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晉南北朝·西晉詩人左思
詠史[1](其一)
弱冠弄柔翰[2],卓犖觀群書[3]。著論準過秦[4],作賦擬子虛[5]。邊城苦鳴鏑[6],羽檄飛京都[7]。雖非甲胄士[8],疇昔覽穰苴[9]。長嘯激清風[10],志若無東吳[11]。鉛刀貴一割[12],夢想騁良圖[13]。左眄澄江湘[14],右盼定羌胡[15]。功成不受爵[16],長揖歸田廬[17] 。
[1]左思(約250一約305),字太沖,臨淄(今山東臨淄縣)人,博學能文,曾構思十年寫成《三都賦》,時人競相傳抄,洛陽為之紙貴。但由于出身寒素,仕進很不得意。其詠史詩八首,皆托古諷今,借古人古事以抒寫自己的懷抱和不平。[2]弱冠:古時以男子二十歲為成人,初加冠,因體猶未壯,故稱弱冠。柔翰:指毛筆。[3]卓犖(luo):超然貌。[4]準:準則,標準。過秦:西漢賈誼有《過秦論》。[5]擬:比擬。子虛:西漢司馬相如有《子虛賦》。[6]苦:苦于。鳴鏑(di):響箭。代表戰爭。[7]羽檄:見曹植《白馬篇》注[17]。[8]甲胄士:謂軍人。[9]疇昔:以往。覽穰苴(rang ju):謂讀過兵書。穰苴,春秋時齊國人,姓田氏,善治軍,官大司馬,因稱司馬穰苴。后來齊威王使大夫整理古司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號《司馬穰苴兵法》。[10]長嘯:撮口發出悠長清越的聲音,古人常以長嘯述志。[11]無東吳:不把東吳放在眼里。東吳,三國時江東孫氏政權。[12]鉛刀貴一割:《文選》李善注引《東觀漢記》:“班超上疏曰:‘臣乘圣漢威神,冀效鉛刀一割之用。’”鉛刀,鈍刀。[13]騁良圖:謂實現自己的遠大抱負。騁,施展。良圖,遠大的謀略。[14]左眄(mian):向左看。眄,斜視,不用正眼看。澄:清,謂平定。江湘:長江與湘水,是當時東吳所在。[15]右盼:向右看。定:平定。羌胡:羌族和匈奴族,亦用以泛稱我國古代西北少數民族。[16]不受爵:不接受爵位封賞。[17]長揖:拱手高舉,自上而下行禮。歸田廬:謂辭官隱退。田廬,家園。
詠史(其二)
郁郁澗底松[1],離離山上苗[2]。以彼徑寸莖[3],蔭此百尺條[4]。世胄躡高位[5],英俊沉下僚[6]。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7],七葉珥漢貂[8]。馮公豈不偉[9],白首不見招[10]。
[1]郁郁:茂盛貌。[2]離離:濃密貌。又,輕細貌。[3]徑寸莖:一寸粗細的莖干。徑,直徑。[4]蔭:遮蓋。百尺條:指高大的松樹。[5]世胄(zhou):世家子弟,貴族后裔。躡(nie):登上。[6]英俊:謂才智卓越、俊逸超群的人。沉:沉沒。下僚:職位低微的官吏。[7]金張:漢代金日䃅、張安世二人的并稱。二氏子孫相繼,七世榮顯。[8]七葉:七世。 葉,代。 珥(er)漢貂:漢代侍中、中常侍等職官冠旁飾以貂尾。珥,插。《漢書·金日䃅傳贊》:“七世內侍,何其盛也。”《漢書·張湯傳》:“安世(張湯子)子孫相繼,自宣、元以來為侍中、中常侍……者凡十余人。”[9]馮公:馮唐,漢文帝時人,為中郎署長,年老而官甚微。《文選》李善注引荀悅《漢紀》:“馮唐白首,屈于郎署。” 偉:奇異出色。[10]見招:謂被招見任用。
[解讀鑒賞]
“太康”(280—289)是晉武帝司馬炎的年號。司馬氏得國本自篡弒而來,在短暫的太康年間,社會上雖然呈現出一些繁榮氣象,但大亂已經釀成。待晉武帝一死,一場“八王之亂”的大混戰就拉開了序幕。開始是武帝的妻子楊皇后與其父楊駿專政,接著是武帝之子惠帝的妻子賈后殺了楊駿,后又逼死楊太后,由汝南王司馬亮輔政。不久,賈后又先后殺了司馬亮和楚王司馬瑋及太子司馬遹。于是趙王司馬倫起兵廢了賈后,同時還殺了朝中張華、裴頠等大臣,然后廢了惠帝,自立為帝。此事諸王不服,齊王司馬冏首先起兵討伐,成都王司馬穎、河間王司馬颙等舉兵響應,結果趙王倫戰敗被殺,惠帝復位,齊王冏輔政。緊接著,長沙王司馬乂又起兵殺死齊王冏,然后是成都王穎與河間王颙起兵攻打長沙王乂……
