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句詩文獻價值的局限性
集句詩在詩歌輯佚方面具有重要的價值,在詩歌校勘方面也具有積極的意義,但由于歷代的集句詩作品大都缺少認真的校勘,其本身存在許多問題,如使用不當,或者過分夸大了其作用,都將帶來負面的影響。元代郭豫亨的《梅花字字香》前后集就是這樣的作品,一方面具有重要的輯佚價值,另一方面由于本身校勘的不精,具有很多的錯誤。此處主要依據《梅花字字香》為例,探析集句詩中的常見錯誤和不足,以說明集句詩輯佚、校勘價值的相對性。
《梅花字字香》主要有元代刻本、《四庫全書》本和《叢書集成初編》本三種版本,在校勘上都存在突出的缺陷,現結合三種版本對其所存在的問題加以分析。
1.《梅花字字香》所注作者姓名有許多錯誤。同宋代胡偉、史鑄二人的集句詩一樣,《梅花字字香》在每首詩的后面都一一標注詩句的作者姓名。這不僅有利于讀者拿原作者的詩歌加以核對,而且有利于輯出前人的散佚詩句。可是,由于這種注釋存在大量的錯誤,又反過來給我們利用它輯佚和校勘帶來很大的不便。就其所注作者姓名的錯誤而言,主要有三類情況。
第一類,所注作者為某人,其實卻是另外一個人。這樣的情況比較常見,有以下55例:
第2首“應厭壽陽多俗態”句,原注“楊飛卿”即金代楊鵬,實出朱淑真《詠酴醾》。
第3首“曉檻競成香世界”句,原注“晁無咎”,實出丘浚《至儀真太守召看牡丹》。
第9首“未落先愁玉笛吹”句,原注“曹松”,實出崔櫓《岸梅》。
第10首“更把前題改數聯”句,原注“鄭碩”,實出鄭谷《中年》。
第11首“冰肌玉骨自清涼”句,原注“古詞”,實出蘇軾《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蘇軾自云乃少年時聽老人所唱,然恐已非原句。宋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九載:
予友陳興祖德昭云:頃見一詩話,亦題云李季成作,乃全載孟蜀主一詩:“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簾間明月獨窺人,欹枕釵橫云鬢亂。三更庭院悄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云:“東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解后處景色暗相似,故櫽括稍協律以贈之也。”予以謂此說近之。據此乃詩耳,而東坡自敘乃云是《洞仙歌令》,蓋公以此敘自晦耳。《洞仙歌》腔出近世,五代及國初未之有也。
第12首“滿地落花春薄情”句,原注“闕”,實出周端臣《宿劉仲悅山齋》;“鐵石心腸宋廣平”句,原注“竹坡”,即周紫芝,實出項安世《二十七日衡陽縣義宰以奚奴墨梅侑客太初字沖遠》。
第13首“城角日高春寂寂”句,原注“田元邈”即田亙,實出劉敞《桐花》斷句。
第18首“茗椀爐薰(香爐)重問訊”句,原注“闕”,實出汪藻《同辯良至薦福塔頭》。
第19首“勸君莫把離騷讀”句,原注“李碩”,實出鄭上村《梅氏梅樓》。
第20首“芳信已催詩興動”句,原注“左緯”,實出周麟之《觀梅》。
第21首“忽忽窮愁泥殺人”句,原注“菊磵”即高翥,實出杜甫《冬至》;“年年行樂不辜春”句,原注“醉翁”即歐陽修,實出蘇軾《春步西園見寄》。
