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概觀(上)
敘述宋詞,可以用“貴族的”“平民的”,或是“白話的”“古典的”,幾種分類敘述的方法。但是這種分類敘述,也是很困難的。要在宋詞里面分出平民文學來,說那是真正的平民文學,與貴族文學對峙已經不可能;再分什么白話與古典,則辛稼軒的詞,完全是白話嗎?周清真的詞,完全系古典文藝嗎?蘇東坡李易安的詞,是純白話呢?純古典呢?我想誰也不能下一個十分肯定的斷語來。若認真分派來敘述,不但不免于武斷,而且把宋詞割裂成幾片段了。我們現在照著時代的自然敘述,分宋詞為南北宋二期,作一個概括的鳥瞰。同時也顧到“貴族的”“平民的”“白話的”“古典的”,各種派別上的敘述。
對于宋詞作概括的評論,古人有數說:
(1)尤侗云。“唐詩有初盛中晚,宋詞亦有之。唐之詩由六朝樂府而變;宋之詞由五代長短句而變。約而次之,小山、安陸,其詞之初乎?淮海、清真,其詞之盛乎?石帚、夢窗似得其中;碧山、玉田,風斯晚矣。唐詩以李杜為宗;而宋詞蘇、陸、辛、劉有太白之風,秦、黃、周、柳得少陵之體。此又畫疆而理,聯騎而馳者也。”(《詞苑叢談》序)
(2)《詞繹》云:“詞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牛嶠、和凝、張泌、歐陽炯、韓偓、鹿虔扆輩,不離唐絕句,如唐之初,不脫隋調也,然皆小令耳;至宋則極盛。周、張、康、柳,蔚然大家;至姜白石、史邦卿則如唐之中;而明初比唐晚。……”
(3)俞仲茅云。“唐詩三變愈下,宋詞殊不然。歐、蘇、秦、黃,足以當高、岑、王、李;南渡以后,矯矯陡健,即不得稱中宋晚宋也。……”(《爰園詞話》)
這種以宋詞附會唐詩的論調,實在很勉強。我們只覺得南宋詞有南宋詞的意義,北宋詞有北宋詞的價值。從區分方面講,北宋詞固與南宋詞很有顯著的差分;而就同點說,則北宋詞與南宋詞實有聯絡的線索,共同的色彩,不可強分。所以我們論北宋詞,只就北宋詞而論北宋詞。后人對于北宋詞的批評,有的稱許《清真詞》;有的激賞《樂章詞》(柳永作);有的推崇蘇詞的排宕;有的又說蘇詞非詞家本色。我們決不能在那些古批評者的評論里面,得一個概括的觀念,除了幾種相互矛盾的褒貶以外。更如女詞人李清照,對于北宋這些大詞家更有嚴格的批評:
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輩出,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獻、歐陽水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后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非不妍麗,終乏富貴態。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
像這樣看來,北宋這些大詞人幾乎沒有一個足以名家了。清照此論,自有她的獨見處,但持論未免過高。本來清照就是 睨一世的女詞人,其譏張子韶有“霜華倒影柳三變,桂子飄香張九成”,不能即據為定評;尤其不能據為南北宋詞的比論。因為清照是北宋詞人,她只就北宋詞而置論。其余各家,對于北宋的評論,也無須繁事征引了。往下開始敘述吧。
北宋詞的發展,在形體上,一方面系仍承五代之舊,為小詞的創作,一方面更增延形體為長詞的繁衍;在內容上,一方面仍因《花間》舊體,描寫婉約的情緒,一方面更擴充詞描寫的對象,創作排宕慷慨的詞。這是動的考察,再進而為靜的分析。
小詞在五代之發達,上面已有詳細敘述。似乎小詞在五代已經發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除非別開生面,決不能再向上發展了。這種說法似是而非。五代的小詞,如李后主、馮延巳諸人的小詞,誠然是上乘的作品,有宋數百年的小詞,也未必能后來居上。可是從另一方面想,一種文風文體,必具有占有時代歷程的連續性,不是忽起忽滅的。五代小詞雖然價值大,但五代的時代是很短促的,小詞的發展未盡其量,尚有繼續發展之必要,故至北宋依然承緒五代進行小詞之創造以盡量發展。
小詞因為簡短的緣故,最適宜于抒寫片段感興的情;并且在藝術上的功夫要求少些,不必詞人,只要稍能運用文字的,便能寫小詞,無論其好不好。以故小詞的創作,在北宋很發達而流行。如寇準、韓琦、司馬光、范仲淹他們并不是詞人,而拈筆隨手寫來,往往有很佳妙的小詞。
《江南春》 寇準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江南春盡離腸斷,蘋滿汀洲人未歸!
