我，那末我列舉的一張景物描述目錄單又有什么用呢？我不可能使你明白我的所謂明媚春光是什么意思。海蒂的美是一種稚氣的美，是活潑歡跳的幼小生靈的美，那些小家伙四肢渾圓，嬉戲蹦跳，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神氣來捉弄你——正像，比方說，額上有白斑的小牛犢，它想越出規定范圍去走動走動，領著你來一個辛辛苦苦的跳籬跨溝的越野賽跑，最后，在一個泥塘當中站住不動的那副天真無邪的神氣。

漂亮姑娘在制作奶油時的舉止動作，也是最漂亮的，那使胳臂彎成優美的弧形和使又圓又白的頸項微微傾斜的向上扔接的動作，用手掌輕輕拍打翻滾的動作，還有那沒有頻繁的撅唇和那雙烏黑眼睛的傳神動作，就不能完成的細致的加工過程。那奶油本身也似乎發散出一種清新的魅力——那么純凈，那么芳香；從模子里倒出來時，表面那么美麗，光潔得就像是淡黃色光線下的大理石一般。而且海蒂特別會制奶油；這是她舅媽可以不加嚴格評議便準予通過的一項工作，所以她干起來得心應手，動作優美自如。

“我希望你準備在七月三十號好好過一個節日，波塞太太，”唐尼桑恩上尉在充分欣賞了牛奶房，又對瑞典蕪菁和短角牛臨時談了幾點看法后，說，“你知道那天是什么事，我盼望你是到得最早，走得最晚的客人中的一個。你答應和我跳兩場舞，好嗎，海蒂小姐？我知道我如果現在不約好，到時候我就不會有什么機會了，因為所有年青漂亮的農家小伙子都會來找你。”

海蒂微笑著，臉紅了，她還沒來得及答話，波塞太太就插嘴了，年青鄉紳怎么可能被地位微賤的舞伴擠開？就這么提一句也使她感到不勝憤慨。

“說真的，先生，你真是關心，那么注意她，我相信你什么時候高興找她跳舞，哪怕那一天晚上其他的時間她都站著不動，她也覺得感激自豪的。”

“啊，不，不，那樣對別的會跳舞的小伙子就太殘酷了。不過你答應和我跳兩個舞，好嗎？”上尉繼續說，他下決心要讓海蒂望著他，跟他說話。

海蒂躬身作了一個最甜美的小小屈膝禮的動作，悄悄送過去一個半含羞澀，半帶挑逗的眼色，說道：

“好，謝謝您，先生?！?/p>

“你一定把孩子們都帶來，你知道，波塞太太；你的小陶蒂和男孩子們。我要莊園里所有的最小的孩子們都來，——等到我成了一個禿頂的老頭兒時，他們都長大成為漂亮的年青小伙子和姑娘了?！?/p>

“呵，親愛的先生，那日子還遠著呢，”波塞太太說，年青鄉紳談到他自己時，這么輕描淡寫，波塞太太不勝感動，心想她丈夫聽她重述上流人家的幽默感的這一突出范例時，一定會很感興趣。上尉為人們稱道“會講笑語”，他態度隨和，在莊園里很得人心。佃戶們都相信一旦他掌管家產，情況就會不一樣了——就會有無數的新門、配給的石灰和百分之十的利潤。

“陶蒂今天到哪里去了？”他說，“我想看看她?！?/p>

“我不知道。她是到釀酒房找南西去了，我想?！?/p>

這位驕傲的母親抵制不了要將她的陶蒂顯示一番的誘惑，馬上到后面廚房去找她，一面還擔著心，怕她在調皮搗蛋，弄得手臉衣服見不得人。

“你做好了奶油拿到市場去賣嗎？”上尉問海蒂說。

“啊，不，先生，太重了；我拿不動。阿利克用馬運去?！?/p>

“是的，我相信你的漂亮的胳臂不是干這種重活的。不過在這種愉快的黃昏，你有時也出去散散步吧，是嗎？你為什么不有時候也到獵場去走走呢？現在那兒一片青綠，很好看的。我除了在你家里和教堂以外，很少在別的地方看到你。”

“除非我要上什么地方去，舅媽不喜歡我在外面走動，”海蒂說，“不過，我有時候也經過獵場。”

“你不去看看管家，佩斯特太太嗎？我想我有一次看見你在她房間里?！?/p>

“我去看的不是佩斯特太太，是女仆龐姆·弗萊特太太。她在教我繡花，修補花邊。明天下午我去她那兒喝午茶?！?/p>

他們為什么會有這個間隙閑聊呢？我們要朝后面廚房里望一眼才能知道，原來陶蒂被發現拿著一個裝藍染料的袋子在擦鼻子，還讓一點靛青落在下午穿的圍兜上了，不過這會兒她牽著媽媽的手進來了——剛才用肥皂清水匆匆擦了的圓圓的小鼻頭還在發亮呢。