第22首“蘚崖(厓)直上雙飛屣(屐)”句,原注“方惟深”,實出陸游《獨游城西諸僧舍》;“茅店驚寒半掩門”句,原注“放翁”即陸游,實出黃伯厚《泊舟》;陸句本作“雨送新寒半掩門”,出《雨中泊趙屯》。
第23首“有人問我生涯事”句,原注“東坡”即蘇軾,實出汪莘《秋懷》,本作“有人來問生涯事”;“為說吟詩兩鬢華”句,原注“和靖”即林逋,實出劉克莊《送陶仁父》。
第26首“摘索又開三兩朵”句,原注“闕”,實出林逋《又詠小梅》;“動搖臘信隨征使”句,原注“簡齋”即陳與義,實出楊蟠的詠梅斷句。
第34首“立盡闌干到夜深”句,原注“何宜齋”,不知何人,實出何夢桂《山居》。
第35首“與尋陳跡久徘徊”句,原注“呂居仁”,實出王安石《和王微之秋浦望齊山感李太白杜牧之》。
第37首“盡受群花北面降”句,原注“東坡”即蘇軾,實出劉克莊《再和五首》;“止渴將軍擁碧幢”句,原注“菊磵”即高翥,實出劉克莊《再和五首》;“春意收香歸鼎實”句,原注“后村”即劉克莊,實出鄭性之《南枝開北枝未開》。
第40首“春愁全仗酒消除”句,原注“秋崖”即方岳,實出戴復古《謝史石窗送酒并茶》;“無人細說吟邊事”句,原注“邵棠”,實出施樞《小樓獨坐用菊潭壁間韻》。
第42首“天香國艷肯相顧”句,原注“晦庵”即朱熹,實出蘇軾《再用前韻》;“玉潤冰清不受塵”句,原注“湯東瀾(澗)”即湯漢,實出曾鞏《荔枝四首》。
第43首“好作梨花夜月看”句,原注“王敏夫”,實金人李忠詩,見于《全金詩增補中州集》卷四十一王敏夫小傳中;“濕云不渡溪橋冷”句,原注“古詞”,實出朱淑真《菩薩蠻》。
第46首“向來逋老題詩處”句,元刻本注僅有“南”字,叢書集成初編本作“維南”,四庫全書本作“桂南”,實出艾性《賦太和寺同根紅白梅》。
第47首“無人知處忽然香”句,原注“玉蟾”即白玉蟾,實出楊萬里《二含笑俱作秋花》。
第48首“江山有分眼終青”句,原注“玉蟾”,實出方岳《書戴式之詩卷》。
第53首“花開花謝長如此”句,元刻本注作“羅隱”,四庫本和叢書集成初編本改作“羅袞”。今考其句,實出羅隱《春日獨游禪智寺》。元刻本所注是正確的,而四庫本和叢書集成本都注錯了。“老人終歲閉門坐”句,原注“隱巒”,實出蘇轍《城中牡丹推高皇廟園遲適聯騎往觀歸報未開戲作》,本作“老人終歲關門坐”。
第54首“大士定中蒙素衲”句,原注“后村”即劉克莊,實出方岳《梅花》。
第55首“故人坐隔月千里”句,原注“山谷”即黃庭堅,實出方岳《乙酉歲游浙中道聞盜起霅川遂寓珠溪》;“亂插繁花向晴昊”句,原注“少游”即秦觀,實出杜甫《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
第56首“夜窗卻恐勞清夢”句,原注“花谷”,實出王安石《詠梅》。
第58首“孤標不入千花伴”句,原注“東塍”,實出張九成《十一日詠梅》。
第61首“高唐神女蘭供澤”句,原注“吳可”,實出楊繪《荼蘼》斷句;“姑射仙人雪作膚”句,原注“和靖”即林逋,實出王右丞《茉莉花》。
第63首“夜深青女濕微妝”句,原注“古詞”,實出朱敦儒《鵲橋仙》,“妝”字朱集作“霜”。
第64首“騷人徑欲筑詩臺”句,原注“介庵”,實出方岳《次韻辟雍同舍用予魁字韻》;“望塵俗眼那知此”句,原注“花谷”,實出王安石《詠梅》。
第65首“遲遲欲去猶回首”句,原注“司空曙”,實出鄭獬《采江》。司空曙句實為“遲遲欲去猶回望”,出自《詠古寺花》。
