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南山》詩寫于唐元和元年(806)。在遭權臣讒害而貶官連州陽山令三年后,韓愈被召回長安官授權知國子博士,可知其當時心情舒暢,這直接表現在詩作行筆的騰躍酣暢上。這首五古體詩長達102韻,共計1020字,以雄深矯健的氣勢,描繪了終南山奇特的景象,凸顯五彩斑斕的色彩,光怪陸離的場景,也表現出詩人內心的波瀾起伏。這首詩體現出了韓愈五古詩作的高超水平,其突出表現在“以文為詩”以及所謂的“奇險”詩風上。
《南山》詩在體制上接近杜甫的《北征》,故詩壇早就有“韓退之《南山》詩用杜詩《北征》詩體作”的說法(
宋·曾季貍《艇齋詩話》),韓續杜作的傳承關系甚為明顯。然而對于二詩的孰優孰劣,后代詩人卻往往各持己見。自宋迄清,有人認為《南山》勝于《北征》,有人認為二詩各有優劣;另一些人則認為《南山》詩可不作,而《北征》則不可不作。宋代詩壇就開始出現不同的評論:
《潛溪詩話》記“孫莘老謂《北征》不如《南山》,王平甫則謂《南山》不如《北征》,各不相下。時黃山谷年尚少,適在座,曰:‘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與《國風》《雅》《頌》相表里,則《北征》不可無,《南山》雖不作可也?!湔撍於ā痹?。(
清·趙翼《甌北詩話》)
這段話涉及三位人物,其一是孫莘老認為《北征》不如《南山》,其二是王平甫認為《南山》不及《北征》,但并未給出二人所持觀點的理由。其三是少年時代的黃庭堅,對上述二人的爭議做了總結,并發表了自己較為公允的看法。黃山谷肯定《南山》在藝術形式上的創新,但批評《南山》在主旨上的空洞,其表現為“不關雅頌”,詩旨不深,所以詩作的價值就不大。后世對《南山》的批評,也多繼承黃庭堅的這一觀點,著眼于作品的主旨格局偏小。相對而言,杜甫的《北征》則蘊含著深沉的歷史意蘊以及對現實社會的深切關懷,處處可見其憂國憂民的情懷,這就反襯出韓愈《南山》詩缺乏對現實社會及民眾的關切之情。
清初詩話多認為《南山》不能比肩《北征》。毛先舒繼承了黃庭堅對韓愈《南山》的批評,進一步指出韓愈《南山》詩的寫作不是出于真心情感,而是模仿杜甫的刻意之作:“《詠懷》《北征》,古無此體,后人亦不可作,讓子美一人為之可也。退之《南山詩》,已是后生不遜。詩貴出于自心?!对亼选贰侗闭鳌?,出于自心者也;《南山》,欲敵子美而覓題以為之者也。山谷之語,只見一邊。”(
清· 吳喬《圍爐詩話》,《清詩話續編》本)稱韓愈的《南山》是后生不遜之作,明顯是貶低之論,但同時也指出了韓愈在仿學杜甫過程中又刻意翻新的努力,這種詩作翻新自有其價值,而黃庭堅的貶低韓愈之論不足取。
清初龐塏《詩義固說》更是認為《南山》詩徒有佶屈聱牙,且支離破碎,根本無可取之處,甚至不可視其為詩,其對《南山》詩的貶抑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韓退之《南山詩》,如斕磚碎瓦,堆壘成丘耳,無生氣,無情致,無色澤,宋人乃舉以敵老杜《北征》詩,可怪之甚。若依退之此詩為詩,則退之將不可為文,有是理耶?知退之之文佳,則知《南山》詩之不佳矣?!保?/p>
清·龐塏《詩義固說》,《清詩話續編》本)這樣的評論明顯偏頗,更不足取。平心而論,《南山》在藝術手法上極富創新精神,全詩莊嚴肅穆、氣象雄偉、結構宏大、刻畫精微,龐塏此論全篇否定,明顯有失公允。