“她來了！”上尉說著，將她舉起讓她坐在矮石架上，“陶蒂來了！對了，她還有一個名字叫什么？她原來不叫陶蒂。”

“呵，先生，她的名字給叫走音了，她叫夏洛特，這是波塞先生家的名字，她的祖母叫夏洛特，我們叫她洛蒂，后來就變成了陶蒂。這像是條狗的名字，倒不像是孩子的名字?！?/p>

“‘陶蒂’是個好名字，她像是個陶蒂。她身上有口袋嗎？”上尉一面說，一面在自己背心袋里摸索著。

陶蒂立刻鄭重其事地掀起她的外衣，露出一個粉紅色的小口袋來，這會兒口袋還是扁扁的。

“里面沒有東西?！彼J真低頭看了看說。

“沒有，真可惜。這么漂亮的一個口袋，我想我這口袋里有點會在你口袋里叮叮當當響的東西。對了，我有五個又小又圓的銀東西，聽它們在陶蒂口袋里響得多好聽。”這時他搖了搖那個裝了五枚六便士的口袋，陶蒂笑嘻嘻地露出了小牙齒，高興得鼻子也皺了起來；她估摸著再待在那兒也得不到別的什么了，便跳下架子跑去讓她叮叮當當的口袋響給南西聽聽。她媽媽跟在后面喊道：“呵，真不害臊，你這淘氣的小姑娘！上尉給了你東西，你連謝都不謝一聲。真的，先生，你真好！這孩子給寵壞了；她爸爸從來不跟她說個‘不’字，現在，簡直管不住她了。她是家里最小的，又只有這么個女孩子?！?/p>

“呵，她是個有趣的小胖子；她這樣就挺好。不過我得走了，我想教區長在等著我呢?！?/p>

亞瑟向海蒂躬身道別，送過去一個歡快的眼色，就離開了牛奶房，不過他以為教區長在等著他，那可是想錯了。教區長正在興致勃勃地和黛娜說著話，亞瑟不來，他還不想結束呢；至于他們談些什么，在下一章里你就會知道了。

(周定之譯)

【賞析】

普魯斯特稱贊艾略特早期的小說，以“小心細膩和最富有詩意及同情的筆調，描寫了卑微汗漬的勞動生活”。的確是這樣，對波塞夫人的牛奶場，亞當工作的木工場，海蒂摘紅梅的花園，作者以女性獨特的觀察視角將這些工作場所寫得趣味盎然，充滿詩情畫意： 海蒂在牛奶房工作時就像是在舞蹈一樣美妙，“胳臂彎成優美的弧形和使又圓又白的頸項微微傾斜的向上扔接的動作”多么動人；海蒂在摘紅梅時，“夕陽的斜暉悄悄溜過濃密的蘋果樹的枝頭，落在她遠遠的臉頰和頸上，仿佛陽光也在愛著她”；而在霍爾農場里，陳舊的器物散發著鄉土的氣息，曬衣架，后鞍，手紡車，舊箱子，大木頭娃娃，訴說著歲月的痕跡。陽光照射著牛棚，鴨子、大叭喇狗、母雞、小牛犢，眾聲和鳴，好像動物樂園般生機勃勃，讓人想到了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

可以說，海蒂的美是與牛奶房密切相關的。牛奶房的“涼爽、純凈”，瓶瓶罐罐的柔和色彩，既源自她的勞動，也和她融洽無間，相得益彰。她的美讓人心馳神往，會將你拉近去欣賞，不知不覺中你已經被她的嬌媚所打動。就像“額上有白斑的小牛犢”，那天真無邪的神氣會在不經意間打動你一般。然而，她的天真美麗是資本，同時也是弱點。她的純真被浪蕩貴族亞瑟利用，她被他華貴的外表和紳士的假象所迷惑。這個卷頭發，黑眼睛，有著紅撲撲臉蛋又愛慕虛榮的女孩，渴望擺脫貧困與低賤，希望嫁作貴人婦，做個高貴的鄉紳太太，從而“比號稱特萊斯登的美人兒的培根小姐——磨房主的女兒——還更美些”，“說不定有一天她會成為一位尊貴的太太，坐自己的馬車，穿錦緞的衣裳吃飯，頭發上還戴著羽毛，衣裙托曳在地上，就像麗狄亞小姐和達賽夫人一樣”。浪漫、美妙的追求與希望，最終成了海蒂的一盞毒鴆。當她自以為自己的美與所從事的工作是多么不協調而不心甘的時候，她斷然選擇了亞瑟，結果走上了墮落的道路。