第68首“瘦倚疏篁半出墻”句原注“饒德操”即饒節,殆從《錦繡萬花谷》之誤。今查此句,實出這樣一首《紅梅》詩:“嬌朱淺淺透冰光,瘦倚疏篁半出墻。雅有風情勝桃杏,巧含春思避冰霜。融明醉臉籠輕暈,斂掩仙裙蹙嫩黃。日暮風英墮行袂,依稀如著領中香。”此詩作者,《錦繡萬花谷》署作“饒德操”,《宋詩紀事》據《后村千家詩》署作“僧璉(字不器)”,《全芳備祖》前集未署作者。然釋紹嵩《江浙紀行集句詩·詠梅五十首呈史尚書》第44首引此句注作“惠璉”,李龏《梅花衲》第64首引此句注作“釋惠璉”,均可證明此句的作者是“釋惠璉”,而不是“饒節”(字德操)。根據這里的相關聯系,進一步知道,《全宋詩》第72冊中事跡無考的釋惠璉,其實就是同冊的“釋璉”,應該將二人名下的詩歌合在一處。“埋玉地中成故物”句,原注“陸倉”,實出黃庭堅《蠟梅》。
第69首“春在枝頭已十分”句,原注“王建”,實出梅花尼的《詠梅花》。
第76首“卻恐錯穿桃杏徑”句,原注“玉蟾”即白玉蟾,實出林季仲《秉燭照紅梅再次前韻即席》。
第78首“天教飛雪伴清癯”句,原注“劉子翚”,實出戴復古《梅花》。
第79首“曾與將軍止渴來”句,原注“羅鄴”,實出羅隱《紅梅》。
第84首“隴月定知今夕恨”句,原注“方惟深”,實出劉克莊《宿囊山懷洪岳二上人》。
第87首“盡在疏枝冷蕊中”句,元刻本注作者處為墨丁,四庫全書本與叢書集成初編本注作“和靖”即林逋,實出“王性之”即王铚。釋紹嵩《江浙紀行集句詩》、李龏《梅花衲》使用此句時,均注作“王性之”。
第96首“柳搖臺榭東風軟”句,元刻本、四庫全書本注作“周詞岑”,叢書集成初編本作“周調岑”,實宋代阮逸女《花心動》。
第98首“渾將絳雪點寒枝”句,原注“王梅溪”即王十朋,實出毛滂《紅梅》。
第二類,所注作者為某人,其人并不存在,其實是另一個作者的名字被寫錯了。這樣的情況也很多,具體如下:
第7首“翠羽嘈嘈喚夢回”、第20首“相看喜有青田鶴”、第41首“尚有瘦香供玉笛”、第51首“何當共嚼西巖雪”、第57首“貌枯神澤骨槎牙”、第64首“羅浮峰下小徘徊”、第66首“老來尚費閑精力”、第90首“敲冰自換瓷瓶水”、第91首“萬木尊為諸老行”諸句,原注作者為“弧山”。這些詩句均見艾性夫詩。艾著有《孤山詩集》,又稱《孤山晚稿》。故知“弧山”乃“孤山”之誤。
第12首“越女從來天下白”句,元刻本、叢書集成初編注作朽“吳朽”,四庫全書本注作“吳枋”。再考第27首“莫怪離騷不著名”、第31首“三郎見此應傷感”、第36首“自除和靖無知己”、第69首“卻說山礬是弟兄”句,各種版本均注作“吳枋”。吳朽,其人無考;吳枋,宋人,著有《宜齋野乘》,今存。綜合起來,可知“越女從來天下白”句的作者是吳枋。
第32首“問訊江南第一枝”、第76首“等閑開落只春知”兩句,原注作者為“張榘”。據考,兩句實出南宋張棨《早梅》。可知“張榘”乃“張棨”之誤。
第41首“花滿南軒翠竹低”句,三種版本均注為“張復文”。張復文,其人無考。經筆者考察,該句實出自宋初詩人張詠《乖崖集》卷四《洛中寓居》。張詠,字復之,濮州鄄城人。據此可以斷定,“張復文”乃“張復之”(即張詠)之誤。
第42首“心向雪中偏暴白”句,元刻本注作“潘昉”,四庫全書本、叢書集成初編本作“潘枋”。今考其句,出自潘牥《梅花》。故可知“潘昉”“潘枋”,皆是“潘牥”之誤。
第44首“酥滴寒英露滴香”句,元刻本注作“李縝”,叢書集成初編本作“季縝”,四庫全書本作“鄭縝”。李龏《梅花衲》亦用此句,注作“李縝”。故可以判斷,“季縝”“鄭縝”皆誤,只有“李縝”是正確的。
第46首“春到春歸漫不知”句,三種版本均注作者為“張守一”。明周嬰《卮林》卷十“三張守一”條云唐代有三個同名人:
