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詩圣杜甫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1]
杜陵有布衣[2],老大意轉(zhuǎn)拙[3]。許身一何愚[4],竊比稷與契[5]。居然成濩落[6],白首甘契闊[7]。蓋棺事則已[8],此志常覬豁[9]。窮年憂黎元[10],嘆息腸內(nèi)熱。取笑同學翁[11],浩歌彌激烈[12]。非無江海志[13],瀟灑送日月[14]。生逢堯舜君[15],不忍便永訣[16]。當今廊廟具[17],構(gòu)廈豈云缺[18]? 葵藿傾太陽[19],物性固莫奪[20]。顧唯螻蟻輩[21],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22],輒擬偃溟渤[23]? 以茲誤生理[24],獨恥事干謁[25]。兀兀遂至今[26],忍為塵埃沒[27]。終愧巢與由[28],未能易其節(jié)[29]。沉飲聊自適[30],放歌破愁絕[31]。
[1]杜甫(712—770)字子美,杜審言孫,原籍湖北襄陽,生于河南鞏縣,與李白同為唐代第一流詩人,并稱李杜,新舊唐書有傳。《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作于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安祿山作亂前夕。時杜甫剛得到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的官職,離長安赴奉先縣(今陜西蒲城縣)探望妻子。[2]杜陵:漢宣帝的陵墓,在長安東南。杜甫祖籍杜陵,自己也在這一帶住過,故常自稱“杜陵布衣”、“杜陵野老”等。布衣:平民百姓。[3]老大:年紀大。意轉(zhuǎn)拙:謂心思意念反而更加不靈活。[4]許身:謂獻身給某種事業(yè)或理想。一何愚:意謂自己獻身之志向是多么的不聰明不現(xiàn)實。一何,為何,多么。[5]竊:私下。謙辭。稷與契(xie):傳說中輔佐虞舜的兩位賢臣。[6]濩(hu)落:即“瓠落”,《莊子·逍遙游》:“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此指無用如大瓠。[7]契闊:勤苦,勞苦。[8]蓋棺:謂死去。已:完了,終結(jié)。[9]覬(ji)豁:謂希望實現(xiàn)。豁,舒展。[10]窮年:一年到頭。黎元:百姓。[11]取笑:謂被人恥笑。[12]浩歌:放聲高歌。彌激烈:更加激越高亢。[13]江海志:浪跡四方放情江海之志。即退隱之志。[14]瀟灑:悠閑自在。送日月:打發(fā)時光。[15]堯舜君:像唐堯和虞舜那樣的圣明君主。指唐玄宗。[16]永訣:指遠行后不易再見面的別離。[17]廊廟具:指能擔負國家重任的棟梁之才。[18]構(gòu)廈:營造大廈。比喻治理國事或建立大業(yè)。豈云:怎能說。[19]葵藿:葵性向日,古人多用以比喻下對上赤心趨向。語出曹植《求通親親表》:“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回光,然終向之者,誠也。” 傾太陽:朝向太陽。[20]物性:物之本性。奪:強行改變。[21]顧唯:回頭想一想。螻蟻輩:指那些只知追求個人名利的小人物。[22]胡為:為什么要。慕大鯨:謂羨慕那些有遠大抱負的人。[23]輒擬:總是想要。偃:止息。溟渤:泛指大海。[24]以茲:因此。誤生理:耽誤了生計。誤,一作“悟”。[25]干謁:對人有所求而請見。此指依附權(quán)貴。[26]兀兀:猶“矻矻”,勤勉貌。[27]沒:埋沒。[28]巢與由:巢父、許由,堯時的兩個隱士。[29]易:改變。節(jié):志節(jié),志向。指自己“竊比稷契”的志向。[30]沉飲:大量喝酒。自適:悠然閑適而自得其樂。適,一作“遣”。[31]放歌:放聲歌唱。破愁絕:排遣心里那些極端的憂愁。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1],客子中夜發(fā)[2]。霜嚴衣帶斷,指直不能接[3]。 凌晨過驪山[4],御榻在嵲[5]。 蚩尤塞寒空[6],蹴踏崖谷滑[7]。瑤池氣郁律[8],羽林相摩戛[9]。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10]。賜浴皆長纓[11],與宴非短褐[12]。彤庭所分帛[13],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14]。圣人筐篚恩[15],實欲邦國活[16]。臣如忽至理[17],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18],仁者宜戰(zhàn)栗[19]。況聞內(nèi)金盤[20],盡在衛(wèi)霍室[21]。中堂舞神仙[22],煙霧蒙玉質(zhì)[23]。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24],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25],惆悵難再述[26]。
[1]天衢:天空。崢嶸(zheng rong):高峻貌。[2]客子:離家在外的人,杜甫自指。中夜發(fā):半夜出發(fā)。[3]指直:謂手指僵直。[4]驪山:在今陜西臨潼縣,距長安60里。[5]御榻:皇帝的坐榻。嵽嵲(die nie):高山。[6]蚩尤:傳說中上古時代部落的酋長,與黃帝作戰(zhàn),興大霧。這里指霧。[7]蹴踏:踩,踏。崖谷:山崖、山谷。[8]瑤池:神話中西王母的宴飲之所,這里指驪山的溫泉。郁律:煙霧蒸騰貌。[9]羽林:羽林軍,天子的衛(wèi)兵。相摩戛:形容擁擠,極言衛(wèi)兵人數(shù)眾多。摩戛,摩擦。[10]樂動:奏樂聲響起。殷(yin):震動。膠葛:深遠廣大貌,這里指天空。[11]賜浴:謂皇帝賞賜在溫泉洗浴。長纓:代指達官貴人。纓,帽帶。[12]與宴:參加宴會者。短褐:粗布短衣,代指老百姓。[13]彤庭:指朝廷。漢代宮廷以朱漆涂飾,故稱。[14]聚斂:剝削,搜刮。城闕:指京城。[15]圣人:指皇帝。筐篚恩:帝王厚賜物品之恩。筐篚,皆盛物竹器。[16]邦國活:使國家生存發(fā)展。[17]忽:忽視。至理:最高的道理。[18]多士:謂百官。盈:滿。[19]仁者:有德行的人。宜戰(zhàn)栗:謂應(yīng)對此感到恐懼。[20]內(nèi):宮中。金盤:指代珍貴器皿。[21]衛(wèi)霍:西漢衛(wèi)青、霍去病,皆漢武外戚,深得寵幸。[22]神仙:指女樂,唐人多謂美女為神仙。[23]煙霧:形容舞衣之輕薄飄逸。玉質(zhì):形容姿貌肌膚之美。[24]朱門:紅漆大門,指代貴族豪富之家。[25]榮枯:以草木的茂盛與枯萎喻人世的盛衰窮達。咫尺:形容距離近。[26]惆悵:因失意或失望而傷感懊惱。