乾嘉時期不少詩論家轉向重視恢宏壯闊的《南山》詩。當時受考據之風盛行的影響,詩壇崇尚宋詩,因而對韓愈《南山》詩也加以推重。就是主張“性靈”的袁枚,還在其《隨園詩話》中考證了《南山》詩中二十余“或”字的出處:“古人作文摹仿痕跡未化,雖韓、柳不免?!酥赌仙健吩姸嘤没蜃?,仿《小雅》‘或燕燕居息’等句。”(
清·袁枚《隨園隨筆》,清嘉慶十三年刻本)還有洪亮吉,盛贊《南山》詩“奇警極矣”(
清·洪亮吉《北江詩話》,清光緒授經堂刻《洪北江全集》本)。彭端淑、胡壽之則對《南山》詩的藝術成就大加褒揚,比如彭端淑認同《南山》可以比肩漢代的《上林賦》,從而贊揚韓愈學識才力之不可及。“洪興祖曰:退之《南山》詩,似《上林賦》,才力小者不能到也?!保?/p>
清·彭端淑《雪夜詩談》,清乾隆四十二年刻本)“《南山詩》見才力……退之以詩為文章末事,然能之變,別開一徑,是大本領,纖麗小才烏得不服?!保?/p>
清·胡壽之《東目館詩見》,清光緒九年刻本)而代表官方意志的官修選本《唐宋詩醇》,也對《南山》詩頗為贊賞,對《南山》詩中恢弘的氣勢、結構的宏大予以高度肯定,評其曰“氣脈逶迤,氣勢竦峭”(
清·清高宗御定《唐宋詩醇》)。此外,郭麐(1767—1831)在《靈芬館詩話》中,更是直接批駁黃庭堅所言《南山》不如《北征》,斥其妄論前賢,大聲喊出《南山》完全可與《北征》媲美:
余最厭宋人妄議昔賢優劣,元微之作《杜工部墓志》,軒輊李、杜,退之“蚍蜉撼樹”之論,未必不為此而發。山谷以杜《北征》為有關系之作,昌黎《南山》雖不作亦可,以此定《北征》為勝于《南山詩》,寧可如此說耶。余少時有《論詩絕句數首》其一云:“一首《南山》敵《北征》,昔人意到句隨成。江潮萬古流天地,不信涪翁論重輕。”(
清·郭麐《靈芬館詩話》,清嘉慶二十一年刻二十三年增修本)
乾嘉詩壇對韓愈《南山》詩的稱譽,多著眼于《南山》詩的藝術成就,尤其是贊賞其宏大的氣勢。韓愈的長篇古體詩,往往以氣勢雄放和意象詭奇見長,遣詞造句,多借用文賦之法。如《南山詩》寫南山的高峻和景象變幻,連用五十個“或”字的詩句加以鋪排描寫,窮形盡相,羅列比喻,是一種散文化的賦體手法。他以古文之渾灝筆法而為詩,景象波瀾壯闊,手法變怪百出,其效果自然可驚可嘆。因此,《南山》詩堪稱韓愈“奇險”詩風的代表作,其采用“以賦為詩”的手法,開創了宋型詩的創作,澤被詩壇,影響深遠。
中國詩歌傳統以抒發詩人情感為主,深邃的詩意往往表現在詩歌意象的情感中,所以重視詩意就必須重視詩歌的情感。清中葉沈德潛就曾明確提出“舍至情無以成詩”的觀點,就是對詩歌表現應該重視抒發感情的精辟論斷。所謂的“至情”是指詩歌中所蘊含的深厚、真摯的感情,詩無情或者無“至情”,很難形成深沉感人的詩意。沈德潛評詩也往往以“至情”作為重要的尺度,比如他曾贊許“蘇、李詩言情款款”,“何怊悵而纏綿也!” 沈德潛在比較韓愈《南山》及杜甫《北征》時,一方面繼承了前人觀點,認為《南山》詩較之《北山》,詩之體更博大,然而《南山》以賦為詩,鋪陳堆砌,其短處就在于“鑄情不深”。
管世銘在《讀雪山房唐詩序例》中,贊譽《南山》詩“鐫镵造化”,認識到《南山》詩奇險的風格,也肯定《南山》詩獨特的藝術創辟。但他最終并不認為《南山》可與《北征》相媲美,而是將李太白抒發政治感慨的《經亂離后贈江夏韋太守》及庾信傷悼梁朝滅亡與哀嘆身世的《哀江南賦》與《北征》相提并論,認為只有這兩部作品,才可與《北征》一爭高低:
陳、張《感遇》出于阮公《詠懷》,供奉《古風》本于太沖《詠史》。《經亂離后贈江夏韋太守》計八百三十字,太白生平略具,縱橫恣肆,激宕淋漓,真少陵《北征》勁敵。后人舍此而舉昌黎《南山》,失其倫矣。
