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是清初文壇著名的“異類”,他才華卓越、見解獨特,為人不拘小節、脫略形骸,是有著反傳統思想的“先鋒文人”。同時,他也是個具備相當成熟“應世”本領和經營頭腦的文化商人,他創作、編纂的書籍在清初十分暢銷,“湖上笠翁”之名傳遍天下。《四六初征》是李漁花了十年時間搜集、整理出來的一部駢體應用文總集,其也是清初駢文總集的代表作之一;它雖然遭到清朝政府的禁毀,但禁而不止,在讀書人群體中仍然頗有市場。對于這樣一部有特色、有影響的書籍,應當予以關注。
一、 暢銷書創作、編纂家李漁李漁應該是清初最有名的暢銷書作家,不但他的戲劇、小說在社會上引起一波又一波欣賞熱潮,就是他的詩詞、散文也廣受世人歡迎。如他的傳奇作品雖然被批評為是“科諢謔浪,純乎市井,風雅之氣,掃地盡矣”,但仍然“并世盛傳”(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卷四),其中《凰求鳳》“脫稿未數月”,竟流傳到了三千里之外的山西平陽(李漁《喬復生王再來二姬合傳》),《風箏誤》在順、康間“刻本無地無之”(李漁《答陳蕊仙》);他的小說同樣大受世人追捧,李一貞在讀到《無聲戲》后給他寫信說,該作“大則驚雷走電,細亦繪月描風,總人間世未抽之秘,不啻駭目蕩心已也”(李一貞《柬李笠翁》),《肉蒲團》被一禁再禁,但長期風行難止;又雍正八年(1730),署名芥子園主人者為《一家言全集》作弁言時提到,李漁的著述“最膾炙人口者,如詩文之《一家言》,詩余之《耐歌詞》,讀史之《論古》,閑情之《偶寄》,皆不傍前人之一籬,不拾名流之一唾……不脛而走天下,近百年于茲矣”。這是說他詩詞、散文的暢銷。
另有一個事件,也很能說明李漁作品有著很高的市場影響力,那就是李漁的版權維護活動。康熙元年(1662),他在移家江寧后,給朋友趙聲伯的信中說:“弟之移家秣陵也,只因拙刻作祟,翻板者多,故違安土重遷之戒,以作移民就食之圖。不意新刻甫出,吳門貪賈,即萌覬覦之心。幸弟風聞最早,力懇蘇松道孫公,出示禁止,始寢其謀。乃吳門之議才熄,而家報倏至,謂杭人翻刻已竣,指日有新書出貿矣。”(《與趙聲伯文學》)這對于以“版稅”為主要收入來源之一的李漁來說,的確是很煩心的事。到了康熙十年(1671),由于著作(包括自制箋帖)盜版問題一直不斷,李漁在新出版的《閑情偶寄》中,就維護版權發出了“誓當決一死戰”的“布告”。這一措辭激切的戰斗“布告”,再次說明李漁的作品在當時非常暢銷,是聰明的盜版商藉以牟利的優選對象,而李漁也是名副其實的暢銷書作家。
李漁的撰著,除了戲劇、小說、詩詞、散文等個人創作,還包括他編纂的一些文史、藝術雜著和總集,目前可見的有《笠翁詩韻》《笠翁詞韻》《笠翁對韻》《芥子園圖章會纂》《資治新書》《資治新書二集》《古今尺牘大全》《古今史略》《四六初征》《千古奇聞》等,可能佚失但確有其書的還有《尺牘初征》《尺牘二征》《名詞選勝》《名詞類雋》等。此外,沈心友《四六初征凡例》說“嗣出”而未見刊本的有《明詩類苑》《綱鑒會纂》《列朝文選》三書,《新四六初征》封面刊明“即出”的《四六二征》也未見刊本,它們可能都沒有編成。諸書中,《資治新書》十四卷、《二集》二十卷,是名副其實的暢銷書,據俞為民的考述,該書現有清帶月樓刊本、芥子園刊本、經綸堂刊本、大文堂刊本、英德堂刊本、尚德堂刊本等多種(俞為民《李漁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笠翁詩韻》《尺牘初征》與下文將要詳述的《四六初征》等,也都是有著相當銷售市場的暢銷書。