《點絳唇》 韓琦
病起懨懨,庭前花影添憔悴。亂紅飄砌,滴盡真珠淚。惆悵前春,誰向花前醉?愁無際,武陵凝睇,人遠波空翠。
《蘇幕遮》 范仲淹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意,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漁家傲》 范仲淹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西江月》 司馬光
寶髻松松綰就,鉛華淡淡裝成。紅云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靜。
這是代表北宋貴族方面的小詞,這才是北宋真正的抒情文學。至于平民方面,則類似歌謠的小詞更多。可惜經過時代的犧牲,類多散佚,不見于載籍,只少數詞散見于各詞話。其載于《樂府雅詞》者,有《九張機》,無名氏作。錄其五首:
“一張機,采桑陌上試春衣,風晴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
“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五張機,橫紋織就沈郎詩,中心一句無人會。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剪破,仙鸞彩鳳,與作兩邊衣。”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這是很好的歌謠的小詞。吳虎臣《漫錄》云:政和間,一貴人未達時,嘗游妓崔廿四之館,因其行第作《踏青游》,京下盛傳。詞云:
識個人人,恰止二年歡會。似賭賽,六只渾四,向巫山重重去如魚水,兩情美。同倚畫樓十二,倚了又還重倚。 兩日不來,時時在人心里。擬問卜常占歸計,伴三人清齋,望永同鴛被。到夢里,驀然被人驚覺。夢也有頭無尾!
吳曾《漫錄》又云:宣和間,有女子幼卿題詞陜府驛壁,其詞云:
極目楚天空,云雨無蹤。漫留遺恨鎖眉峰。自是荷花開較晚,孤負東風。 客館嘆飄蓬,聚散匆匆。揚鞭那忍驟花驄;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浪淘沙》)
《冷齋夜話》云,黃魯直發荊州亭柱間,有此詞:
簾卷曲欄獨倚,江展暮天無際。淚眼不曾晴,家在吳頭楚尾。 數點雪花亂委,撲漉沙鷗驚起;詩句欲成時,沒入蒼煙叢里。
靖康間,金人犯闕,陽武蔣令興祖死之。其女為賊虜去。題詞雄州驛中:
朝云橫度,轆轆車聲如水去。白草黃沙,月照孤村三兩家。 飛鴻過也,百結愁腸無晝夜。漸近燕山,回首鄉關歸路難!