一貞觀中御史。時董雄、李敬玄俱縶,張守一宿直守之。見《法苑珠林》。一乾元時大理少卿。有鬼報德,為竊士人家女。武后時,流嶺表。見《廣異記》。一滄州景田里人。來廣陵,高駢以真仙待之者。見《妖亂志》。
然則此處張守一究竟是哪一位呢?考察該句,實出宋代張守《毘陵集》卷十五《睡起戲書呈葛魯卿席大光周舉同舍諸兄》。據此可知,“張守一”乃“張守”之誤。
第50首“脈脈悠悠倚檻清”句,原注“夏昱”,實出唐人戎昱《中秋夜登樓望月寄人》,“清”字本作“情”。可知“夏昱”乃“戎昱”之誤。
第55首“自有溪風山月知”句,元刻本、叢書集成初編本注作“元日能”,四庫本注作“元口能”。今考其句,出自《中州集》卷八所載金代元日能《紅梅》:“天上瓊兒白玉肌,吳籹略約更相宜。認桃辨杏由君眼,自有溪風山月知。”故可知四庫本“元口能”乃“元日能”之誤。
第59首“一兩點春供老枝”句,元刻本、叢書集成本注作“蕭柬之”,四庫本注作“蕭東之”;28首“湘妃危立凍蛟背”句,三種版本皆注作“蕭柬之”。今考此二句,實為蕭德藻詩。《后村詩話》卷二載:
蕭千巖機杼與誠齋同,但才慳于誠齋,而思加苦,亦一生屯蹇之驗。同時獨誠齋獎重,以配范石湖、尤遂初、陸放翁,而放翁絕無一字及之。今摘其律古精詣不甚費研尋者于此:……‘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掛珊瑚枝。丑怪驚人能嫵媚,斷魂只有曉寒知。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春供老枝。絕壁笛聲那得到,直愁斜日凍蜂知。’(《古梅二絕》)……
蕭德藻,字東夫,自號千巖老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據此可知,“蕭東之”乃“蕭東夫”(即蕭德藻)之誤,而“蕭柬之”又由“蕭東之”而誤。
第64首“女堞未須翻角調”、第79首“錦囊今喜助詩材”兩句,三種版本均注作“張安彥”。今查兩句,均見于張擴《東窗集》卷四《次韻秦秘監山中觀梅二首》其一。張擴,字彥實。據此,可知“張安彥”乃“張彥實”(即張擴)之誤。然此誤亦有淵源,殆沿襲《全芳備祖集》之誤。
第82首“重來杖履且徜徉”句,元刻本和叢書集成本注為“汪起莘”,四庫本注作“汪起革”;后集第36首“不媚東風祗淡妝”一句,三種版本所注作者均為“汪起莘”。汪起革,汪起莘,二人事跡皆無考,《全宋詩》亦未收錄。《宋詩紀事》卷八十三據《黃山志》所收汪起莘《黃山歌》,在汪莘《方壺存稿》卷四作《黃山高》,詩則相同,可知清代厲鶚亦曾見到將“汪莘”誤為“汪起莘”的例子。筆者認為:“汪起革”應該是“汪起莘”進一步形近而誤的結果,二者的正確寫法都應該是“汪莘”。
第84首“茅檐竹塢兩幽奇”句,元刻本注作“晁叔用”,四庫本和叢書集成初編本注作“晁用叔”。“晁用叔”,事跡無考。考其句,實出晁沖之《和王立之蠟梅》。晁沖之,字叔用,一字用道。由以上可以確定:元刻本所注是正確的,而四庫本和叢書集成本都注錯了。
第91首“今年春色勝常年”句,三種版本均注作者為“崔度”。此句實出唐人崔液《上元夜六首》其二。釋紹嵩《江浙紀行集句詩·詠梅五十首呈史尚書》第3首引此句時注作“崔渡”,殆形近而誤。郭豫亨可能是受到釋紹嵩的形象,進一步將“崔渡”誤為“崔度”。
第95首“孤宦殊方意自違”句,三種版本均注作者為“張橫”。“張橫”其人無所考。此句實出張載《孤宦》。張載,著名理學家,人稱橫渠先生,故可知“張橫”乃“張橫渠”之誤,脫一“渠”字。