二、 李漁《四六初征》的編刊與遭禁問世于康熙十年的《四六初征》(下文簡稱《初征》),是李漁家庭成員共同協作的產物。該書的內容搜集工作由李漁自己完成,他利用自己云游四海、廣交時彥名流的便利,有計劃地向他們征求駢體應用文稿,經過十年左右的持續努力,這項工作才告完成,沈心友《四六初征凡例》所謂“家岳足跡遍天下,凡遇此種佳文,惜字如金,多方搜錄,迄今十易寒暑,告厥成書”。《初征》問世時李漁已六十一歲,雖然他此時已名噪天下,各種著作的版權收入和打抽風所得也比較可觀,但對于食指眾多且比較講究生活質量的李家而言,這些收入還遠遠不夠,康熙九年(1670)李漁所作《家累》詩云:“硯田食力倍常民,何事終朝只患頻!舉世皆窮非獨我,一生多累是添丁。當年八口猶嫌眾,此日千瓢尚未均。”應是對他家庭生活狀況的真實寫照。因此,他必須繼續游歷、繼續寫書編書,《初征》具體校釋、訂正、刊刻工作,便交給了他的家庭成員來完成。
女婿沈心友負責文稿校釋和撰寫《凡例》,實際也是《初征》具體編刊工作牽頭人;兒子李將舒、將開、將華、將芳等參與文稿訂正。沈心友,字因伯,號克庵,他“既出生于書香之家,又是將門子弟”(黃強《李漁之婿沈心友家世考》,《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出身比較好,又有相當的文化修養。他于順治十七年(1660)二十三歲時入贅李家,此后逐漸成為李漁書籍編纂、出版的重要助手以及外出云游的理想伴侶,并較長時間為其代主家政,李漁詩“自汝入甥館,予即東西馳。家政誰代庖,恃爾雙雄雌”(《懷阿倩沈因伯暨吾女淑昭》)、“一生皆累汝,今日更慚予。母女同艱食,翁婿并饑驅”(《阿倩沈因伯四十初度,時伴余客苕川,是日初至》),即是就此而言的。因此,由沈心友來牽頭《初征》編刊事宜,比較合適。李漁子將舒、將開等參與《初征》訂正,應是李漁的特意安排,也是“家學”傳承的需要,這既有助于李子提高學識,又能幫助他們建立聲名。當然,李漁第六子將芳是否參與《初征》的訂正,值得玩味。依照單錦珩《李漁年譜》所引《龍門李氏宗譜》及陳淏《賀笠翁六秩舉第六子》、孫宇臺《為李笠翁誕兒詩啟》等文獻,可知李將芳出生于康熙九年,《初征》刊刻的康熙十年,他才兩歲,讓兩歲孩童參與《初征》這一大部頭總集的訂正工作,顯然有悖常理。《初征》之所以將李將芳的名字赫然列為文稿訂正者之一,或者是刊印者的“筆誤”,或者就是李漁提攜幼子的刻意之舉,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作為清初暢銷書的《初征》有多種刊本,單錦珩《李漁研究資料選輯》附錄《李漁作品的版本及禁毀資料》羅列了其中的三種,一是美國國會圖書館藏清康熙間刻本《四六初征》二十卷(共12冊),二是北京圖書館(今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康熙間金陵翼圣堂刻本《新四六初征》二十卷(共12冊),三是北京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康熙間金陵翼圣堂刻本《四六初征》二十卷(2函12冊)。另外,上海圖書館藏有康熙十年金陵翼圣堂刻《四六初征》二十卷,與北圖、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當是同一刊本,《四庫禁毀書叢刊》即據上圖藏本影印,這也是流傳較廣的《四六初征》刊本。