北轅就涇渭[1],官渡又改轍[2]。群水從西下[3],極目高崒兀[4]。疑是崆峒來[5],恐觸天柱折[6]。河梁幸未坼[7],枝撐聲窸窣[8]。行旅相攀援[9],川廣不可越[10]。老妻寄異縣[11],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12]。入門聞號咷[13],幼子餓已卒[14]。吾寧舍一哀[15],里巷亦嗚咽[16]。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17]。豈知秋禾登[18],貧窶有倉卒[19]。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20]。撫跡猶酸辛[21],平人固騷屑[22]。默思失業(yè)徒[23],因念遠戍卒[24]。憂端齊終南[25],澒洞不可掇[26]。
[1]北轅:車向北行。涇渭:涇水和渭水。[2]官渡:官設(shè)的渡口。改轍:更改行車的道路。[3]群水:謂涇渭諸水。水,一作“冰”。[4]極目:一眼望去。崒(zu)兀:險峻貌。這是描寫上游水勢之大。[5]崆峒(kong tong):山名,在甘肅岷縣。涇渭二水皆從隴西而下,故疑來自崆峒。[6]天柱折:《淮南子·天文訓》:“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缺。”[7]河梁:河上的橋。坼:裂開。[8]枝撐:建筑物中起支撐作用的梁柱,此指橋柱。窸窣(xi su):象聲詞,形容輕微細碎之聲。[9]行旅:旅客。相攀緣:互相牽挽。[10]川廣:謂河流之寬。[11]寄異縣:謂客居在奉先縣。[12]庶:希冀。共饑渴:意謂一起過貧窮的日子。[13]號咷(tao):啼哭呼喊。[14]餓:一作“饑”。已卒:已經(jīng)死去。[15]寧:怎能。舍一哀:謂免掉一場悲慟。[16]里巷:鄉(xiāng)鄰。[17]夭折:短命早死。[18]秋禾登:謂秋糧成熟收獲。[19]貧窶(ju):貧窮。此謂貧窮之家。倉卒(cu):亦作“倉猝”,謂非常事變。[20]“生常”二句:唐代官宦之家享有不納租稅不服兵役的特權(quán)。[21]撫跡:追撫往事。猶酸辛:謂尚且如此辛酸悲苦。[22]平人:平民。唐人避唐太宗李世民諱,以“人”代“民”。固騷屑:當然更加紛擾不安。騷屑,紛擾貌。[23]失業(yè)徒:失去產(chǎn)業(yè),流離失所之人。[24]遠戍卒:戍守邊疆的兵士。[25]憂端:愁緒。齊終南:和終南山一樣高。終南山在長安南。[26]澒(hong)洞:形容水勢洶涌,浩大無邊貌。不可掇:不可收拾。
秋興八首[1]
一
玉露凋傷楓樹林[2],巫山巫峽氣蕭森[3]。江間波浪兼天涌[4],塞上風云接地陰[5]。叢菊兩開他日淚[6],孤舟一系故園心[7]。寒衣處處催刀尺[8],白帝城高急暮砧[9]。
[1]《秋興八首》是大歷元年(766)秋杜甫在夔州時所作的一組七言律詩。唐代夔州轄境相當今四川奉節(jié)、巫溪、巫山、云陽等縣地。秋興:因秋以發(fā)興。[2]玉露:白露。凋傷:謂使草木零落枯萎。[3]巫山:山名,在四川、湖北兩省邊境,北與大巴山相連,形如“巫”字,故名。長江穿流其中,形成三峽。巫峽:長江三峽之一,西起四川省巫山縣大溪,東至湖北省巴東縣官渡口,因巫山得名。氣蕭森:氣象蕭瑟陰森。[4]“江間”句:意謂江中波浪涌起自下而上似與天相連。兼天:連天。[5]“塞上”句:意謂天上陰云彌漫自上而下一直連接到大地。塞上:謂西部邊塞。[6]叢菊兩開:杜甫到夔州已經(jīng)兩秋,故第二次看到菊開。他日淚:謂去年此時亦曾感秋而落淚。他日,以往,昔日。[7]“孤舟”句:意謂自己只能把回到故園的希望寄托在一只小小的孤舟上。一系:謂始終、完全系心于此。系,拴捆。故園心:思念家鄉(xiāng)之心。[8]寒衣:御寒的衣服。催刀尺:謂催促剪裁制作。[9]白帝城:古城名,故址在今四川省奉節(jié)縣東瞿塘峽口 暮砧(zhen):謂黃昏搗衣聲。砧,搗衣石。
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1],每依北斗望京華[2]。聽猿實下三聲淚[3],奉使虛隨八月槎[4]。畫省香爐違伏枕[5],山樓粉堞隱悲笳[6]。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獲花[7]。
[1]夔府:唐置夔州,州治在奉節(jié),為府署所在,故稱。[2]依北斗:長安在夔州之北,故瞻依北斗而望之。京華:京城之美稱。[3]三聲淚:酈道元《水經(jīng)注·江水注》:“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zhuǎn)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昔聞其語,今身經(jīng)其事,故云“實下”。[4]“奉使”句:張華《博物志》載,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人赍糧乘槎而去,十余日至天河。又《荊楚歲時記》載,漢武帝令張騫窮河源,乘槎經(jīng)月,至天河。按,杜甫在川為劍南節(jié)度使嚴武之幕僚,本以為嚴武還朝時自己亦可隨之返長安,但嚴武死在成都,杜甫的計劃落空,故云“虛隨”。奉使:奉命出使。[5]畫省香爐:《漢官儀》:“尚書省中,皆以胡粉涂壁,青紫界之,畫古賢人烈女。尚書郎更直,給女侍史二人,執(zhí)香爐燒熏,以從入臺中,給使,護衣服。”按,此以漢代之尚書省指代杜甫為左拾遺之唐代門下省。違伏枕:謂因衰病而違離京華之朝廷。[6]“山樓”句:謂山樓粉堞在黃昏悲笳聲中漸漸隱沒于暮色之下。山樓:指白帝城樓。粉堞:用白堊涂刷的女墻。悲笳:悲涼的笳聲,笳乃古代軍中號角,其聲悲壯。[7]“請看”二句:寫月影移動,暗含光陰迅速之意,呼應(yīng)首句,可見其佇望時間之久。