海蒂的夢想是在讀了亞瑟提出分手的信之后破滅的。這個曾給她希望的人最終深深傷害了她，她陷入了孤獨、悔恨、絕望、羞恥的無盡痛苦的深淵。舅舅、舅媽的目光，使她感到了巨大的恐懼，她竭力不讓任何人發現她的痛苦。而比起外界的傷害，海蒂的自我譴責更深刻而尖銳。也因此，木匠亞當的求婚及日益臨近的婚禮使她產生了逃避的念頭。她決定去尋找亞瑟，希望他能照顧自己。已身懷六甲的海蒂在流浪途中產下嬰孩并丟棄，因此以謀殺嬰兒罪被判以絞刑，雖然后來被改判流放，可最終還是凄慘死去。海蒂的死的確喚起了別人一點同情心，如同一朵嬌艷欲滴的花朵在隕落之后會引起人們的惋惜。但作者的目的卻并不在此。海蒂死后，她的姊妹黛娜嫁給了亞當，過著兒女繞膝，幸福快樂的生活。而以往人見人愛的海蒂·蘇洛，因所犯罪孽為人不齒，她的名字被塵封了起來，漸漸被人遺忘。

喬治·艾略特的創作流露出了對人性善惡的剖析與審視，以諄諄善誘的方式讓人們在融洽的氛圍中感受到精神的引導與凈化。這一點突出體現在衛理公會的女布道士黛娜身上，她以神的不可替代的演說者出現在受難者面前，用她天籟般的聲音、高尚的情感，感化周圍的人。

黛娜與海蒂完全不同，她是善的代表，對于身邊的每一個人，孩子、女人、老人、罪人，無一例外地施舍她的愛，傳達上帝的旨意，帶給人們所渴望的福音。作為衛理公會的布道士，她的演說出神入化，能夠打動最頑固的聽眾，甚至能讓海蒂在絞刑前坦白自己的罪行。不可否認，作者把她塑造成了一個神話。尤其在海蒂被流放之后，黛娜成了周圍人的精神支柱，波塞夫婦、莉斯貝斯(亞當的母親)比以前更需要她，更離不開她。用不著費力人們就會在黛娜身上看到最可信的道德標準。這是一種確定的、無可置疑的心理依附，它強烈地引導了人的心靈，以非同尋常的力量讓人們相信自己找到了答案，盡管這答案是模糊的。令人不解的是，黛娜最終嫁給了深愛著海蒂的亞當，這讓人想到了功利主義哲學，宗教的神話似乎也因此被打破。

木匠亞當堅強、樸實、正直、聰明、能干，是個行動派(這一點與弟弟賽斯完全不同)。作品開篇就寫了亞當和他的同伴一起工作的情景。幽默的語言，機智的對白，俏皮的動作，無不渲染著積極昂揚的氛圍。這個氛圍當然是為主人公的出場作鋪墊。作者寫他“高大結實，夠得上稱作是哥薩克人，但是，在淺色紙帽對照下，烏黑的頭發，分外明顯，在凸出，靈活的眉毛下閃亮的黑眼睛目光敏銳，這就看得出他身上還有凱爾特人的血統”。他有強健的體魄和精明的頭腦，能夠熬夜工作替父親完成活計，這些很容易讓人相信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除了這一點，作者筆下的亞當還是一個性情中人。他深愛著海蒂，海蒂的魅力在這個健壯樸實的人身上產生了魔法般的引力，他無法容忍亞瑟對海蒂不負責任的行為。當他發現亞瑟送給海蒂的小盒子之后，出現了大段的內心活動，由此可見他是個外表堅強而內心情感豐富的人。亞當與他的少東家亞瑟有著微妙的關系，是朋友關系，又是雇傭關系，還是情敵。正是這多重的關系，使得亞當能突破等級觀念，與亞瑟面對面地進行交流。當發現海蒂與亞瑟有非同尋常的關系后，這個老實的木匠身上體現了勞動者最本能的勇氣，他對亞瑟說“你吻了她，心里又沒誠意。我從來沒有親吻過她——可是，我為了要有權利吻，我愿意辛勞工作多少年”?？蓱z的亞當滿腔怒火找不到別的出路，就開始脫上衣和帽子。責任感、尊嚴感、挫敗感雜糅一道，字字句句、一顰一笑都讓人探察到了人物內心最敏感的區域。海蒂被流放之后，亞當在懵懂之中受到了母親的影響，決定娶黛娜。當美好的過去被罪惡玷污的時候，即使沒有人刻意去遺忘，它也會被滿是新希望的生活抹去。亞當對于美的追求最終給道德讓了路。

(付春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