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白居易《思子臺有感二首》
卞孝萱
《舊唐書》本傳云:白居易“為當(dāng)路者所擠……惟以逍遙自得,吟詠性情為事”。《新唐書·白居易傳》云:“為當(dāng)路所擠……乃放意文酒。”兩書說法不完全符合白氏后期的心態(tài)。白居易的詩集,前期以諷諭、閑適、感傷分類,后期以律詩、格詩歌行雜體、半格詩分類,論者以為白氏后期無意于諷諭,也不完全符合白氏后期的創(chuàng)作實際。劉師培《讀全唐詩發(fā)微》中指出,白居易《思子臺有感二首》有“刺”,實為卓見。劉氏文簡,特撰此篇,予以發(fā)揮:
從白居易晚年寫《思子臺有感二首》,可以說明白氏后期仍關(guān)心國事,有諷諭詩;將此詩與鄭還古《望思臺》、許渾《讀戾太子傳》、溫庭筠《四皓》三詩進(jìn)行比較,可以說明白氏政治見解較高于鄭、許、溫三詩人。
思子臺有感二首
白居易
凡題思子臺者,皆罪江充,予觀禍胎,不獨在此,偶以二絕句辨之。
曾家機上聞投杼,尹氏園中見掇蜂。
但以恩情生隙罅,何人不解作江充?
暗生魑魅蠹生蟲,何異讒生疑阻中?
但使武皇心似燭,江充不敢作江充。(《全唐詩》卷448)
望思臺
鄭還古
讒語能令骨肉離,奸情難測事堪悲。
何因掘得江充骨,搗作微塵祭望思。(《全唐詩》卷491)
讀戾太子傳
佞臣巫蠱已相疑,身沒湖邊筑望思。
今日更歸何處是,年年芳草上臺基。(《全唐詩》卷538)
白、鄭、許三詩之典為:《漢書·武五子傳·戾太子劉據(jù)》:“元狩元年立為皇太子。”“武帝末,衛(wèi)后寵衰,江充用事。充與太子及衛(wèi)氏有隙,恐上晏駕后為太子所誅,會巫蠱事起,充因此為奸。是時,上春秋高,意多所惡,以為左右皆為蠱道祝詛,窮治其事。”“充典治巫蠱,既知上意……充遂至太子宮掘蠱,得桐木人”,“太子急……乃斬充以殉”,“太子之亡也,東至湖……自經(jīng)”。“久之,巫蠱事多不信”,“上憐太子無辜,乃作思子宮,為歸來望思之臺于湖。天下聞而悲之”。
劉師培云:白居易、鄭還古、許渾詩“均刺文宗之廢立,兼悼太子之沉冤”(《劉申叔先生遺書·左盦外集·讀全唐詩發(fā)微》),以劉氏之說,白、鄭、許三詩之典為:《舊唐書·文宗二子傳·莊恪太子永》:“時傳云:太子德妃之出也,晚年寵衰。賢妃楊氏,恩渥方深,懼太子他日不利于己,故日加誣譖,太子終不能自辨明也。太子既薨,上意追悔。(開成)四年,因會寧殿宴,小兒緣橦,有一夫在下,憂其墮地,有若狂者。上問之,陳洪綬等《南生魯四樂圖》,取自白居易《四樂圖》詩意,圖為“講音”與“逃禪”乃其父也。上因感泣,謂左右曰:‘朕富有天下,不能全一子。’遂召樂官劉楚材、宮人張十十等責(zé)之,曰:‘陷吾太子,皆爾曹也。今已有太子,更欲踵前耶?’立命殺之。”
《資治通鑒》卷二四六《唐紀(jì)六十二》:“太子永之母王德妃無寵,為楊賢妃所譖而死。太子頗好游宴,昵近小人,賢妃日夜毀之。(開成三年)九月壬戌,上開延英,召宰相及兩省、御史、郎官,疏太子過惡,議廢之,曰:‘是宜為天子乎?’群臣皆言:‘太子年少,容有改過,國本至重,豈可輕動!’御史中丞狄兼謩?wù)撝惹校劣谔槠=o事中韋溫曰:‘陛下惟一子,不教,陷之至是,豈獨太子之過乎!’癸亥,翰林學(xué)士六人、神策六軍軍使十六人復(fù)上表論之,上意稍解。……太子永猶不悛,(十月)庚子,暴薨,謚曰莊恪。”
《資治通鑒考異》卷二一《唐紀(jì)十三·(開成三年)十月太子永暴薨》:“按文宗后見緣橦者而泣曰:‘朕為天子,不能全一子!’遂殺劉楚材等,然則太子非良死也。但宮省事秘,外人莫知其詳,故《實錄》但云‘終不悛過,是日暴薨’。”
孝萱按:將白居易、鄭還古、許渾詩與史書對照研究,三詩人皆以漢武帝之戾太子劉據(jù)冤死影唐文宗之莊恪太子李永冤死,但鄭云“讒語能令骨肉離”,許云“佞臣巫蠱已相疑”,只罪江充,而白認(rèn)為“禍胎”不獨在江充,主要是漢武帝(影唐文宗)而不明。白“但以恩情生隙罅”句,表面上說衛(wèi)后寵衰才有江充誣陷戾太子之事,實際上是說王德妃寵衰才有楊賢妃譖莊恪太子之事,見解高于鄭、許。
四皓
溫庭筠
商於角里(一作六百)便成功,一寸沈機萬古同。
但得戚姬甘定分,不應(yīng)真有紫芝翁。(《全唐詩》卷579)
劉師培云,此詩“刺文宗之廢立,兼悼太子之沉冤”(《劉申叔先生遺書·左盦外集·讀全唐詩發(fā)微》),是。劉氏語簡,今為補正如下:
《史記·留侯世家》:“漢十二年,上……疾益甚,愈欲易太子。……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須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上乃大驚……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漢書·外戚傳·高祖呂皇后》:“后漢王得定陶戚姬,愛幸,生趙隱王如意。……戚姬常從上之關(guān)東,日夜啼泣,欲立其子。……高祖崩,惠帝立,呂后為皇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飲瘖藥,使居鞠域中,名曰‘人彘’。”
孝萱按:將此詩與史書對照研究,溫庭筠以漢戚夫人煽動高祖易太子劉盈(惠帝),影唐楊賢妃向文宗譖太子李永。漢有四皓輔劉盈,戚夫人失敗;唐無四皓輔李永,楊賢妃得逞。戚夫人與楊賢妃之結(jié)局雖異,而心術(shù)相同。溫庭筠借古言今,刺戚夫人即刺楊賢妃。
如無楊賢妃指使,樂官宮人等怎敢陷太子呢!
比較白、鄭、許、溫四詩,一類詠漢武帝、衛(wèi)后、江充、戾太子,一類詠漢高祖、呂后、戚夫人、太子(惠帝)。鄭還古、許渾罪江充,不如溫庭筠刺戚夫人(影楊賢妃)貼切;溫刺戚夫人,不如白居易譏漢武帝(影唐文宗)深刻。“但使武皇心似燭”句,指出要害:如唐文宗心境清亮,不信讒言,楊賢妃怎能得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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