三
千家山郭靜朝暉[1],日日江樓坐翠微[2]。信宿漁人還泛泛[3],清秋燕子故飛飛[4]。匡衡抗疏功名薄[5],劉向傳經(jīng)心事違[6]。同學少年多不賤[7],五陵衣馬自輕肥[8]。
[1]千家山郭:謂住戶有千家之山城。[2]坐翠微:謂對翠微而坐。翠微,青翠的山氣。[3]信宿:連宿兩夜。泛泛:漂浮貌。謂漁舟仍浮行江上。[4]飛飛:飛行貌。謂燕子仍在眼前飛來飛去。[5]匡衡抗疏:匡衡于漢元帝、漢成帝兩朝為官,多次上疏進諫時政得失。事見《漢書·匡衡傳》。功名薄:意謂自己功名不遂,比不上匡衡。[6]劉向傳經(jīng):劉向于漢宣帝時,講論五經(jīng)于石渠閣,漢成帝時,領(lǐng)校中五經(jīng)秘書。事見《漢書·劉向傳》。心事違:意謂自己心事乖違,亦比不上劉向。[7]同學少年:謂小時同學之輩。[8]五陵:漢時長安有五陵: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漢徙豪杰名家于諸陵,故五陵為豪俠所聚。衣馬、輕肥:形容生活的豪華。《論語·雍也》:“乘肥馬,衣輕裘。”
四
聞道長安似弈棋[1],百年世事不勝悲[2]。王侯第宅皆新主[3],文武衣冠異昔時[4]。直北關(guān)山金鼓震[5],征西車馬羽書馳[6]。魚龍寂寞秋江冷[7],故國平居有所思[8]。
[1]聞道:聽說。似弈棋:指長安先陷于安祿山,又陷于吐蕃,像下棋一樣迭相勝負。[2]百年:指自唐朝開國至此時約百年。又,人生一世亦謂百年。[3]皆新主:謂每經(jīng)過一次動亂之后,豪門貴宅又換一批新主人。 [4]衣冠:紳、士大夫。 異昔時:謂新進用的達官貴人亦非往日舊族。[5]直北:正北。此謂夔州之北。金鼓:軍中所擊以進退軍旅者。按,廣德元年吐蕃入寇陷長安;廣德二年仆固懷恩引回紇、吐蕃進逼奉天,京師戒嚴。是時朝廷北憂回紇,西患吐蕃,此句及下句乃兼而言之,不過一句重在彼,一句重在此而已。[6]羽書:猶“羽檄”,古代軍事文書,插鳥羽以示緊急。馳:一作“遲”,廣德元年吐蕃入長安,征天下兵莫至,“羽書遲”也可能是指此事。[7]魚龍寂寞:陸佃《埤雅》:“酈元水經(jīng)曰:‘魚龍以秋日為夜。’”[8]故國:舊都,古都。指長安。平居:平日,平素。
五
蓬萊宮闕對南山[1],承露金莖霄漢間[2]。西望瑤池降王母[3],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4]。云移雉尾開宮扇[5],日繞龍鱗識圣顏[6]。一臥滄江驚歲晚[7],幾回青瑣點朝班[8]。
[1]蓬萊宮闕:《唐會要》卷三十:“龍朔二年,修舊大明宮,改名蓬萊宮,北據(jù)高原,南望終南山如指掌。” 南山:指終南山。[2]承露:漢武帝好神仙,曾在建章宮立銅仙人舒掌捧銅盤承接甘露。金莖:指銅柱。[3]瑤池:古代傳說中昆侖山上的池名。降王母:《漢武帝內(nèi)傳》載,七月七日西王母曾降臨漢宮,與漢武帝飲宴。王母,古代傳說中的女神。[4]紫氣:紫色云氣,古代以為祥瑞之氣。《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司馬貞索隱引劉向《列仙傳》:“老子西游,關(guān)令尹喜望見有紫氣浮關(guān),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也。” 函關(guān):函谷關(guān),尹喜為函谷關(guān)令。[5]雉尾:雉尾扇,古代帝王儀仗用具之一。開宮扇:《唐會要》卷二十四:“開元中,蕭嵩奏:每月朔望,皇帝受朝于宣政殿,宸儀肅穆,升降俯仰,眾人不合得而見之,請備羽扇于殿兩廂,上將出,扇合,坐定,乃去扇。”[6]龍鱗:指皇帝的袞服,龍袍。圣顏:天子之顏,指玄宗。[7]滄江:江流,江水。歲晚:切合秋日。[8]青瑣:古代宮門上用的一種裝飾,此指宮門。點:傳點。朝班:古代群臣朝見帝王時按官品分班排列的位次。后泛稱朝廷百官之列。
六
瞿唐峽口曲江頭[1],萬里風煙接素秋[2]。花萼夾城通御氣[3],芙蓉小苑入邊愁[4]。珠簾繡柱圍黃鵠[5],錦纜牙檣起白鷗[6]。回首可憐歌舞地[7],秦中自古帝王州[8]。
[1]瞿唐峽:即瞿塘峽,長江三峽之一。曲江:即曲江池,在今陜西西安市東南,秦為宜春苑,漢為樂游原,有河水水流曲折,故稱曲江。唐開元中為都人中和、上巳等盛節(jié)游賞盛地。[2]風煙:景象,風光。亦可指戰(zhàn)亂、戰(zhàn)火。素秋:秋季。古代五行之說,秋屬金,其色白,故稱素秋。[3]花萼:花萼樓,在長安南內(nèi)興慶宮。夾城:唐玄宗筑夾城自宮內(nèi)通曲江芙蓉苑。通御氣:指天子游幸往來。[4]芙蓉小苑:即芙蓉苑。邊愁:因邊亂、邊患引起的愁苦之情。此當指安祿山之亂。[5]珠簾:珍珠綴成的簾子。繡柱:謂雕飾彩繪華美之柱。
黃鵠:鳥名,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孚部》:“形似鶴,色蒼黃,亦有白者,其翔極高,一名天鵝。”《西京雜記》:“昭帝始元元年,黃鵠下建章太液池中,帝作歌。”[6]錦纜:錦制的精美纜繩。牙檣:象牙裝飾的桅桿。一說桅桿頂端尖銳如牙,故名。后為桅桿的美稱。白鷗:水鳥名。[7]可憐:可愛,可惜。歌舞地:指曲江。[8]秦中:指今陜西中部平原地區(qū),因春秋戰(zhàn)國時地屬秦國而得名,也稱關(guān)中。帝王州:帝王居住的地方,指京都
七
昆明池水漢時功[1],武帝旌旗在眼中。織女機絲虛夜月[2],石鯨鱗甲動秋風[3]。波漂菰米沉云黑[4],露冷蓮房墜粉紅[5]。關(guān)塞極天唯鳥道[6],江湖滿地一漁翁[7]。
[1]昆明池:漢武帝元狩三年于長安西南郊鑿昆明池,以習水戰(zhàn)。池周圍四十里,廣三百三十二頃,宋以后湮沒。[2]織女機絲:曹毗《志怪》:“昆明池作二石人,東西相望,象牛郎織女。”機絲,織機上的絲。[3]石鯨鱗甲:《西京雜記》:“昆明池刻玉石為鯨魚,每至雷雨,常鳴吼,鬐尾皆動。”[4]菰(gu)米:菰即茭白,至秋結(jié)實,名菰米,一稱雕胡米,可以作飯食。沉云黑:言菰之多如云之黑。[5]蓮房:蓮蓬。蓮蓬中各小孔分隔如房,故名。粉紅:指蓮花瓣。[6]關(guān)塞:泛指秦蜀間之高城險塞。鳥道:只有鳥才能飛過去的道路。[7]江湖滿地:指杜甫所在之夔州三峽及欲往之瀟湘洞庭等地。漁翁:杜甫自謂。