第三類,有些注中的作者錯誤乃是因排列順序不當而產生的,前面發生錯誤,比如失去一個作者,后面的對應順序就全錯了。這種情況主要出現在第52首、第83首和第96首。先看第52首:
僮鶴俱隨處士仙,天荒地冷幾經年。轉灣有竹無人處,淡月微云動水邊。大士定中蒙素衲,謝娥行處落金鈿。客來擬說吟邊事,驚見梅花第二篇。
此詩作者,元刻本、叢書集成初編本只有盧文峰、壺山、淮海、后村、韋莊、邵棠、王敏夫等7人,四庫全書本最后多了一個“林和靖”。此詩各句多不可考。然“驚見”句出自金代王敏夫《同東巖元先生論詩》,非林和靖;“謝娥”句出自韋莊,非邵棠;再考“天荒”句出自元代謝應芳《盧知州宜興秩滿,以避亂久寓無錫,視同故鄉,今知昆山,必有懷二州風物之美,贈詩言情并致頌禱》其一,本作“天荒地老經幾年”,而非“壺山”。根據這些材料可以推斷,元刻本、叢書集成初編本失去“謝應芳”的注釋,故只注出7人,而四庫本的編者卻胡亂加了一個“林和靖”以湊數。綜合起來,本詩的作者當為:盧文峰、謝應芳、壺山、淮海、后村、韋莊、邵棠、王敏夫。
第86首的情況與此類似:
一在梢頭一在窗,半疑殘月半疑霜。卻憐群卉無剛節,不媚東風祗淡妝。塵世要知身是客,花前惟以醉為鄉。宿酲未醒閑欹枕,人與花心各自狂(香)。
此詩的作者,元刻本注為:紫巖、鞏豐、陳朝老、汪起莘、蕭可軒、江奎、朱淑真。叢書集成初編本略同,唯將“鞏豐”改作了“南豐”。四庫全書本全同叢書集成初編本,僅在最后加了一個“白玉蟾”。詩中原句雖然多不可考,但“花前”句出自林逋《和才上人春日見寄》,今其詩尚存,可是上引注釋未見“和靖”(按照該書前面的做法),可以認為是遺漏了。再查最后一句,出自朱淑真的《木犀》。由此可以推斷,8句詩的作者是:紫巖、鞏豐、陳朝老、汪起莘(其實是汪莘)、蕭可軒、和靖、江奎、朱淑真。所謂“白玉蟾”,乃是四庫全書本胡亂添上的。
再看其第96首,情況更加復雜:
滿地飄零更斷腸,恐隨春夢去飛揚。柳搖臺榭東風軟,花撲玉缸春酒香。驛使不來羌管歇,燕釵初試漢宮妝。巡檐說盡心期事,幾度憑闌到夕陽。
關于此詩各句的作者,元刻本注云:“林季謙、介甫、周詞、岑參、張棨、韓偓、晦庵、王叔安。”叢書集成本注作:“林季謙、介甫、周調岑、張棨、韓偓、晦庵、王叔安、于湖。”四庫全書本基本與叢書集成本同:“林季謙、介甫、周詞岑、張棨、韓偓、晦庵、王叔安、于湖。”現考各句,“滿地”句三種版本均注為“林季謙”,此人無從考察,也難以判斷正誤;“恐隨”句出自王安石《與微之同賦梅花得香字三首》其一,三種版本均注作“介甫”,是正確的。“柳搖”句出自北宋阮逸之女所作詞《花心動·春景》;“花撲”句出自岑參《韋員外家花樹歌》;“驛使”句出自張棨《梅》;“燕釵”句出自韓偓《梅花》;“巡檐”句出自朱熹《次韻秀野早梅》;“幾度”句出自王安之(字叔安)《寄友》。綜合以上可以看出,元刻本的錯誤較少,僅“周詞”一處。筆者以為,“周詞”乃“古詞”之誤。阮逸之女名聲不大,郭豫亨不得其名,故云“古詞”。《梅花字字香》里所用這樣的“古詞”除此處外還有5處。“古”字在流傳過程中,大概周圍有些黑邊,所以被誤為“周”。比較而言,四庫全書本與叢書集成初編本的錯誤非常嚴重。先是四庫本脫落一個“參”字,單單一個“岑”字又不像人名,與前面已經誤寫的“周詞”合成了一個奇怪的新名“周詞岑”。可是這樣一來,原來的8個作者少了一個,于是在最后隨便捏造了一個“于湖”(即張孝祥)補在那里。叢書集成初編本不僅具有四庫全書本的全部錯誤,還增加了一個錯誤:原來“周詞岑”的名字,在這里又進一步誤作“調”了。如果按照四庫本與叢書集成本的注釋,對這些作者進行輯佚,那笑話就鬧大了。