不讀《南山詩》,那識五言材力,放之可以至于如是,猶賦中之《兩京》《三都》乎?彼以囊括苞符,此以鐫镵造化。
《北征》詩千古奇作,吾欲以庾信《哀江南賦》敵之。昔人配以昌黎《南山》,失其論矣。(
清·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清詩話續編》本)
顯然,沈德潛和管世銘都認為《南山》用情不深且侈于辭,因而不及《北征》《經亂離后贈江夏韋太守》《哀江南》等紀實名篇,因為這些名篇在詩情表現方面都有著深沉的歷史內容與人文關懷。這一批評觀帶有乾嘉時代的認知局限,透露出論者堅守“詩教”的偏執。然而同時代的趙翼,對于《南山》與《北征》的比較,持論卻是開明豁達,他說:
凡詩必須切定題位,方為合作;此詩不過鋪排山勢及景物之繁富,險韻出之,層疊不窮,覺其氣力雄厚耳。世間名山甚多,詩中所詠,何處不可移用,而必于南山耶!而謂之“工巧”耶!則與《北征》固不可同年語也。(《甌北詩話》)
趙翼從詩作形式的角度評論,認為《南山》用心鋪排景物,險韻疊出,但詩中所詠景物,并沒有抓住南山的獨特之處,這些鋪排的詞藻用來形容其他名山同樣也行,所以《南山》的描寫并不能算“工巧”,也難以與《北征》比肩。趙翼還把《南山》與白居易的《游王順山悟真寺》詩作對比,認為《南山》詩“但優侗摹寫山景,用數十‘或’字,極力刻畫;而以之移寫他山,亦可通用”(
《甌北詩話》)。反而不如《游王順山悟真寺》能抓住景物特點、描寫細致。此外,趙翼對于《南山》詩中求奇求險、僻澀生硬的詞句也頗為不滿,并提出了批評:
盤空硬語,須有精思結撰。若徒挦摭奇字,詰曲其詞,務為不可讀以駭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至如《南山詩》之“突起莫間簉”“詆訐陷乾竇”“仰喜呀不仆”“堛塞生怐愗”“達枿壯復奏”……此等詞句,徒聱牙嗇舌,而實無意義,未免英雄欺人耳。(
《甌北詩話》)
趙翼對《南山》詩的批評是中肯的,《南山》詩的不足之處就在于過分追求深奧厚重,導致整篇詩意晦澀難懂,大量的意象沒有采用鮮活的詩歌語言描繪,難以產生一種形象生動韻味雋永之感。趙翼的批評切中了《南山》詩的短處,是一語中的。
綜上所述,乾嘉詩壇對于韓愈《南山》與杜甫《北征》的優劣之辨進行了廣泛的論爭,詩論家們各抒己見,延續了宋代以來的這一詩學公案。他們之中贊譽《南山》者多從詩作的恢宏氣勢和藝術成就著眼,而貶者則多從詩作的佶屈聱牙及詩情單薄角度著眼??梢哉f乾嘉時期的詩論比較全面地展示了《南山》詩的成就與缺點。
較之前人,乾嘉時期的詩人對韓詩的風格,有著更為深刻的認識,他們對韓愈的“奇險”詩風褒貶不一,并在繼承前人詩論觀的基礎上,開始進一步探究“奇險”詩風的成因,得出“欲自振與一代”之說。而這一時期重要的詩人趙翼,提出了富有創新精神和新變價值的詩學觀點,對當時及后世詩學影響深遠??傊卧娙藗冊诶^承前人的基礎上展開了充分的論辯,各抒己見,精彩紛呈,為后人解讀韓愈及《南山》詩,提供了新的認知角度及完備的歷史資料,具有較高的詩學價值。
[本文為上海市高校一流學科建設(B類)計劃規劃項目、國家哲社科重點項目《東亞漢詩史初稿》(批準號:14AZW007)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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