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扁舟輕蕩在海灣之中，

你觀賞著這破浪的游戲，

白帆的輪廓十分清晰，

遠比黃昏時刻更為勻整，

啊，快樂，你無法

與你白翼的姐妹相提并論。

她飽吸了波濤的彈性，

為海市蜃樓的蔚藍所蒙騙，

閃爍著天鵝羽一般的潔白，

走過一條孤獨的小徑，

充滿了她無言的顫栗，

帶走了誰個熱烈的心魂。

遠海顯得輕盈而明朗，

仿佛片片潔白光滑的海羽，

和古怪的蝴蝶爭論不休，

張開兩只蛋白色的翅膀。

她環抱著遠方的海島，

濃密的大霧布滿港灣之上。

幻想以白亮的曙光

為我涂抹天空的白色，

白色的海礁圍裹著白沫，

還有低低船舷的白光。

在雪白的畫布遮掩之下，

我與心上人雙雙劈波斬浪。

寂靜里被遺忘的夢幻

浮上我的腦海，在我定睛凝視

白夜亮麗的船帆之時，

而月光下白鳥的啼囀，

凄涼地消逝在曠野里，

激起我對那位姑娘的懷念。

(江冰譯)

【賞析】

1896年，一批作家以文學雜志《知識寶庫》為據點，形成一個流派，稱為“知識寶庫派”。他們主張“為藝術而藝術”，創作更加西方化，作品往往脫離社會現實，充滿悲觀絕望的情緒，菲克雷特便是這個流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全詩共分五個詩節。在第一詩節，詩人以欣贊的目光描畫了一葉白帆追風戲浪的不羈灑脫，并將它視為比快樂更高一籌的審美愉悅。快樂在詩人眼中成為女性的化身，相形之下，輕盈的白帆則更像一位青春飄逸的女子，她歡快美麗，靈秀圣潔，無疑成了詩人心中最心儀的戀人，而愛情帶來的快樂是無法匹敵的，比普通的快樂更通透，更有力，更斑斕。第二詩節，詩人運用浪漫的筆調，描繪了白帆獨特的氣質神韻。她飽吸了波濤的精髓，在海浪中不息地翻卷向前，像一個意志堅定的女子，執迷于一個海市蜃樓的奇幻。她像神女一樣周身閃爍著天鵝羽般的潔白，在踏上一條無人問津的孤獨小徑時，她因為遭遇了一顆熱烈的心而渾身戰栗。這一詩節充滿了神秘的暗示，象征意味極其濃郁，因而也最費思量。這里，“孤獨的小徑”究竟暗指女子一意孤行的選擇，還是暗指詩人自己，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但無論如何，這條小徑帶給了她極大的心靈震撼，這或許是放棄的悲絕，或許是愛情的狂瀾。第三詩節描畫了遠海的景象。水波在陽光下像一片片潔白的羽毛，泛著粼粼的光澤，好像在和性格古怪的蝴蝶爭吵一樣閃爍不定。遠遠望去，千萬片潔白的羽毛鋪成了兩扇碩大的翅膀，環抱著遠處的海島，而濃濃大霧則給海港平添了一抹神秘色彩。在這一詩節，個體的白帆消失了，鏡頭聚焦于遠處的蒼茫，仍舊是耀眼的白色，而白色鋪展為一種無法承載的渴望。第四詩節，詩人忽地拋開暗示的隱忍，高高擎起幻想的潔白，自由地潑灑天空的豪邁。白色的海礁，舞動的白沫，船舷的白光，雪白的天幕，詩人幻想著和心上人一起劈波斬浪，將生命的交響進行到底，將愛情的畫布揮灑得淋漓酣暢。這一詩節和第一詩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由白帆象征的女子獨自乘風破浪變成了詩人與心上人雙雙舞浪弄潮，這就是詩情的瑰麗，這就是想象的力量。詩人借助不拘一格的想象，改寫著現實的鄙陋，改寫著個人的無助，將遙不可及的海市蜃樓變成眼前金碧輝煌的愛情宮闕，這是幻想的迷醉，這是生命的狂歡。第五詩節，詩人從大海的洶涌返回寧靜的孤獨，原來這一切只是一場回憶的夢幻。我們似乎看到詩人凄愴地獨倚海邊，借著微淡的星光凝望一葉帆船，而白鳥的聲聲哀鳴散落在曠野中，這使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令自己牽腸掛肚的姑娘，個中辛酸也只有詩人自身才能體味。馬查多說：“詩是憂郁的載體?！苯鑱碓u價此詩最后一節的情致，可謂入木三分。

《白帆》是一首復雜的充滿了象征色彩的詩，其中的暗示比比皆是，但似乎哪一種解讀都不足以準確勾畫出詩人難以言表的惆悵。這是一種無形無蹤的痛苦，醞釀出奢侈的幻想，在漫無邊際的大海上，以一葉白帆為沖浪板，肆意涂抹著天空的呆板。也許白帆只是一場際遇，像海上遠遠飄過的冰山，而對于詩人，他卻成為詩情迸發的契機，成為愛情誕生的搖籃。也許白帆只是一個熟悉的影像，只是被詩人借來抒發別樣的情愫而已。波德萊爾說：“純藝術是什么？它就是創造出一種暗示的魔術。”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首詩的確具有某種唯美的色調，它像一尊精美的瓷器，無論從哪個角度觀賞，都會捕捉到別樣的美感。馬拉美在《關于文學的發展》一文中寫道：“詩寫出來原就是叫人一點一點地去猜想，這就是暗示，即夢幻。這就是這種神秘性的完美的應用，象征就是由這種神秘性構成的： 一點一點地把對象顯示出來，用以表現一種心靈狀態。反之也是一樣，先選定某一對象，通過一系列的猜測探索，從而把某種心靈狀態展示出來?！?/p>

《白帆》是一幅集浪漫之氣韻、象征之神秘、幻想之奔騰的瑰麗畫卷，凸顯了詩人內心洶涌澎湃的復雜情感，其中潛藏著時代白色的苦悶，漂泊著愛情白色的創傷，白色因而成為整個畫面的主色調，成為詩人馳騁幻想的遼闊天宇。白色是一葉乘風破浪的白帆，白色是一顆憂郁彷徨的心靈，白色是極致的快樂、極致的悲傷，白色是一張溫柔沉默的大網，釋放出無根無翅的幻想，像閃電一樣，將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在某個黑夜悄悄點燃，然后墜落，然后風干。

(樊維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