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人柳永
如其藝術的動機果然是要求理想的實現,果然是不滿足的創造,果然是生命的追求;那末,理想是永遠不能實現的,不滿足永遠是不滿足的,生命的追求也不是枉然的嗎?若是一個感覺敏銳的天才創作家,他對于社會人生只有戀愛,只有痛恨,只有悲觀,只有失望了。“人生愁恨何能免?多情獨我情何限”,所以古往今來的詩人賦客,多半是沉湎在哀感里過活;他們的作品,也多半是哀感的表現。舉例說吧,就如納蘭性德,他是皇室宗族,父居顯要,家庭無故,自己又是年少才華,境遇不能算不好了;而他的作品所表現的,盡是帶著陰霾的情調。又如陶淵明,他自己說是“富貴非吾愿”“性本愛丘山”,總算很能怡然自樂了;而他的作品,也熏染著濃厚的悲哀色彩。環境如納蘭性德,達觀若陶淵明,尚且“未免有情,誰能遣此”,更何況我運命多舛生平潦倒的柳耆卿呢?
且讓我們來敘述這位偉大的詞人的生平及其作品吧。
柳永畫像
“耆卿初名三變,后更名永。”(見陳后山《后山詩話》)——葉夢得《避暑錄話》云:“永字耆卿,后改名三變。”后山與夢得均系宋人,而后山略早。并且《福建通志》《四庫提要》《詞綜》均作“初名三變,更名永”。比較起來,葉氏之說,未免孤立,故用陳氏說。——福建崇安人。(《詞綜》作樂安誤)父宜擢,官至工部。他的生卒年月已不可考。從他的“晚第”看來,他是公元一千零三十四年的進士,大約他的生年在公元一千年左右。官至屯田員外郎。這在北宋詞人中間,祿位要算最低的了。
耆卿在少年時的生活,原也是很浪漫的。《避暑錄話》載他“為舉子時,多游邪狎,善為歌辭。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原來柳永在他的青年時代,詞便已享盛名了。但是文人自古多窮,耆卿又何能逃此公例?耆卿的詞,雖已享盛名,然“仁宗留意儒雅,務本理道,深斥浮艷虛華之文。三變好為淫冶之曲,傳播四方,嘗有《鶴沖天》詞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酌’,及臨軒放榜,特落之曰‘此人風前月下,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能改齋漫錄》)這是柳耆卿政治活動的第一厄運。
其后,耆卿的詞名,傳到宮禁里去,《后山詩話》又載:“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聲樂府……遂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必使侍從歌之再三。三變聞之,作宮詞號《醉蓬萊》,因內官達后宮,且求其助。仁宗聞而覺之,自是不復歌其詞矣。會改京官,乃以無行黜之。”這是耆卿政治活動的第二厄運。
復次,“耆卿為屯田員外郎。會太史奏老人星現,秋霽,晏禁中。仁宗命左右詞臣為樂章。內傳屬耆卿應制。耆卿方冀進用,作此詞奏呈。上見首有漸字,色若不懌。讀至‘宸游鳳輦何處’,乃與御制真宗挽詞暗合,上慘然!又讀至‘太液浪翻”,曰‘何不言波澄’?投之于地,自此不復擢用”。這是耆卿政治活動的第三厄運。
以耆卿之心切求名,卻又不會體貼君意,不解摹擬圣旨,只憑自己的才華,想博得人主的歡心,以故三次因詞激怒仁宗,功名自然無望了。但耆卿卻如何心服,他答晏殊的問作曲便說,“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可見他的憤憤不平了。原來晏殊能詞而做大官,耆卿能詞則反因此而官只屯田員外郎,終身潦倒,何一幸一不幸呢?