所有這些混戰,根本就沒有任何正義可言。宗室貴族為了爭奪權力互相拼殺,朝中當權者像走馬燈一樣更換。到處都有陰謀和危機,到處都有無辜者的鮮血。而我們的太康詩人,其中有不少人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政治漩渦,演出了一幕幕悲劇。例如寫過《文賦》的陸機、陸機的弟弟陸云、博學的宰相張華、以美男子著稱的潘岳等,他們都成了這一次次政治斗爭中的犧牲品,有的甚至以謀反的罪名被夷三族。
然而,在太康詩人中也不乏潔身遠禍的明智之士,左思就是其中比較典型的一個。左思字太沖,出身寒微,因妹妹左芬入宮而移家京師,后來因作《三都賦》而出名,曾為權臣賈謐門下“二十四友”之一。賈謐被殺后,左思退居宜春里,專意典籍。齊王冏命為記室督,他辭疾不就,后來舉家遷冀州,遠遠離開了洛陽這個可怕的政治斗爭漩渦。左思的作品留傳下來的雖然很少,可是他的好幾類作品都在文學演進的歷史上發生了重要影響。由于篇幅所限,我們只能介紹他的詠史詩這一個類型。
左思和陸機一樣胸懷大志而且富有才華,然而由于他出身寒微,仕宦很不得意。他的八首詠史詩,集中表現了一個“進退仕隱”的主題,這在詩歌發展的歷史上是一個開拓。在中國早期詩歌中,《詩經》里基本上沒有涉及進退仕隱問題。屈原《離騷》提出了“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但屈原是楚國的同姓,他個人的特殊身份和遭遇并不具有代表性。然而到了魏晉之世,中國的知識分子就開始更多地考慮這個問題了。如果套用心理學的說法,那就是在中國的詩歌里形成了“進退仕隱”的一個“情意結”。從左思開始,到東晉的陶淵明,到唐朝的李白,大家都寫這個主題。這并不奇怪,因為詩歌是“言志”的,而舊時代的知識分子要想發揮才能只有仕宦這一條路,所以他們一提到理想志意就無法不與進退仕隱的問題聯系起來。“進退仕隱”這個問題很復雜,它就像一個三棱鏡,可以把單純的光線轉換成各種不同的顏色。在歷史上,我們可以找到進退仕隱的各種榜樣:有的人治則進,亂則退;有的人治亦進,亂亦進;有的人用則進,不用則退;有的人用亦進,不用亦進;有的人主張進而后退;有的人實行以退為進……那么,左思在這個問題上是怎樣考慮的呢?我們可以看他的《詠史》。
我們說過,中國詩歌從魏晉時期開始產生了一個文學上的覺醒,詩人們對詩歌的形式美開始有了自覺的追求。但任何事情的發展都包含正反兩個方面:你的人工技巧越多,你的直接感發力量相對來說就減少了。在晉武帝太康時代,大部分詩人的詩歌就存在這種情況。他們在辭藻、對偶、典故等方面很下工夫,還作了很多擬古詩或者沿用古樂府詩題的詩。例如張華有一首《游俠篇》,就是模仿古樂府的詩,但這首詩與曹植《白馬篇》那種寫游俠的詩已經有所不同了:《白馬篇》以氣勢感人,含有一種直接感發的力量;而《游俠篇》用了很多關于游俠的典故,你必須通過思索才能明白。再有像陸機,他寫的《文賦》真是一篇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好文章,讀它的本身就是一種藝術享受。以陸機的才華,以他豐富的生活閱歷,難道不應該寫出很好的詩來嗎?可惜他所留下來的詩與他的才華并不相符,后人對他頗有訾議。這是為什么?我以為,首先是時代的作風限制了他。因為在那個時代,大家都以對偶、排比和辭藻的雕琢為美,這種意念太多了,有時候就會妨礙感發生命的生長。陸機既然生活在這個圈子里,也就很難超越時代作進一步的發展。其次,一個人如果理性的天分比較發達,感性的天分就相對減少了。陸機寫過很好的政治論文,又是一個文學批評家,這可能也是他的詩不能取得更高成就的一個原因。
