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傍晚喝
我們中午早上喝我們夜里喝
我們喝呀喝
我們在空中掘墓躺著挺寬敞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寫信
他寫信當暮色降臨德國你金發的馬格麗特
他寫信走出屋星光閃爍
他吹口哨召回獵犬他吹口哨召來他的猶太人掘墓
他命令我們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夜里喝
我們早上中午喝我們傍晚喝
我們喝呀喝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寫信
他寫信當暮色降臨德國你金發的馬格麗特
你灰發的舒拉密茲我們在空中掘墓躺著挺寬敞
他高叫把地挖深些你們這伙你們那幫演唱
他抓住腰中手槍他揮舞他眼睛是藍的
挖得深些你們這伙用鍬你們那幫繼續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夜里喝
我們中午早上喝我們傍晚喝
我們喝呀喝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發的馬格麗特
你灰發的舒拉密茲他玩蛇
他高叫把死亡奏得美妙些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他高叫你們把琴拉得更暗些你們就像煙升向天空
你們就在云中有個墳墓躺著挺寬敞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夜里喝
我們中午喝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我們傍晚早上喝我們喝呀喝
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他眼睛是藍的
他用鉛彈射你他瞄得很準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發的馬格麗特
他放出獵犬撲向我們許給我們空中的墳墓
他玩蛇做夢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你金發的馬格麗特
你灰發的舒拉密茲
(北島 譯)
【賞析】
1947年5月2日,策蘭在布加勒斯特文學雜志《當代》上,用羅馬尼亞文發表了一首題為《死亡探戈》的詩作,這也被看作是他后來用德文發表的《死亡賦格》的原型。阿多諾在《文化批評與社會》(1949)一文中曾說過:“在奧斯威辛以后寫詩是野蠻的。”或許是對這句話的回應,策蘭寫就了這首被譽為20世紀世界著名詩文之一的《死亡賦格》。
這首詩作一經出現,就在德語世界里引起強烈反響,廣為流傳,隨后翻譯成多種文字,成為一首被廣泛引用、影響最廣的關于描寫“奧斯威辛”集中營、批判納粹德國大屠殺的詩歌。后來它也被收入德國中學語文課本和大學教材之中,用來教育后代牢記慘重的歷史教訓,絕不能再讓人間悲劇重演。
這首詩在藝術構思上匠心獨具,外形具有很強的視覺效果,語言緊湊流暢,具有極強的音樂性和節奏感。詩人以奇崛的隱喻、冷峻的細節描寫、沉郁的反諷描摹出納粹集中營里猶太囚犯的痛苦和悲慘的命運以及德國納粹兇殘的本性。
首先,我們注意到詩作的題目——“死亡賦格”。從這個題目中我們可以至少把握到兩個方面,即詩作的主題與藝術形式。在這里,有關死亡主題我們不必多作解釋,因為它是文學作品中經常涉及的內容。我們必須對“賦格”這個音樂形式作一個簡單的說明,這對理解這首詩歌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我們知道一首詩的節奏大致可以分為兩種: 一是外在的節奏,比如,語詞的運用、句式的安排、押韻的格式等,這是詩歌的形式特征;二是內在的節奏,即詩人內心情感的漲落起伏,它會引領詩歌的走向,驅使詩意的流蕩。“賦格”是一種對位化音樂形式,它由幾個獨立的聲部組合而成。在音樂進程中,“賦格”的原則就是主題本身靜止不變,沒有發展,也不出現戲劇性的沖突;其他的部分都在一個主題上,以不同的聲部、不同的調子、偶爾也用不同的速度或上下顛倒或從后往前地進行演奏;如是反復變化,直到曲終。“賦格”中的各個聲部此起彼伏,猶如追問和回答,在一種回環往復的韻律中,能使聽眾強烈地感受到樂曲的振蕩和沖擊力。詩人使用這種結構文本的方式,對強化詩的節奏感,深化詩歌主題意蘊,產生了重要的作用。正如蘇珊·朗格所說的:“當一個詩人創造一首詩的時候,他創造出的詩句并不單純是為了告訴人們一件什么事情,而是想用某種特殊的方式去談論這件事情。”