功名既是絕望,從此耆卿便流落不偶了,從此便真是在花前月下淺斟低唱了,從此便流連于歌舞場中盡量發揮他的文藝天才,以博得名妓的青盼,在普遍社會上要求普遍的欣賞了。他制的詞很多但不外描寫“哀感”與“惆悵”: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初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晝夜樂》)
凍云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鹢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旗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相笑語。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后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長天暮。(《夜半樂》)
望處雨收云斷,憑欄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辜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天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玉蝴蝶》)
閑窗漏永,月冷霜華墮。悄悄下簾幕,殘燈火。再三追往事,離魂亂,愁腸鎖,無語沉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則個。 從前早是多成破,何況經歲月相拋 。假使重相見,還得似當初么?悔恨無計,那迢迢長夜,自家只恁摧挫!(《鶴沖天》)
這些詞,都要算是耆卿身世的表現。雖則在耆卿詞里有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究竟還是有心功名的。乃再三受黜,名場失意,自然郁悒寡歡。雖與群妓為伍,亦不過聊以解愁。所以在詞里面,處處表現他的“哀感”。又耆卿生于福建,長游汴洛,功名未立,故鄉萬里,既無緣歸去,如何不動鄉愁?因此耆卿又常發“望故鄉渺渺,歸思難收”“想佳人妝樓長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的長嘆了。
這般的流浪,這般的沉醉于歌舞場以了殘生,一代的詞人柳耆卿終于在湖北襄陽停止他的生命創造了。他死后蕭條,葬資亦無所出,群妓爭恤金葬之于棗陽市花山。每遇清明時節,多載酒肴飲于耆卿墓側,謂之“吊柳會”。漁洋詩云:“殘月曉風仙掌路,何人為吊柳屯田?”耆卿雖潦倒一生,而得名妓之崇愛,死后猶眷念不忘,也許耆卿在九泉下要微笑吧!(按耆卿葬地,《避暑錄話》《獨醒雜志》《福建通志》《方輿勝覽》所載均不同。)
上已略考述耆卿的身世,現在要談到他詞的創作工程了。其詞陳振孫《書錄解題》載《樂章集》三卷,《四庫提要》云今止一卷,蓋毛晉刊本所合并也。(《結一廬書目》載元刊本九卷,北宋本多六卷。)宋詞之傳于今者,唯此集最為殘闕。夫既淪落不偶于生前,復受文字之摧殘于死后,何耆卿之不幸呢?
還沒有批評柳詞前,我們必先看柳詞之時代性怎樣。換言之,是問柳詞及于他那個時代的影響如何。
葉少蘊云:“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陳后山云:“柳三變作《新樂府》, 骳從俗,天下詠之。”
《卻掃編》云:“劉季高侍郎,宣和間,嘗飯于相國寺。因談歌辭,力詆柳耆卿,旁若無人者。有老宦者聞之,默然而起,徐取紙筆跪于季高之前,請曰:“子以柳詞為不工者,盍自為一篇示我乎?’劉默然無以應。”
《樂府余論》:“耆卿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四方。”
由這幾段話,我們可以明白“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則柳詞傳播之廣,可以概見了。為什么柳詞這樣受當代歡迎呢?“ 骳從俗”“盡收俚語編入詞中”,這就是柳詞受當代歡迎之原因,也就是柳詞的特色。柳詞運用白話的描寫,其特色有可述者,第一,是不落前人窠臼。若作雅詞,詞句必有所本。即不有意摹擬,亦易落前人窠臼。白話詞則不然。尤其在柳永這個時代,白話詞的創作,還在開始,耆卿之白話詞既是“ 骳從俗”,自然不會抄襲前人,而自作新語。第二,是白話詞的普遍性。那是做成“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的原因。此外柳詞更有藝術上的特點,就是白話描寫的技術。