但在清代文字獄盛行的背景下,《初征》成為清廷禁毀的對象之一。榮柱《違礙書目》即將其列為應繳違礙書籍,又《掌故叢書·禁書目錄》謂江西巡撫郝碩曾解送《初征》2部12本至京。《初征》這樣的應用駢體文總集,之所以成為清廷的禁毀對象,至少有兩方面原因:其一,《初征》所選錄的作家中,有不少人都在清廷政治打壓與禁書活動的范圍內,如錢謙益、方孝標、方文、侯方域、尤侗、陳枚、黃始等,其中錢謙益是乾隆帝欽定的“貳臣”,方孝標是受戴名世《南山集》案牽連、死后被清廷挫骨揚灰的“逆臣”,方文是有名的心懷故明、不與清廷合作的“硬骨頭”,他們的文章入選《初征》,是導致《初征》被禁的重要原因;其二,目前可見的《初征》諸刊本中,皆未見方孝標的《序》,但按方孝標文集,可知方氏確曾為《初征》寫過序言,這也應是《初征》遭禁的由頭。
事實上,李漁遭禁的書不止《初征》一種,《笠翁一家言》《古今史略》《尺牘初征》《肉蒲團》《十二樓》等皆在此列,但其中大部分書籍包括《初征》,都成為“漏網之魚”、繼續被世人閱讀與傳播,這是李漁的幸運,也是李漁之書“生命力”強健的證明。
三、 《四六初征》的性質與特點《初征》在清代禁而不止,雖有幸運的因素在,但更主要的,是因為該書有著被世人“需要”的特質。這個特質,應含有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初征》具有很強的實用性。實用,是李漁《初征》的基本性質與首要特點。該書的類目設置,不取一般總集常用的文體類型編排法,而徑依交際功用,將所選作品分為津要、藝文、兼素、典禮、生辰、乞言、嘉姻、誕兒、燕賞、感物、節義、碑碣、述哀、傷逝、閑情、饋遺、祖送、戲譎、艷冶、方外等20部,這20部基本涵蓋了文人日常文字應酬的大部分類型,頗便讀書人學習仿效。沈心友在《凡例》中對該書的實用性也有很好的說明,他將四六之文分為垂世之文、應世之文兩類,垂世之文“字字尖新,言言刻畫,如與甲者一字不可移易于乙是也”,可仿效性不強,一般人難于依樣畫葫蘆;“若應世者,則流利可以通融,英華似乎肆射,其中扼要數聯,情深一往,其余始末得之者,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觸類以至,盡可旁通是也”,就是說應世之文可以按照程式,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而《初征》的編輯就旨在為習文者提供“便于采摘”的程式、范例。《初征》的實用性,還體現在編者在所選文章的后面,都附上了比較詳盡的注釋,沈心友《凡例》所謂“增釋寧詳勿略,不妨失之過冗”,這種做法與注釋應取簡潔得當的古代學術傳統不大合拍,但確實有利于初學者按圖索驥地理解原文,并開展有效地學習。
其二,《初征》順應了時代的需要。駢文在明末已經慢慢復蘇,這一勢頭在清初得到了延續,不過,與聲勢強大的散文相比,駢文仍處于受壓制、甚至被鄙視的狀態。沈心友《凡例》提到,駢文有著深厚的傳統,明末清初的駢文也頗為興盛,“雖不敢謂遠駕漢魏,庶幾媲美六朝”,但“時至于今,文人韻士,每因舊刻陳腐,遂視駢體為饾饤,略而勿講。雖其間不無名作輩出,亦緣風氣所鄙,淹沒不傳,以致此道中衰,知音絕響,殊為可慨”,因此,編纂體現近代駢文實際成就的總集就顯得很有必要。事實上,周之標和陳維崧分別在順治十年(1653)、康熙元年刊刻了《四六琯朗集》和《今文選》,但時機不成熟,它們很快就被淹沒在散文唱主角的時代潮流中了。到了康熙八、九年間,由于越來越多駢體名家名文的相繼涌現,駢文的聲音也慢慢變得響亮,于是黃始在康熙八年、九年分別刊印了《聽嚶堂四六新書》和《聽嚶堂四六新書廣集》,李漁也在康熙十年刊印了《初征》。順應時代潮流、抓住良好時機,無疑是李漁《初征》和黃始兩集擁有廣泛讀者的重要原因。