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1],紫閣峰陰入渼陂[2]。香稻啄余鸚鵡粒[3],碧梧棲老鳳凰枝。佳人拾翠春相問[4],仙侶同舟晚更移[5]。彩筆昔游干氣象[6],白頭今望苦低垂[7]。
[1]昆吾:地名,在長安南,靠終南山,漢代屬上林苑的范圍。御宿:地名,亦在長安南。《漢書·揚雄傳》:“武帝廣開上林,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 逶迤:曲折綿延貌。[2]紫閣峰:終南山之峰名。渼陂(mei bei):古代湖名,在今陜西省戶縣西,匯終南山諸谷水,西北流入澇水。一說因水味美得名,一說因所產(chǎn)魚味美得名。[3]香稻:渼陂產(chǎn)稻。杜甫《與鄠縣源大少府宴渼陂》:“飯抄云子白。”按,此句是倒裝句法,下句亦同。蓋因其用意之重點在于描寫渼陂風光之香稻與碧梧而不在于描寫鸚鵡與鳳凰。[4]拾翠:拾取翠鳥羽毛以為首飾,后多指婦女游春。語出曹植《洛神賦》:“或采明珠,或拾翠羽。相問:互相贈送。[5]仙侶:指人品高尚、心神契合的朋友。語出《后漢書·郭太傳》:“林宗唯與李膺同舟而濟,眾賓望之,以為神仙焉。” 晚更移:謂舟屢移而忘歸。[6]彩筆:《南史·江淹傳》:“又嘗宿于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爾后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 游:一作“曾”。干:關(guān)涉,干預。氣象:景色,景象。[7]今:一作“吟”。苦低垂:意在寫今日窮老衰病頹然委頓之狀。
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1]。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2]。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3]。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4]。
[1]“國破”二句:言山河依舊,而人事已非,國家殘破。春到京城,而宮苑和民宅卻荒蕪不堪,雜草叢生。[2]“感時”二句:一說是詩人因感傷時事,牽掛親人,所以見花開而落淚(或曰淚濺于花),聞鳥鳴也感到心驚。另說是以花鳥擬人,因感時傷亂,花也流淚,鳥也驚心。二說皆可通。[3]連三月:是說戰(zhàn)爭從去年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個春天過去了。抵萬金:極言家信之難得。[4]渾欲:簡直要。不勝簪:頭發(fā)少得連發(fā)簪也插不住了。
登高[1]
風急天高猿嘯哀[2],渚清沙白鳥飛回[3]。無邊落木蕭蕭下[4],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5],百年多病獨登臺[6]。艱難苦恨繁霜鬢[7],潦倒新停濁酒杯[8]。
[1]這首詩是代宗大歷二年(767)作者在夔州重陽節(jié)登高時所作。詩中形象刻畫了夔州秋天蒼涼壯闊的景色,抒發(fā)了自己長年飄泊、老病孤愁的慨嘆。[2]猿嘯哀:巫峽多猿,其聲凄厲。[3]渚(zhu):水中小洲。回:回旋。[4]落木:落葉。蕭蕭:風吹動樹葉的聲音。[5]萬里:遠離故鄉(xiāng)。悲秋:秋天萬物蕭瑟,令人生悲。常作客:長年羈旅異鄉(xiāng)。[6]百年:猶一生。[7]“艱難”句:意謂時世艱難,自己又華年已逝,鬢發(fā)日白。苦恨:極恨。繁霜鬢:白發(fā)多。[8]“潦倒”句:意謂潦倒之時本可借酒澆愁,無奈又因肺病而停飲,使愁苦無法排遣。潦倒:失意,衰頹。
登岳陽樓[1]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2],乾坤日夜浮[3]。親
朋無一字[4],老病有孤舟[5]。戎馬關(guān)山北[6],憑軒涕泗流[7]。
[1]這首詩是大歷三年(768)冬杜甫由夔州出峽,漂泊江湘,登岳陽樓所作。形象描繪出洞庭湖水勢浩瀚的雄偉景象,抒發(fā)了家國多難和個人羈旅窮愁的悲哀 岳陽樓:即岳陽城西門樓,下臨洞庭。[2]“吳楚”句:意謂吳楚兩地宛如被湖水分做兩半。吳楚:指春秋戰(zhàn)國時吳、楚兩國之地、包括長江中下游湖北、湖南、安徽、江西、江蘇、浙江等省。大致說來,湖在楚地的東南,吳地又在湖的東南。坼(che):分開。[3]“乾坤”句:意謂整個宇宙都好像浮在湖面上。《水經(jīng)注·湘水注》說:“洞庭湖水,廣圓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沒于其中 ” 乾坤:指天地,包括日月。[4]字:指書信。[5]老病:杜甫這一年五十七歲,患多種疾病。有孤舟:杜甫一家出蜀后未曾定居,一直過著船居生活。[6]戎馬:兵馬,比喻戰(zhàn)爭。北方戰(zhàn)事未息。這年秋冬,吐蕃仍侵掠隴右、關(guān)中一帶,長安戒嚴,唐王朝調(diào)兵抗擊。關(guān)山北:指岳陽以北中原及邊塞地區(qū)。[7]憑軒:倚靠樓窗。
[解讀鑒賞]
孟子曾經(jīng)說,孔子是一位集大成的圣人。什么叫“集大成”?他舉了個例子說,好比一個音樂大合奏,其中有各種各樣的樂器,以鐘的“金聲”為開始,以磬的“玉振”為結(jié)束。它與個別樂器的獨奏不同,它需要智慧和技巧,也需要氣魄和力量。那是一種兼長并美的品質(zhì)和才能,不是隨便哪一個人都能具備的。在我國詩史上,也有這樣一位集大成的詩人,那就是被歷代讀書人尊為“詩圣”,將其詩目為“詩史”的杜甫。
我國詩歌發(fā)展到唐代已經(jīng)到了足以集大成的時代。唐代名家輩出,風格多彩。王維的高妙、李白的俊逸、韓愈的奇崛、李商隱的窈眇,固然皆屬詩苑名花,就連孟郊之寒、賈島之瘦、盧仝的怪誕、李賀的詭奇,也要算詩苑異草。然而如果站在客觀的立場來評斷,想要從這種種繽紛歧異的風格中推選出一位能夠稱為集大成的代表作者,則除杜甫之外,誰也不足以當之。