然而左思卻是一個例外。左思的詩以氣骨取勝,和建安時代的曹植頗有相似之處。讀他的這首《詠史》,你可以感覺到它很有氣勢,這氣勢來自詩人的自負與自信。“弱冠弄柔翰”,這個“弄”字用得非常好,那是一種得心應手、左右逢源,而且自我欣賞的樣子。左思說,我從20歲就能寫很好的文章,并且博覽群書,觀其大略,取其精華。這兩句,很傳神地寫出了他少年時的才情志意。但是這還不夠,他又說,我寫的論文比得上賈誼的《過秦論》,我寫的賦比得上司馬相如的《子虛賦》。而且,我只是文章寫得好嗎?不是的。當“邊城苦鳴鏑,羽檄飛京都”的時候,我雖然不是一個甲胄之士,但我精通兵書戰策,心中充滿了報效國家的慷慨激昂之氣,根本就沒有把敵國東吳放在眼里——左思寫這首詩的時候,孫吳還沒有被滅掉。他說,即使我是一把很鈍的鉛刀,也希望得到一個致用的機會。到那時我將實現我的夢想:向左看一看就平定了割據東南的吳國,向右看一看就平定了西北邊疆的羌人之亂。當大功告成之日我絕不像一般世俗之人那樣接受功名爵位的賞賜,我將長揖而去,歸隱田廬。你看,他把平定戰亂的大事說得多么容易,功成拂袖而去又寫得多么瀟灑! 那直接感發的氣勢,上承建安曹子建,下啟盛唐李太白。左思在這首詩中提出了一種“進而后退”的思想。他的“進”并不為爵位利祿,而是因珍惜自己的才能,不甘心生命落空;他的“退”也不為沽名釣譽,而是功成身退,不圖報答。
我們再看他另外一首《詠史》,這一首說的是西晉社會貴賤貧富的懸殊以及在下位的人淪落失意的感受。中國的取士,自唐宋以來實行的是科舉制度。科舉制度有它的弊端也有它的好處。好處是它比較公平。無論什么人,只要一旦考中就能名滿天下。像三蘇父子,像歐陽修,都是如此的。但魏晉時代還沒有科舉制度,而是九品中正的推舉制度。那時候被列在上品的人物沒有一個是出身寒門的,被列在下品的人物沒有一個是出身世家的。針對這種不平現象,左思寫了這首《詠史》。這首詩,寫得雖然不很深厚,但它在口吻之間顯得很有氣勢,而且它的形象用得很好。一首詩的口吻顯得有氣勢,往往是因為使用了對舉的方法。對舉能產生一種張力,而這張力就能夠造成聲勢。詩歌中的這種技巧,杜甫用得最好。杜甫有一首《醉時歌》,寫他的一個好朋友鄭虔,開頭幾句是這樣的:“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萬古知何用。”杜甫說,那些達官貴人都紛紛登上了臺省的高位,而鄭虔卻在廣文館做一個博士的冷官。住在甲第里的那些達官貴人膏粱美味吃得太多了,可是廣文博士鄭虔連飯都吃不飽。鄭虔的道德比那些達官貴人好,鄭虔的學問比那些達官貴人高。可是鄭虔一生不得意,縱然他的道德學問能流傳百世又有什么用呢?你看,他從一個極端說到另一個極端,在這一張一弛、一起一伏之間就造成了張力和氣勢。在太康時代,左思的詩是最富于張力的。與杜甫那首詩的不同之處是:杜甫那首詩是直接表現,所以張力的力度更大一些;左思這首詩是用形象來寫的,所以張力不如杜甫那一首大,但寫得也很好。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這兩個形象就是對舉。“郁郁”和“離離”都是很茂盛的樣子,不過“離離”的茂盛一般用來形容那些比較細小的東西。所以他這里用“郁郁”來形容澗底的松樹,用“離離”來形容山頂的小苗。山上的小苗雖然很小,它的地位卻很高;澗底的松樹雖然有百尺的枝條,它的地位卻很低。你從遠處去看,只能看見山上那離離的小苗,看不到山澗里那百尺高的松樹。這兩個形象說明了什么呢? 說明的是,“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世胄就是那些世族的后裔,躡是登上。他說世族的后裔就都登上了很高的地位,而那些真正有才能的人卻被埋沒,只能做下位的屬官。屬官是受上官支配和控制的。在高位的人對你頤指氣使,叫你做這樣的事做那樣的事,盡管你發現他的支配是不合理的,可是你只能服從,沒有發言權和反對權。為什么有才能的人只能做僚屬受人支配呢? 因為“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魏晉時把人分為九品,“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倘若你出身寒門,那么縱然你有才能,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地位。現在我們返回來看,這首詩的開頭六句,每兩句之間都是相對的,而且都是從一個極端說到另一個極端。你看:一邊是“郁郁澗底松”,一邊是“離離山上苗”;一邊是“以彼徑寸莖”,一邊是“蔭此百尺條”;一邊是“世胄躡高位”,一邊