這都是很好的小詞,卻是民間做出來的,不是貴族做的,也不是詞人做的。現在我們要談到北宋詞人的小詞,舉晏氏父子、歐陽修、李清照幾人的詞為代表。
晏殊,初宋詞家。他的詞,據他的兒子晏幾道說,生平不作婦人語。但我們一打開晏殊的《珠玉詞》一看,描寫兒女情正是它的特色,可見幾道的話完全不對。劉貢父云:“元獻(即殊)尤喜馮延巳歌詞,其所作亦不減延巳。”元獻實在受了延巳詞不小的影響,他的詞也有延巳那樣的溫柔。例: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嬴,笑從雙臉生。(《破陣子》)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面。 翠葉藏鶯,珠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踏莎行》)
晏幾道,字叔原,晏殊的幼子。他的詞自然受他父親的影響不少,但叔原對于詞的修養與用功,比他的父親來得深刻些,所以他的詞的造詣,還高勝晏殊一籌。陳質齋說《小山詞》:“可追逼《花間》,高處或過之”,這是不錯的批評。看他的詞: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蕷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臨江仙》)
妝席相逢,旋勻紅淚歌金縷。意中曾許,欲共吹花去。 長愛荷香,柳色殷橋路,留人住。淡煙微雨,好個雙棲處。(《點絳唇》)
歐陽修,他在文學史的文名、詩名都很大。他的詞在宋詞壇里面,名不甚著,然而他的小詞,卻有極高的價值,還在他的詩之上。后面將有詳細的介紹,這里隨便舉幾首詞作例:
歐陽修畫像
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 白發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浣溪沙》)
今日北池游,漾漾輕舟,波光瀲滟柳條柔。如此春來春又去,白了人頭。 好妓好歌喉,不醉難休。勸君滿滿酌金甌。總使花時常病酒,也是風流。(《浪淘沙》)
李清照,她是北宋末年人,在中國詞史上一個珍貴的女作家。讀了她的詞,則馮延巳的《陽春錄》,晏同叔的《珠玉詞》,都失掉它的溫婉了。猶之乎我們在戲場里看男扮女的表演雖妙,卻總不如女戲子自己表現得自然。她的詞不多,這里舉她兩首詞作例:
簾外五更風,吹夢無蹤。畫樓重上與誰同?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潤煙濃;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羅襟前日淚,彈與征鴻。(《浪淘沙》)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關病酒,不是悲愁。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鳳凰臺上憶吹簫》)
以上所說,只限于小詞方面,小詞還不能算是北宋詞的特色,北宋詞的特色,是在長詞的繁衍。長詞在北宋怎樣繁衍起來呢?《能改齋漫錄》云:“按詞自南唐以來,但有小令。其慢詞(即長調)起自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席,競睹新聲。耆卿(柳永)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使人傳習。一時動聽,散布四方。其后東坡、少游、山谷輩相繼有作,慢詞遂盛。”慢詞的繁衍,即詞體之擴充。小詞只能寫斷片感興的情,而長詞則能描寫環回深刻的情緒。并且可以容納多量的詞料,在詞里面任意使用。小詞不必詞人之作,也往往有很好的作品。長詞的杰作,則大概出于詞人之手。因為長詞不但需要才氣大,情緒豐富,就是藝術的手段也是很重要的。所以在平民作品里面長詞甚形缺乏。但卻未嘗沒有,也未嘗沒有長詞的杰作。
《中吳紀聞》記無名氏題吳江的《水調歌頭》詞:
平生大湖上,短棹幾經過?如今重到何事,愁與水云多。擬把匣中長劍,換取扁舟一葉,歸去老漁蓑。銀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 鲙新鱸,斟美酒,起悲歌;大平生長,豈謂今日識干戈?欲瀉三江雪浪,凈洗邊塵千里,不為挽天河。回首望霄漢,雙淚墮清波。
《詞苑叢談》記李全之子壇(綠林客)有《水龍吟》云:
腰刀手帕從軍,戍樓獨倚闌凝眺。中原氣象,狐居兔穴,暮煙殘照。投筆書懷,枕戈待旦。隴西年少,嘆光陰似電,易生髀肉,不如易腔改調。 世變滄海成田,奈群生幾番驚擾,干戈爛漫,無時休息。憑誰驅掃?眼底山河,胸中事業,一聲長嘯:太平時相將近也,穩穩百年燕趙。