除了以上這樣的情況,還有些詩中作者被前后誤置的情況。如第37首:
盡受群花北面降,清如冰雪更無雙。普陀真相來凡世,止渴將軍擁碧幢。春意收香歸鼎實,月窗憐影掩書缸。吟朋聚首須行樂,且倒花前白玉缸。
此詩各句作者,三種版本作:東坡、南豐、醉翁、菊磵(元刻本“磵”字缺)、后村、鄭性之、劉公明、介甫。可是考查各句,卻發現:“春意”句,原誤注為劉克莊詩,實出鄭性之《南枝開北枝未開》;“月窗”句,原誤注為鄭性之詩,實出劉克莊《和方孚若瀑上種梅五首》。顯然,此2句的作者順序被注顛倒了。
以上所分析的這類“作者”,雖然本身有錯誤,但是都可以考出正確的姓名。如果有誰僅僅根據詩中的錯誤注釋,將相關詩句作為那些“作者”的佚句輯入,將是嚴重的錯誤。
不僅如此,有些詩句的作者可能并非一人,或者作者有爭議。如第28首所用高翥“人生有酒須當醉”句,見其《清明日對酒》:
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日落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然此句又見賈似道《絕句》:
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時。人生有酒須當醉,青冢兒孫幾個悲。
又如第86首用江奎“花前惟以醉為鄉”句,見于其《茉莉花》二首其一:
靈種傳聞出越裳,何人提挈上蠻航。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間第一香。
然此句亦見趙炎《瓊花》:
名擅無雙氣色雄,忍將一死報東風。他年我若修花史,合傳瓊妃烈女中。
趙炎為寧宗嘉定十年(1217)進士,江奎為理宗淳祐七年(1247)進士,照常理推測,《瓊花》應在《茉莉花》之前。再如《梅花字字香》第28首華岳“世上無花敢斗香”句,見其《巖桂》:
西風吹老碧蓮房,萬壑風流拆麝囊。謾與籬花爭曉色,肯教盆蕙壓秋芳。月中有女曾分種,世上無花敢斗香。要識仙根迥然別,一枝開傍郄家墻。
然宋代多種資料云“月中有客曾分種,世上無花敢斗香”為韓駒詩。
此外,有些作者的朝代無法確定,甚至連真實姓名也難以確定,這更增加了輯佚的難度。如果說以上三類作者雖有錯誤但總還可以考查外,《梅花字字香》還有不少詩句的作者根本無法考索。據筆者統計,這樣的作者至少有竹溪、徐榮、傅澤、竹塘、陳鏡湖、劉斗溪、徐秋巖、蕭可軒、唐柏山、柯柏山、楊之奇、胡象坡、李云仲、趙忠達、應鳳山、程月溪、程梅窗、周伋(汲)齋、翟善、劉炎午、陳竹泉、魯(曾)宗目、童耕叟、潘湖隱、徐止山、柯棄民、徐愚溪、何宜齋、曾崆山、張逢吉、耐庵、柯柏軒、童俊民、韓云溪、葛采、張澗泉、鄭子元、潘梅泉、王愛菊、盧榘、童耕隱、汪秋潭、王中可、黃與齋、徐顯之、王知止(元刻本、叢書集成初編本作“王知止”,四庫本作“王知之”)、應君玉、施端甫、趙山泉、李敬所、王程山、倪月峰、許東軒、李鎮、何稷(“何稷”,元刻本二字間似有字,然模糊不清)、曾漢英等50多人。
2.作品方面存在很多的異文。與原作者的詩句相比較,《梅花字字香》中的詩句有很多異文。這里先以蘇軾的詩句為例來說明之。注作“東坡”的詩句在該集中共有38處,其中雖然有個別句子屬于誤注,如第23首“有人問我生涯事”,實出汪莘《秋懷》,原文作“有人來問生涯事”;第37首“盡受群花北面降”,實出劉克莊《再和五首》,其余的詩句都能在蘇軾今存的作品中找到出處。可是,這其中又有一部分詩句與蘇軾的原文在文字上存在一定的出入。