杜甫之所以能夠集大成,首先是由于他具有集大成的胸襟和容量。他博觀兼采古人和今人的長處,對各種詩體融會運用,開創(chuàng)變化,千匯萬狀,無所不工。他的詩有的工整秀麗,有的老健疏朗,有的聲律精美,有的沉郁頓挫。無論妍媸巨細他都能收羅筆下,一切人情物態(tài)他都能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杜甫在古體詩和近體詩上各有獨到成就,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前人聲律技巧的基礎(chǔ)上對七言律詩體式的開拓和發(fā)展。在這一點上,他與李白存在著態(tài)度的差異,李白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古風》);而杜甫說,“不薄今人愛古人”,“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戲為六絕句》)——這實在就是李白的七言律詩始終比不上杜甫的主要原因!關(guān)于杜甫對七律的拓展,大家可以參考我寫的《杜甫〈秋興八首〉說集》一書,這里就不贅言了。杜甫之所以能夠集大成的第二個原因,是由于他具有一份博大均衡而且健全的才性。杜甫生活在唐王朝由盛而衰急劇轉(zhuǎn)變的時代,他所看到的和親身經(jīng)歷的都是戰(zhàn)亂流離和憂傷痛苦。然而他既不像李白那樣白云在天,飄逸絕塵;也不像王維那樣逃隱于禪,消極淡漠;甚至他也不像屈原那樣完全被痛苦所擊倒而懷沙自沉。杜甫就是杜甫,他能夠正視、擔荷并且反映時代的苦難。就像大地上一座堅實難移的大山,任憑時代血與淚的沖洗侵襲,卻能默默地把它們化為沃土,給后世留下滿山生命的碧綠。不過,杜甫之所以能夠集大成還有第三個更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在修養(yǎng)與人格上也凝成了集大成的境界——實現(xiàn)了一種詩人感情與儒家道德的自然而完美的融合。我國傳統(tǒng)文化強調(diào)教化的作用,輕視那些純美或純情的作品,然而很多教化的內(nèi)容又往往虛浮空泛,與詩人的感情存在著一定的距離。像中唐白居易的諷喻詩,內(nèi)容當然很好,但那僅僅是一種出于理性的是非善惡之辨,終究難以成為第一流的好詩。唯有杜甫,他的詩中所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那種忠愛仁厚之情乃是出于一種天性至情的流露,因此總是帶著震撼人心的感發(fā)力量。這在詩人之中是極為難得的。全面介紹杜甫集大成的成就在這樣一篇短短幾千字的文章中絕難做到,我們在這一章里只能結(jié)合部分作品對杜甫的思想和藝術(shù)做一簡單的、局部的介紹。下面我們就來看他的一首五言古詩的代表作——《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杜甫本是襄陽人,后徙河南鞏縣,但他的遠祖杜預是京兆杜陵人,所以杜甫在詩中經(jīng)常自稱“杜陵野老”。唐玄宗開元(713—741)年間他曾到長安參加科考,沒有考中;天寶六載(747)他又到長安參加一次特別考試,由于奸相李林甫搗鬼,報稱“野無遺賢”,他又沒有考中。有的人考不上也就算了,因為他們以為在朝廷為官無非就是追求個人的功名利祿而已,但杜甫不是這樣的人,他是把在朝為官與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志意緊密聯(lián)系起來的。那么杜甫的理想志意是什么呢?就是“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和“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堯舜時代是中國儒家認為最理想的盛世,稷和契都是輔佐舜的賢臣。稷教民耕種,天下有一個人沒有吃飽他都認為是自己的責任;契負責民事,天下有一家一戶不安樂他也認為是自己的責任。杜甫以一個“布衣”的身份而懷抱這樣的理想,自然是很不現(xiàn)實的。可是他說,“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不會放棄這個理想! 后來到天寶十載(751),杜甫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向玄宗獻《三大禮賦》,得到玄宗的賞識,召試文章并送隸有司參列選序。這一等又是四年,直到天寶十四載才得到一個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的官職。在這一年的十一月,他從長安去奉先縣探望妻子家人,寫下了這首有名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首詩以議論為主,雜以敘事,所用基本上是“賦”的表現(xiàn)方法,全詩語氣口吻中帶有強烈的直接感發(fā)。
在講詩經(jīng)的那一章里我們講過,“賦”這種表現(xiàn)方法的效果不一定就不如“比”和“興”。《鄭風·將仲子》通過一個女孩子對她所愛的男子翻來覆去的叮嚀,生動地表現(xiàn)了這個女孩子心中那份纏綿的感情。現(xiàn)在,杜甫這首詩的第一大段又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例證。你看,“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zhuǎn)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這是詩人在敘述自己的理想,但敘述理想為什么要用那樣的口氣?為什么要說“一何愚”?為什么要說“意轉(zhuǎn)拙”?那是因為,他深知他的理想是如何的不合時宜,深知它會給自己帶來終身的悲劇。然而什么叫“許身”?女子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給一個男子叫做“許身”。在封建社會,那是一種永遠也不能改變的契約。而詩人也就這樣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給“竊比稷與契”的理想了。他說,即使這個理想不能實現(xiàn),我也要為它做終生的努力! 這里邊,其實已經(jīng)有了一番意思上的轉(zhuǎn)折盤旋。但這還不夠,接下來他又有另外的一層轉(zhuǎn)折——“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他說,我并不是沒有考慮過歸隱江湖去過那瀟灑自在的日子,可是我既然遇到了一個英明的君主,就實在不忍心離開他遠走高飛。