《古今詞話》記無名氏《御街行》詞:
霜風漸緊寒侵袂,聽孤雁,聲嘹唳,一聲聲送一聲悲。云淡碧天如水,披衣告語,雁兒略住,聽我些兒心事:塔兒南畔,城兒里,第三個橋兒外,瀕河西岸,小紅樓,門外梧桐雕砌。請教且與低聲飛過,那里有人人無寐。
前兩首排宕激昂,后一首纏綿婉轉,都是極好的作品。可見民間制作長詞也盡有佳篇,不過流傳極少罷了。《能改齋漫錄》又記:“西湖有悴,閑唱少游《滿庭芳》,偶然誤舉一韻云:‘畫角聲斷斜陽。’琴操在側曰:‘畫角聲斷譙門,非斜陽也。’悴因戲之曰:‘爾可改韻否’?”琴操即改作“陽”字韻云: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轡,聊共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靄茫茫。孤村里,寒鴉萬點,流水繞紅墻。 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漫贏得秦樓薄幸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余香。傷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
琴操改作,不必勝于原作,但能隨口就韻改詞,不失原意,至少須有點文藝素養。由此可知當時妓女文學,一定有相當的發達,惜乎不傳,我們無法欣賞她們的作品了。往下再講北宋詞人的長詞。
北宋的長詞,依描寫的對象分,分為兩派。一派是繼承五代《花間》的詞風,描寫溫柔的情緒,不過將情緒的成分加濃密些,加復雜纏綿些,描寫鋪張些,以鋪成長調。柳永、秦觀、周邦彥都是這派的代表;一派是完全拋棄那種兒女情緒的描寫,而別開生面,去抒寫那偉大的懷抱,壯烈的感情,淋漓縱橫,構成長篇,這一派的代表人物是蘇軾。其余黃山谷、王安石也有趨向這一派詞風的詞。
先講柳永一派的詞。
柳永(字耆卿),他是一個潦倒生平的窮詞人。以故,他的詞也盡是閨怨別愁,令人悱惻。他有一段詞的佳話,就是蘇東坡問一樂工:“吾詞何如柳耆卿?”對曰:“柳屯田詞宜十七八少女,按紅牙拍,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紅牙拍板,唱‘大江東去’。”言外褒貶之意顯然。原來耆卿詞多用俚語,所描寫的亦系男女間思怨離別之情,不難懂而易感染人,故耆卿詞名著于樂部。所謂有井水處,皆歌柳詞也。讓我們來讀他的“楊柳岸曉風殘月”吧!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暮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雨霖鈴》)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飄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長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八聲甘州》)
陳質齋評柳詞謂:“音節諧婉,詞意妥帖,承平氣象,形容曲盡;尤工于羈旅行役。”這是最適宜的耆卿詞評。
秦觀(字少游)與蘇東坡同時。著有《淮海詞》。他的詞與蘇黃的詞均不同道,而趨向柳永。蔡伯世稱少游詞:“子瞻辭勝乎情,耆卿情勝乎辭;辭情相稱者,惟少游而已。”彭羨門謂:“詞家每以秦七黃九并稱,其實黃不及秦遠甚。”由此可知少游詞之受人稱道了。少游小詞長詞,并皆佳妙。東坡亦很推重他的詞。詞例: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年華。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溪,亂分春色到人家。 西窗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事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望海潮·洛陽懷古》)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江城子》)
周邦彥畫像
周邦彥(字美成),有《清真詞》集。他精于音律,徽宗時提舉大晟樂府。徐釚云:“周清真雖未高出,大致勻凈有柳欹花亸之致,沁入肌骨,視淮海不徒娣姒而已。”清真詞之鋪敘,未必高出淮海。居然有人稱他是北宋第一詞家,未免過譽了吧。他的長調很有名。詞例: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蘭陵王·詠柳》)