第5首“此詩更欲煩君改”句,“煩”字,蘇集作“憑”。
第7首“國香和雨入蒼苔”句,“蒼”字,蘇集作“青”。
第26首“輕寒瘦損十分肌”句,“十”字,蘇集作“一”。
第28首“天寒猶著薄衣裳”句,“衣”字,蘇集作“羅”。
第38首“不須長笛奏伊涼”句,“不須”字,蘇集作“更教”。
第49首“檀心已作龍須吐”句,“須”字,蘇集作“涎”。
第65首“身閑心遠地常幽”句,“常”字,蘇集作“偏”。
第84首“雪里開花恐是遲”句,“恐”字,蘇集作“卻”。
第85首“春風回怨雪霜羞”句,“怨”字,蘇集作“照”。
再看林逋的詩句。《梅花字字香》中注作“和靖”的詩句共有26處,其中第23首“為說吟詩兩鬢華”句,實出劉克莊《送陶仁父》;第61首“姑射仙人雪作膚”句,實出王右丞《茉莉花》,其余詩句均可在林逋今存的詩歌中找到原文。這些詩句中,與原文有異文的有以下諸句:
第5句“不禁夜雨輕欺骨”句,“夜”字,林集作“煙”;“欺骨”字,林集作“欹著”。
第22首“占斷風情向小園”句,“斷”字,林集作“盡”。
第24首“池水倒流疏影動”句,“池”字,林集作“湖”;“流”字,林集作“窺”。
第42首“冷條疏朵欲無春”句,“條”字,林集作“搖”;“無”字,林集作“生”。
通過對上面的材料進行簡單的比較可以看出,《梅花字字香》中的版本文字,顯然并不比蘇軾、林逋的原句好。以其余作者詩句看,也是如此。具體說來,這種差異表現為以下幾種不同。
第一類,兩者的文字意思接近。
第6首覺范“故應此景難描畫”句,“難描”字,本作“幽難”。
第29首王初“嵐翠濕衣云葉晚”句,“嵐翠”字,本作“嵐氣”。
第32首寇準“坐看庭花日影移”句,“看”字,本作“見”。
第41首王珪“人間俗眼不曾窺”句,“不曾”字,本作“未嘗”。
第44首鄭性之“眼前開落人心別”句,“落”字,本作“謝”。
第54首李九齡“開時先合占春風”句,“春”字,本作“東”。
第65首司空曙“遲遲欲去猶回首”句,“首”字,本作“望”。
第66首方惟深“只恐朝云有去時”句,“去”字,本作“散”。
第76首劉克莊“疏枝似被金刀剪”句,“疏枝”字,本作“枝疏”。
第84首趙旸“凝情金谷登樓日”句,“情”字,本作“愁”。
第85首潘大臨“冰肌玉骨不禁愁”句,“不”字,本作“未”。
第97首方岳“風吹雪壓轉強項”句,“風吹雪壓”,本作“風饕雪虐”。
這些句子的異文中,原作者的文字與《梅花字字香》中的文字在意思上比較接近,但就個別例子看,如“情”與“愁”相比,后者更加具體;“去”與“散”相比,后者更加形象;“風吹雪壓”與“風饕雪虐”比,后者感情更加強烈;“難描”與“幽難”比,后者的涵義更加豐富,原作者所用的文字都比《梅花字字香》中的文字更佳。
第二類,兩者的文字讀音接近。
第33首舒亶“依然相見故山傍”句,“相”字,本作“想”。
第47首羅隱“愁連粉艷飄歌席”句,“連”字,本作“憐”。
第49首劉克莊“只咽清香飽殺儂”句,“只”字,本作“止”。
第80首張詠(原誤作張復文)“歲寒非避雪霜侵”句,“侵”字,本作“深”。
第94首歐陽修“更將風月醉佳賓”句,“佳”字,本作“嘉”。
在這些句子的異文中,從讀音看,都差不多,從意思看雖略有不同,但都能較好地體現全句的內容。
第三類,兩者的文字字形接近。
第40首陳摶“笑捻山花望太虛”句,“山”字,本作“仙”。
第83首曾鞏“貌癯心苦氣飄飖”句,“飄飖”,本作“飄飄”。
第56首劉克莊“自折瓊枝置枕旁”句,“旁”字,本作“傍”。
這里的幾個句子中,字形的差異并沒有影響句子的意思表達。