從歷史上看,唐玄宗在早年的確是一個英明干練的君主,否則就不會有媲美貞觀的開元盛世,而且玄宗曾經(jīng)賞識過杜甫,感情深厚的杜甫對這些事情一直到晚年還記憶猶新。所以我以為,杜甫雖然對玄宗晚年的驕侈以及因此招來的禍亂深為痛心,但他在這里所說的“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兩句確實是由衷之言,并不是信口說說而已的。可是盡管如此,以朝廷之大,難道就缺少你這樣一個小人物嗎?“當今廊廟具,構(gòu)廈豈云缺”,這又是一層轉(zhuǎn)折。但接下來詩人又誠懇地陳述他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 他說,盡管朝廷有我不多,無我不少,但盡忠朝廷乃是我的本性,就像葵花永遠朝著太陽一樣,那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詩寫至此,本來已經(jīng)把內(nèi)心那種盤旋反復的感情表達得很清楚了,可是詩人還覺得意猶未盡,下面又接上幾層轉(zhuǎn)折。他說,你看那些螞蟻一類的昆蟲,只要在自己的洞穴里儲足食物也就夠了,我為什么總是羨慕那巨大的鯨魚,渴望壓倒那海上的波濤?既然有這樣的渴望我就應(yīng)該去干謁權(quán)貴,盡快為自己在朝廷上找到一個位置,可是我為什么又恥于做那種事情,以至蹉跎至今? 既然如此,學巢父、許由那樣隱居避世不是也很好嗎? 可是我又不能放棄“竊比稷與契”的理想。怎樣解決這些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呢? 沒有辦法的,只有先喝幾杯酒,暫時把它忘掉吧! 在戰(zhàn)火方興的亂世卻抱著“竊比稷與契”的幻想,位卑言輕卻固執(zhí)地以天下為己任——這實在是杜甫一生悲劇的根源,但也是杜詩那種博大深厚的感發(fā)力量的源泉! 杜甫這首詩的第一大段反反復復地向讀者陳述他的這種矛盾和無可奈何的苦衷,每隔幾句就是一層轉(zhuǎn)折,有的地方幾乎是兩句一轉(zhuǎn)或者一句一轉(zhuǎn)。每一層轉(zhuǎn)折實際上都是更深入地披露自己的內(nèi)心,那種真誠與執(zhí)著使人們讀這首詩的時候很難不動感情。
杜甫從長安去奉先縣,途中經(jīng)過驪山。驪山離長安六十里,上面有華清宮溫泉。這個時候,唐玄宗與楊貴妃正在華清宮享樂,把國家大事完全拋在了腦后。可是你要知道,安祿山在范陽叛亂正是天寶十四載(755)的十一月! 這時候他已經(jīng)起兵,只不過由于路途遙遠,消息還沒有傳到長安而已。值得注意的是,杜甫以詩人的銳敏,分明已經(jīng)有了預感。而且在這首詩中,他把這種預感通過一些象喻表現(xiàn)出來了。比如“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兩句就是如此。“蚩尤”在這里指的是霧,因為傳說黃帝的時候蚩尤作亂,曾經(jīng)造了滿天的大霧來圍困黃帝的軍隊。杜甫說,驪山凌晨大霧塞空,人走在山路上一步一滑,十分危險。這從表面上看不過是行路所歷與所見,但他所用的語匯和形象卻暗示了刀兵將起的一種不安定之感。再比如,“御榻在嵽嵲”的“御榻”指皇帝的座位,而“嵽嵲”則是山高的樣子。唐代華清宮確實是在驪山頂上,這有晚唐杜牧的“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過華清宮》)為證,因此杜甫在這里完全是寫實。但“嵽嵲”押的是入聲韻,而且字形很繁難,是兩個不常見的字,這兩個字從聲音到形狀都給人一種不安定的感覺。其他像“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樂動殷膠葛”等也都是如此。這是杜甫在藝術(shù)上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在我國詩史上,善于使用象喻的詩人還有陶淵明和李商隱,但這三個人的風格大有區(qū)別:李商隱經(jīng)常寫一些“珠有淚”、“玉生煙”等現(xiàn)實中根本就沒有的東西,因此可以說他的象喻乃是“緣情造物”;陶淵明所常寫的松、鳥等物雖然現(xiàn)實中有,可他所寫的自是他心中的松、鳥,而不是現(xiàn)實中的松、鳥,因此可以說他的象喻是“以心托物”;只有杜甫,他所寫的都是眼前實有之物,但同時又是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意象,因此可以說他是“以情注物”。杜甫的這個特點,在他晚年的七律里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
在這第二大段之中我們還有一個要注意的地方就是杜甫對朝廷君臣腐敗生活的指責。唐玄宗好大喜功,寵信宦官,而且晚年很昏庸,所用的李林甫、楊國忠等都是欺君誤國的奸相。天寶六載(747)玄宗下詔舉行特別考試以選拔人才,宰相李林甫卻命令考官一個也不許錄取,然后向玄宗祝賀,說是“野無遺賢”。天寶十三載霖雨傷稼,宰相楊國忠隱瞞災情,找了些好糧食給玄宗看,說霖雨雖多卻沒有傷害莊稼。杜甫說,你們這些當權(quán)的大臣享受著皇上的豐厚賞賜,卻把國家搞到今天這種危機四伏的地步,難道你們心里就不恐懼嗎? 而且,“況聞內(nèi)金盤,盡在衛(wèi)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zhì)”——這是把矛頭直接指向了楊貴妃姐妹兄弟。皇親國戚的窮奢極侈和老百姓的饑寒交迫已經(jīng)形成的鮮明的對比,一個國家到了這種地步怎能繼續(xù)粉飾太平! 講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們還要聯(lián)系杜詩在藝術(shù)上的另一個獨特之處,那就是詩中不避丑拙。杜甫有一首《義鵠行》講述一只“義鵠”除暴安良殺死白蛇的故事。當寫到鵠從高空把兇惡的蛇擊落在地時,他說那條蛇“折尾能一掉,飽腸皆已穿”——寫得真是鮮血淋漓,令人恐懼。而在另一首《述懷》詩中他說,“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試想,見天子在杜甫是何等隆重的事情,但他如實寫出了自己從長安逃到鳳翔時的狼狽形象,絲毫不加粉飾。“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也是一樣,這是杜甫的千古名句,寫得多么直率,對丑惡的現(xiàn)實一點兒也不加隱諱。我以為,杜甫寫詩之所以能不避丑拙,那是因為他心中感情的質(zhì)量是博大深厚而且真摯的。杜甫也有寫得很美的詩,但那些詩別的詩人也能模仿,不能夠算是他的獨特之處,而他的不避丑拙絕不是感情淺薄的人所能夠模仿得了的。