是“英俊沉下僚”。因此,每兩句之間都形成了產生氣勢的張力 但這首詩的最后四句,他是兩句和兩句相對的:“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金張”,指漢朝的金日䃅、張湯。據《漢書》記載,金家七代為內侍,張家的子孫官至侍中、中常侍的有十多人。這個“藉”字從草字頭,人們常說“藉草而臥”,是說把草放在下邊,你睡在草的上邊,草是你所憑靠的一個東西。所以“藉舊業”是說金家和張家的子孫可以有他們祖先的基業作為憑靠。“七葉”就是七代,“珥”是插。漢代的侍中、中常侍帽子上都有貂尾作為裝飾。就是說,那些世家子弟靠祖先的功業可以世代在朝做高官。“馮公”指漢代馮唐。《史記》記載,馮唐以孝著稱,后來被推薦做了中郎署長。有一次漢文帝的車輦經過郎署,看見了馮唐,就問他:“父老何自為郎?”意思是,你這么老了怎么還只是一個卑微的郎官呢?所以荀悅《漢紀》說:“馮唐白首,屈于郎署。”“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是說,馮唐難道不是一個有才能的人嗎?但由于他不是世胄,終身得不到重用,頭發白了仍然是一個卑微的郎官。你看,這兩句和“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也是一個對比,只不過這里是兩句和兩句相對的。這首詩表現了作者對社會貴賤懸殊造成才能之士淪落失意的感慨。
詩人的理想都是美好的,而美好的理想在現實中總是那么難以實現。在魏晉時期“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制度之下,在“八王之亂”那種血腥的政治環境中,左思發現自己很難有建功立業的機會。于是他就不再堅持“功成身退”的理想,而是功不成也要退隱了。在另一首《詠史》詩中他說:“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許由,是古代有名的隱士。左思說,我本來就不想追求權力和富貴,為什么和這些齷齪的人混到一起?我要追隨許由而去,在千仞高峰之上抖掉沾在我衣服上的灰塵,在萬里長河之中洗去沾在我腳上的污泥! ——這真的是左思! 談到“退”,他仍然有那么充足的氣勢和高遠的氣象。
說到“詠史”這個題材,在《詩經》的《大雅》里,就有不少詩贊美歌頌祖先的功業,講了很多歷史的事情,然而那不是詠史。真正以詠史為題來寫詩的首先是東漢班固。但班固的《詠史》詩只是客觀地寫史實,敘述很死板。而左思的《詠史》就不同了,他是借史抒懷。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是左思的一個開拓。左思是一個很富于開拓精神的詩人,他的《招隱詩》、《嬌女詩》也和他的《詠史詩》一樣,寫出了前人所未寫過的東西,對后代詩人有很大的影響。不過有一點應該說明,那就是,左思的詩雖然以氣勢取勝,有直接感發的力量,但它比較缺少深厚的一面。如果把他的詩和后來陶淵明的詩相比較,則同是討論“進退仕隱”的問題,陶淵明的詩就顯得更為深厚,更具有思想深度。當然,這只是“春秋責備賢者”的意思,并不能因此而貶低了左思在中國詩歌歷史上的重要地位。
[閱讀思考]
1.左思詠史詩的氣勢從何而來?
2.指出左思《詠史》中真正“詠史”的詩句,說明其所詠之史實與所詠之用意,以及“詠史”的詩句與非“詠史”詩句之間的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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