正單衣試酒,恨客里光陰虛擲。愿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飄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六丑·薔薇謝后作》)
這種柳派的詞,我們讀了雖然并不感覺有什么特別的詞境,也不過和《花間》小令一樣描寫兩性的愛情,描寫閨思別怨;然而同是寫閨情,同是寫別怨,在小詞只能說幾句便完了,感動人的力比較小,長詞則纏纏綿綿,說了又說,描寫得淋漓盡致。讀了不僅感受一種單純的情緒的刺激,而生復雜的印象,來得深刻而且纏綿。這種作品感動人的力量便很大了。尤其是柳永的詞,孫敦立說:“耆卿詞雖極工,然多復以鄙語”,殊不知“復以鄙語”,正是柳詞的佳處。周邦彥的詞,因為“無一點市井氣”(沈伯時語),過于文雅,便減削不少的好處了。柳永一派的詞,有一個共同的大毛病。卻是詞里面沒有氣骨。故如陳質齋云:“柳詞氣格不高”;葉少蘊云:“子瞻云:‘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華倒影’柳屯田,微以氣骨為病也”;徐軌云“周清真雖未高出”;這都是從詞的風骨上著眼,不滿意于這一派的詞。實在的,我們如其多讀柳周的詞,只表現一種病態的心理,假如一讀蘇學士的詞,精神立刻興奮起來。
詞到了蘇軾,一洗五代以來詞的脂粉香澤,綢繆婉轉的氣習,別開描寫的生面,打破詞為艷科的狹隘觀念。真的,如其我們讀了《花間》小令,讀了北宋人的小詞,柳永、秦、周的詞,再來讀蘇東坡的長歌,真是如同聽了十七八少女,按紅牙拍,歌“楊柳岸曉風殘月”以后,頭腦昏迷,忽聽關西大漢執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精神為之一爽。這是何等的趣味!聽聽唱“大江東去”吧。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念奴嬌·赤壁懷古》)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水調歌頭》)
黃庭堅,世以秦七、黃九并稱,其實他的詞與秦少游的詞,毫不相干。庭堅有很豪放的詞,如《念奴嬌》:
斷虹雨霽,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清天,妲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醴醁? 年少從我追游,晚城幽徑,繞張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樽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聽臨風曲。孫郎微笑,坐來聲歕霜竹。
王安石,他的詞的造詣不及他的詩,但《桂枝香》一首,卻是極有名的長詞:
王安石畫像
登臨縱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圖畫難足。 念往昔豪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桂枝香·金陵懷古》)
蘇軾這一派的詞,后人很多瞧不起。陳無巳云:“東坡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張世文云:“詞體大約有二,一婉約,一豪放。大抵以婉約為正。”而李易安則以不諳音律為蘇詞之大病。其實這都是謬論。我們現在論詞是不問正宗與別派,只要好詞。至于“不諳音律”,這是音樂方面的事,并不能涉及文學本身的價值問題。因為蘇詞要抒寫宏壯的襟懷,往往不顧及音律上嚴格的合拍,以形成作品的偉大。據我們看來蘇軾一派的詞,打破了詞為艷科的狹義,新辟無窮的詞境,讓新作家去努力。革命的偉績不小。無奈一般人只囿于詞以婉約為宗,不向新境界圖發展(蘇軾以后直至南宋,才有辛棄疾繼起),反肆意譏笑革命軍,而刻意求古,這才是食古不化呢!
以上約略敘述了北宋詞的梗概。總之北宋詞的特色;在小詞方面,繼承五代的余緒,有晏氏父子、歐陽修、李易安諸人的創作,小詞臻于極盛,長歌方面,分為柳永和蘇軾的兩派,向不同的方面發展。柳詞就小詞的內容,加以深刻的纏綿的情感,鋪敘成長詞。蘇派則描寫高曠的意境,表現壯美的個性。結果,都有很好的成功。實在講來,這種分派的敘述實是很武斷的。北宋詞人作詞,并沒有什么門戶之見。如蘇軾稱秦觀為詞手,而秦蘇二人之詞,便迥不相同。各人只走向各人的路,所以各人都有各人的造就不同。如上面列舉的那些作者,都是一代的大詞人,都是成功的作家,應該分別介紹的。這里因為敘述的方便,只好勉強分派舉例來敘述作一個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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