杜甫這首詩在章法上也十分嚴謹。他本來是寫凌晨路過驪山途中所見,由此而引發(fā)出從“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開始的一番大議論。但“路有凍死骨”一句,又了無痕跡地回到了路上。這種收縱自如的筆力,一般人是不容易做到的。那么,既然又回到了路上所見,他的第三大段就接著走他的路了:在涇渭二水交匯的地方,他看到?jīng)坝康暮铀简v而下,那氣勢像是把天柱都要沖折了,幸虧河上的橋還沒有斷,但已經(jīng)發(fā)出了搖動的聲音。行人互相拉扯著過橋,心中越著急越覺得河太寬,橋太長,總也走不到頭。這幾句寫景同樣充滿了風雨欲來的暗示,尤其是他用了“天柱”這個詞,《列子·湯問篇》說:“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在這里,這個典故暗示了詩人心中對時局的憂慮。杜甫這個人,他不但對國家有深厚的感情,對自己的妻子兒女也有深厚的感情,“庶往共饑渴”一句寫得真是情深意切。他說,我的妻子兒女都寄居在奉先縣,我沒有力量使他們生活得更好一些,只能做到去和他們共同分擔這缺衣少食的生活,以減輕一點兒心中對他們的歉疚。但是我一進門就聽到哭聲,原來我的小兒子已經(jīng)因饑餓而死! 然而在這樣的悲痛中,杜甫所想到的是什么?他說“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我一個做官的人,既免租稅又可以不當兵,尚且遭此不幸,那些平民老百姓又怎能活得下去! 本來,凡是好詩一定都有一份真摯的感情在里面,但一般人最真摯的感情往往都是一己的悲歡離合和喜怒哀樂。像李商隱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無題》),像晏幾道的“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臨江仙》),寫得當然也很好,但只是個人的愛情,當不得“博大”二字。而杜甫首先考慮的往往不是個人:當長安淪陷之后,杜甫把家眷安置在鄜州羌村,自己只身去靈武投奔肅宗,半路被叛軍俘虜?shù)介L安,他又冒著生命危險逃出長安到鳳翔,終于見到了肅宗。當時鄜州曾被叛軍占領(lǐng),他心里是多么惦念妻子兒女的安危,多么想回家去看看,可是他說什么?他說,“涕淚受拾遺,流離主恩厚。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述懷》)! 即使在他晚年從四川漂流到湖南,身體衰老多病、生活困頓流離的時候,他所關(guān)心的是什么?是“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登岳陽樓》)——國家西北邊疆戰(zhàn)事又起,當我登上岳陽樓望著那浩瀚無涯、動蕩不安的洞庭湖時,就止不住地為亂世蒼生流下淚來! 所以,杜甫真的是一個堅持自己的理想志意一直到死都沒有改變的人。而且,他所關(guān)懷的范圍那么博大,以至“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所有這些煩惱憂愁堆積得像高山一樣,浩蕩無邊,沒有辦法理出一個頭緒! 讀杜甫的詩集我們可以看到,作為一個詩人,杜甫對國家、人民、妻兒、好友,直到自然界的一魚一鳥、一花一木,都始終保持著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懷與熱情。盡管他晚年“牙齒半落左耳聾”(《復陰》),“此生已愧須人扶”(《暮秋枉裴道州手札遣興呈蘇渙侍御》),但在他的詩歌中,卻永遠活躍著一顆不死的心。北宋政治家王安石題他的畫像說:“所以見公畫,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南宋愛國詩人陸游讀他的詩說:“后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咨。”而著名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則在監(jiān)獄里集杜詩成200首絕句,并且說,凡是自己想說的話,杜甫已經(jīng)全都說過了。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杜詩中那種千古常新的感發(fā)力量對我國的民族精神和愛國傳統(tǒng)所起的作用有多么大。
為了使大家對杜甫七言律詩的成就稍作了解,我們還選了杜甫的《秋興八首》。杜甫晚年到夔州以后所寫的格律詩有兩種不同風格,一種是橫放杰出完全打破了格律的作品,一種是謹守格律但在句法和意象上有拓展和變化的作品。前者可以《白帝城最高樓》為代表,后者則以《秋興八首》為代表。這兩種作品的風格雖然看起來迥然相異,實際上都是杜甫晚年對格律之運用已經(jīng)達到完全從心所欲之地步的表現(xiàn)。《秋興八首》是一組詩。杜甫晚年漂泊西南,在成都住過幾年,離開成都后準備乘舟東下回到中原,途中在夔州住了一年多。這一組詩就是在夔州度過第二個秋天時有感而作。杜甫從夔州秋日的景物興起感發(fā),引起了對長安的思念,這八首詩首尾相連,記載了他越來越強烈的感發(fā)的線索,所以它們是一個整體,每首詩的前后次序是不可以顛倒的。但我們現(xiàn)在時間有限,只能看《秋興八首》的第一首。