第四類,兩者的文字差別很大,有優劣之分。
第9首毛滂“好處曾臨阿母池”句,“好”字,本作“何”。
第31首趙伯成“冷蕊疏香寂寞濱”句,“蕊”字,本作“艷”。
第35首易士達“留看瘦影上窗來”句,“瘦”字,本作“笑”。
第36首趙旸“真香寧許蝶蜂知”句,“蝶蜂”字,本作“燕鶯”。
第46首方惟深“清香異質世稱奇”句,“異”字,本作“皓”。
第50首鄭谷“失路漸知前計錯”句,“知”字,本作“驚”。
第79首張擴(原誤作張安彥)“錦囊今喜助詩材”句,“今”字,本作“先”。
第83首劉克莊“高唱離騷伴寂寥”句,本作“幾載山中伴寂寥”。
這些句子中,個別文字的差別很大,但有的難有優劣之分,如“蝶蜂”與“燕鶯”、“今”與“先”;有的明顯是原作者的用字比《梅花字字香》中的文字更佳,如“艷”比“蕊”更有感情,“笑”比“瘦”更加傳神,“皓”比“異”更加形象,“驚”比“知”更加深刻。產生這種異文的原因,不外乎是或者所依版本有所不同,或者是郭豫亨記錯了。
第五類,郭豫亨改動了詩句。
第13首謝逸“老杜騎驢入草堂(元刻本作“堂”,四庫全書本、叢書集成初編本作“庵”)句,“庵”字,本作“堂”。謝逸原句用“堂”,但放在郭豫亨的這首七律里則不合韻,所以他將其改成了“庵”。
第25首劉仙倫“要放梅花出一頭”句。據《全芳備祖》前集卷一所引“劉招山”即劉仙倫的詠梅斷句“評題含詠千竿竹,要放梅花出一分”。郭豫亨將“分”字改為“頭”,同樣是出于押韻的需要。
第33首白居易“幸與松筠相近歲”句,“歲”字,本作“栽”。白居易原句中,“栽”字是入韻的,但放在郭豫亨的那首詩中,則不合韻,于是他將其改為仄聲字“歲”用作出句。
第47首謝逸“月明疏影媚寒塘”句,“寒”字,本作“橫”。可以這樣理解:謝逸詩中的“橫塘”是地名,特指,與郭豫亨所寫的地方不合,所以他改成了具有一般意義的“寒塘”。
第53首蘊常“小窗新月正相宜”句,“月”字,本作“綠”。蘊常《送空上人》云:“過了梨花春亦歸,小窗新綠正相宜。白頭更作西州夢,細雨青燈話別離。”從蘊常的原詩看,其所謂“新綠”指的是梨樹的新葉,可是郭豫亨用來寫梅花,就出現了明顯的不合適,因為梅花開時并無新葉,所以他將其改成了“新月”。
《梅花字字香》中一些詩句的文字與作者的原句雖然存在著不同,但并不能說明《梅花字字香》中的文字更加可靠。不僅如此,我們甚至可以明顯感覺到,在大多數情況下,原作者名下的文字,要比集句詩中的文字更好。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用《梅花字字香》中的詩句去校勘原作者的詩句,是非常不恰當的。
以上以《梅花字字香》為例,分析了其中存在的錯誤和不足。值得重視的是,這樣的問題并非僅僅出現在《梅花字字香》一書中,而是集句詩中的普遍現象。這些現象的廣泛存在,提醒學者在利用集句詩進行輯佚和校勘時一定要非常小心,盡量避免錯誤的發生。
注釋:(宋)張邦基:《墨莊漫錄》,中華書局,2002,第234頁。###(明)周嬰:《卮林》,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8冊,第249頁。###(金)元好問:《中州集》,中華書局,1959,第397頁。###(宋)劉克莊:《后村詩話》,中華書局,1983,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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