其次,我們來分析文本中所暗含的人物關系,在詩中人物關系的對比決定了這首詩作的歷史深度和現實意義。《死亡賦格》以詩歌形式來展現集中營里猶太人的悲慘遭遇,以及德國納粹分子的殘暴和泯滅的人性。詩歌圍繞這兩組人物的對稱關系展開: 一方是被關進集中營里的成千上萬的猶太人囚犯,他們在集中營里被迫挖掘自己的墳墓;另一方是集中營的監管者,他實施各種各樣的暴行,比如吹口哨喚來獵狗、吹口哨喚來猶太人,命令他們為自己掘墓,又命令他們拉琴跳舞,他揮動手槍,肆意槍殺囚犯。而在屋子里,他卻給遠在家鄉德國的妻子或情人馬格麗特寫信。詩人通過這兩種人物關系的對比,刻畫出當時情景下兩種不同的遭遇和心境。
再則,此詩的修辭手法新穎獨特。《死亡賦格》就以一個悖謬的開始,如突兀于廢墟之上的壁壘,詩人寫道:“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傍晚喝/我們中午早上喝我們夜里喝/我們喝呀喝”——“黑牛奶”是本詩的核心意象,這個意象本身就是一個悖論,詩人用形容詞黑色修飾理應是白色的牛奶,這一矛盾的修辭方法,顯然有悖常理。黑色在歐洲的文化傳統中象征悲哀和死亡,“牛奶”則象征生命,而現在卻變成黑色;而且,這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卻要在傍晚喝,“我們中午早上喝我們夜里喝/我們喝呀喝”,兩者放在一起產生非同尋常的藝術效果。在詩的世界里,悖論表現為各種并存、融會、貫通、排斥、否定、替代、對抗以及轉化形態。它們之間所構成的張力——在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相互依存又相互對峙的緊張關系沖突中,往往提供一種嶄新的感覺。這奇特悖論中隱藏著來自納粹的死亡的壓迫及不可抗拒的恐懼。沒有間斷地喝這杯“黑牛奶”,該是一幅多么荒誕的、噩夢般的圖像。此外,詩人悖論的修辭方法還表現在對立詞匯的選擇上,詩中“金”和“灰”是兩種對比異常鮮明的色彩。“金發的馬格麗特”和“灰發的舒拉密茲”,我們知道馬格麗特(Margarete)是典型的日耳曼人的名字,而舒拉密茲(Sulamith)則是典型的猶太人的名字。詩人用這兩者暗示不同種族,象征著猶太人與日耳曼人兩股敵對的力量。同時,由于運用對照的方式,增強了整首詩的張力,并有效地避免了線條呆板和色彩單一,使這種對抗表達得更為充分。另外,本詩中另一明顯的修辭手法是重復,包括變奏性重復,部分和全部的重復。比如詩文中出現的女性人名馬格麗特和舒拉密茲,它們分別重復出現了4次和3次。其作用在于讓信息不斷回旋流動,讓讀者有足夠的時間去回味咀嚼詩歌的重要內容,彰顯詩歌的力度與深度。
整首詩結構嚴謹整飭,堪稱完美,全詩共六段,第一、第二、第四和第六段,每段都由兩個語法上互不關聯、各自獨立的部分組成。這個句法上的并列關系拓展出兩個題目貫穿全詩。一個是以第一人稱復數為主語的“我們”,“我們”喝黑牛奶,“我們”為自己掘墓;一個是以第三人稱單數稱為主語的“他”,“他”寫信、玩蛇、吹口哨、下命令,并肆意用槍射殺猶太犯人。第三、第五段單獨描述“他”的言行舉止。我們知道語言與音樂的表現形式有所不同,語言無法將幾種聲音像音樂一樣,用不同的樂器同時演奏出來,詩的語言只能用文字把多重聲音有先后地排列起來,讓它們交替重復出現,這樣可以產生多聲部的交響,以此產生彼此的對峙關系。本詩這種有“意味的形式”對深化主旨、擴展詩意具有重要的作用。
臺灣著名詩人李魁賢在評價這首詩時說道:“《死亡賦格》在策蘭的作品中,是技巧上的高成就,采用現代語言的一首杰作。這首詩使當時一些企圖將現代詩自經驗中抽離,并拒絕承認個人性、社會性與政治性共融的詩人們啞口無言。”他能夠在“見證的迫切性和愉悅的迫切性”之間達到深度的平衡,并使這種平衡超越文本之上,也能超越時空的限制長久留存在人們的記憶之中。
(李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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