宋玉《九辯》說,“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陸機《文賦》說,“悲落葉于勁秋”,秋天草木的凋謝是最容易引起詩人感發(fā)的。“玉露凋傷楓樹林”這一句,在凄涼之中還有一種艷麗的感覺。因為“玉露”有白色的暗示,白是一種冷色;“楓樹林”有紅色的暗示,紅是一種暖色。它不像李白的“玉階生白露”完全是寒冷的色調(diào),倒有點兒像馮延巳的“和淚試嚴妝”,在悲哀中藏有熱烈。這兩種顏色的強烈對比,就更增強了“凋傷”這個詞給人的感覺。“巫山巫峽氣蕭森”是從夔州東望之所見,點出了他現(xiàn)在是身在夔州。“巫山”——上到長江兩岸的高山;“巫峽”——下到深谷之間長江的流水。這雖然只是兩個地名,但其中有一種包羅一切的“張力”:從高處到低處,從天到地,從山到水,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已經(jīng)被蕭森的秋意籠罩無余了。這就像拍電視,先給你一個整體的廣角鏡頭,定下了一個整體大氣候的基調(diào),然后再具體來表現(xiàn)它是怎樣的蕭條和肅殺。他說那是,“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我在七十年代末回國講學的時候曾經(jīng)從西安經(jīng)秦嶺到成都,然后到重慶,從重慶坐船經(jīng)三峽東下,走的就是杜甫曾經(jīng)走過的路。三峽江水湍急,奔騰而下,那真是“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在三峽的船上,向前看是滔滔的江水無盡頭,向后看也是滔滔的江水無盡頭,滿江洶涌的波浪好像一直打到天邊。船過巫山巫峽時,兩岸山上都是陰云籠罩,景色看不清楚。船上的工作人員告訴我說,這里經(jīng)常就是這個樣子,很難得遇到晴天。所以我想,杜甫當年看到的一定也是這樣一種天氣的景色。江面上波濤連天,天空中陰云接地,這都是客觀的寫實。但那波濤風云遮天蓋地、夔門三峽秋氣逼人的陰晦蒼涼的景觀,就與杜甫當時時代的背景有了一種“象喻”的聯(lián)系。在杜甫離開長安之后的這些年里,安史之亂雖被平定,但藩鎮(zhèn)的勢力有增無減,大小戰(zhàn)亂接連不斷。長安城曾被吐蕃攻陷,皇帝曾又一次逃亡。就連蜀中也有過不止一次的叛亂。天地間到處都是一片動蕩的、不安定的景象。而且杜甫本身也在大唐王朝的動蕩混亂之中飽受顛沛流離之苦,他自己的命運也是和時代的災難結(jié)合在一起的。王嗣奭《杜臆》評論這幾句說:“首章發(fā)興四句,便影時事。”杜詩開闊博大與眾不同,別人的詩能寫出自己的悲哀就很好了,而杜甫的詩帶有時代的感慨和悲哀。但是我不同意王嗣奭“便影時事”的說法。因為“影”是影射,影射就像猜謎,是一種有心的安排。可杜甫之所以了不起,是因為他那種對時世的關(guān)懷并不是有心安排的,他的胸懷感情本來就博大深厚,當他看到這“巫山巫峽氣蕭森”的秋景時,開口就帶出了時代和身世的雙重悲哀。有的人學杜詩,也寫些家國的感慨,卻總是離不開造作,而杜甫的感慨是自然的。
這首詩的題目是《秋興》,是由秋天的景色所引出來的興發(fā)感動。那么他寫完了這夔州秋色的大環(huán)境之后就要寫自己的感情了,那是“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菊花開在秋天,所以這“叢菊”回應(yīng)了詩題中那個“秋”字。什么是“兩開”?杜甫在聽到官軍收復了安史叛軍根據(jù)地河北一帶的時候曾寫詩說:“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他在年已垂老時決定離開蜀中,經(jīng)三峽乘船東下到湖南湖北一帶,然后回故鄉(xiāng)洛陽,然后再轉(zhuǎn)去長安。他是在大歷元年春天到的夔州,而在大歷三年正月離開夔州出峽。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大歷二年的秋天。“他日”可以指過去也可以指未來,在這里是指過去。這“他日淚”并不是現(xiàn)在流下的眼淚,而是說,山上那些黃色和白色的野菊,一點一點的多么像我去年秋天因思鄉(xiāng)而流下的一滴一滴的眼淚。去年此時他漂泊在他鄉(xiāng),今年此時他仍然滯留在他鄉(xiāng),但這只是暫時的,他始終沒有放棄回鄉(xiāng)的打算。因此他說,我不能放棄我的船,我隨時準備登上我的船,我要靠它回到故園去,它是我唯一的依賴和指望,是“孤舟一系故園心”! 你看,他從玉露凋傷的秋天景色寫起,他那感發(fā)生命的活動蹤跡一步一步地寫到了他的故園。
可是他沒有機會回到故園,秋意卻越來越深了,秋風也越來越冷了,當?shù)厝思叶奸_始做寒衣了。在杜甫的詩中,常常都是有脈絡(luò)連通的。“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又一次回應(yīng)了詩題中的“秋”字。過去人們冬天穿棉衣,棉衣穿過一冬,里邊的棉花就板結(jié)起來不暖和了,到秋天就要拆洗重做。“砧”,是搗衣石。夔州的白帝城是一個山城。現(xiàn)在你聽那山上山下的人家,已經(jīng)到處都是刀剪聲和搗衣的聲音。人們的生活習慣都是差不多的,都是在秋天拆洗寒衣。可是我杜甫帶著我的一家漂泊在旅途中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始終沒有一個安定的生活,我用什么來抵御羈旅途中的寒冷?這令人想起清朝詩人黃仲則的兩句詩“全家都在秋風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這第一首詩,從夔州的秋天起興引出了他的感發(fā),而他感發(fā)的重點則在對“故園”的思念。
在下面幾首里,他的故園之思一首比一首強烈,一首比一首急切,從現(xiàn)實中夔州的秋天一直寫到記憶中往昔長安的春日。不過,這八首詩我們沒有時間一首一首地講了。總之,杜甫的《秋興八首》既有嚴謹?shù)恼路ńY(jié)構(gòu)又有強烈的感情驅(qū)動,他的意象描寫既反映了現(xiàn)實又超脫出現(xiàn)實。就好像蜂之釀蜜,那蜜雖然采自百花,卻已不屬于百花中的任何一種。這在中國詩的意境中,尤其是在七言律詩的意境中,是一種極為可貴的開拓。
[閱讀思考]
1. 試分析《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在思想和藝術(shù)上的特色。
2. 為什么說杜甫《秋興八首》中的意象描寫既反映了現(xiàn)實又超脫出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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