五代的詞,如《花間詞》《延巳詞》《南唐二主詞》,那都是小令,寫一瞬間的情思。對于物界雖有描寫,而詞體卻不容許他作鋪張的擬摹。到了柳耆卿才推衍小令為長詞。(宋翔鳳云:“先于耆卿如韓稚圭、范希文作小令,惟歐陽永叔間有長調。羅長源謂多雜入柳詞,則未必歐作,余謂慢詞當始于耆卿矣。”慢詞即長詞。)耆卿在長詞里面的描寫,最能夠將一種很平常的境界,藝術化、美化出來。例如《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凄風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過是晚景,不過是暮秋,而耆卿寫來,暮秋的蕭瑟,晚景的寂寥,已極寓悲涼之意,更加上過片一大段,“不忍登高臨遠……”主觀的訴情,便越發能夠動人了。我們知道李后主的詞,也和耆卿一樣的描寫哀感。但二人描寫的內容與方法絕對不同:李后主是由圣潔的掣情,極沉痛的哀感,婉約地、簡質地表現出來,這是李詞;耆卿則由他那浪流的生涯,沉淪的痛苦,鋪張纏綿地描寫出來,這是柳詞。二者創作的方式雖不同,而詞的成功卻是一樣。
耆卿不但能夠表現哀感的境界,也能夠表現樂觀的、絕美的境界。
東南形勝,江湖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鳳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竟豪奢。 重湖疊 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望海湖》)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舊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鶴沖天》)
《望海潮》系耆卿呈孫相何詞(時孫帥錢塘),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此詞流播,金主聞之,欣然起投鞭渡江之志。(見《錢塘遺事》)《鶴沖天》詞乃耆卿得罪仁宗的一首詞。這兩首詞,一首寫繁華的美景,一首寫浪漫的樂感,在宋詞里面要算是最稀有的。范鎮嘗云:“仁宗四十二年大平,鎮在翰苑十余載,不能出一語歌詠,乃于耆卿詞見之。”可知耆卿此種詞正是時代文學。
現在我們更看后人對于柳詞的批評怎樣。
黃叔旸云:“耆卿長于纖艷之詞,然多近俚俗。”
孫敦立云:“耆卿詞雖極工,然多雜以鄙語。”
劉潛夫云:“耆卿有教坊丁大使意。”
李端叔云:“耆卿詞鋪敘展衍,備足無余,較之《花間》所集,韻終不勝。”
周濟云:“北宋主《樂章》,情景但取當前,無窮高極深之趣。”又云“柳詞以平敘見長,或發端,或結尾,或換頭,以一二語句勒提,掇有千鈞之力”。又云“耆卿鋪敘委婉,言近意遠,森秀幽淡之趣在骨”。
項平齋云:“杜詩柳詞皆無表德,只是實說。”
陳質齋云:“柳詞格不高,而音律諧婉,詞意妥帖,承平氣象,形容曲盡。尤工于羈旅行役。
宋翔鳳云:“柳詞曲折委婉,而中具渾淪之氣,雖多俚語,而高處足冠橫流,倚聲家當尸而祝之。如竹垞所錄,皆精金碎玉,以屯田一生精力在是,不似東坡輩以余事為之也。”
已上抄了八條評論。由前面三說“近俚俗”“雜鄙語”,這不但無損于耆卿的詞,反正是耆卿詞的優點。現歸納上項評論,參以己見,得一最后的柳詞評論。
“柳耆卿是一個詞人——只是一個詞人——他的詞完全是自己身世的表白。從藝術的立足點看,耆卿能夠運用白話的描寫,把很普遍的意境和想象,鋪張地表現出來,而熔化情感于景物之中。雖然沒有什么新的創意,格調也不高,但形容曲致,音律諧婉,工于羈旅行役,能夠表現苦悶的情調。這便是柳詞的成功。”
述《詞人柳永》既竟,未免疏略。但也是沒法。柳耆卿雖為一代大詞家,但當時的人,很瞧不起詞,說是小技,若是只以詞名世,做一個光棍詞人,更難得世人的激賞。所以耆卿的生平,《宋史·文苑傳》居然無載,作品也散佚不堪!呵呵,我們能不為這位大詞人抱冤呼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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