有意味的是,黃始、李漁的駢文總集,選錄的基本都是駢體應用文(黃始二集選有藝術性較強的駢賦),但清麗簡雋的短制在其中占了很大的比例。沈心友《凡例》就特別強調,“是集概取典雅清新,凡舊刻陳言,一篇不載”,沈氏這句話自然不可全信,但選取“典雅清新”之作的觀念,是基本貫徹到了《初征》選錄當中的,呂雙偉《清代駢文理論研究》提到的宋琬《賀某親王壽啟》和《中秋謝吳渙如書》、龔鼎孳《盛兼兩詩題敘》諸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都是較有代表性的例證。駢文在宋代以后,漸有因襲模擬、堆砌瑣碎之弊,以至明末清初的“文人韻士,每因舊刻陳腐,遂視駢體為饾饤,略而勿講”,李漁《初征》(包括黃始兩集)多選清麗典雅的短制,既呈現出駢文的新氣象,又便于學習者效法,所以容易被世人喜愛、接受。
其三,《初征》具備很好的“名人效應”。借助名人的影響力來促進商品銷售,是商人常用的營銷手段,精明的暢銷書作家、編纂家、書坊經營者李漁深諳此道,他的許多撰著都邀請文壇名家寫序、作評,錢謙益、吳偉業、杜濬、尤侗、余懷、丁澍、毛先舒、陸圻、施閏章、宋琬等,皆在李書序、評寫作者之列。為《初征》作序的三位作家中,許自俊和吳國縉在當時還稱不上大名流,但方孝標可以當之——雖然后來方序因為“違礙”而被刪削掉了;當然,不能忘記《初征》“搜集”者李漁本人的名流身份,《初征》刊印的康熙十年,他已是盛名久居,此時在《初征》上署名所帶來的“名人效應”,已經足夠管用。除了邀請名家寫序、作評,李漁還利用前文提到的云游四海、廣交名流的機會,有計劃地向這些名流征求文稿,《尺牘初征》《資治新書》和《初征》等,都是經由這一途徑逐漸積累起來的。《初征》所收錄的作家,除了前已述及的錢謙益、龔鼎孳、宋琬、方孝標、方文、侯方域、尤侗、陳枚、黃始而外,還有夏允彝、夏完淳、吳偉業、錢陸燦、周亮工、曹爾堪、鄒祇謨、董以寧、陳維崧、毛先舒、朱彝尊、余懷、呂宮、宋實穎、季振宜等,他們都是明末清初文化史上響當當的人物,這么多文壇、政壇“明星”的作品匯聚在一起,隱形“廣告”影響力是不言而喻的。
歷史地看,實用品性突出、編纂策略巧妙、刊刻時機合適的《四六初征》,既為自身在當時贏得了較多的受眾,也對后來李之浵、汪建封《叩缽齋四六春華》及陳枚《憑山閣匯輯四六留青采真集》《憑山閣增輯留青新集》,胡吉豫《四六纂組》等實用性駢文總集、類書的編纂產生了一定影響,但正由于其過多突出實用性、商業性而輕視了審美性,因此,在駢文全面復興的乾嘉以后,它和此后編刊的那些類似的駢文總集、類書一樣,慢慢被歷史淡忘了。當我們今天撥開歷史的塵霧,研讀《四六初征》并回想清初文壇變幻、歷史風云時,不禁要生出感慨來。
(作者單位:蘇州科技大學人文學院)
十里青山遠,潮平路帶沙。數聲啼鳥怨年華。又是凄涼時候、在天涯。白露收殘暑,清風襯晚霞。綠楊堤畔鬧荷花。記得年時沽酒、那人家。
(仲殊《南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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