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學與社會文化·清代文學與科舉制度·尋求時文與文章的內在溝通
既然科舉是出仕的必由之路,既然時文寫作是無法回避的,無論是自我解嘲或自大其體,甚至真誠地將它視為一種文學資源來汲取——既然已付出那么多的精力,何必白白浪費呢——人們都需要為八股文尋找一點理由,使它看上去不是那么徹底的無價值,以便使自己為它耗費的精力不至于顯得太無聊和可笑。
八股文被稱為時文,表明它是相對于傳統文體——古文而存在的,正像時尚作為流行趣味相對于傳統趣味成立一樣。正統古文作家出于維護文體純潔性的動機,往往在與時文的區別中界定古文。如魏禧答人問古文,曰:“欲知君子,遠于小人而已;欲知古文,遠于時文而已矣。”①或像焦循那樣,從文體特征入手,說明“古文以意,時文以形”的異趣②。但為八股文辯護的人,則認為兩者之間其實并無不可逾越的藩籬。如潘耒《吳楞香制義序》云:
國家設科取士,急欲得宏通英偉之材,以為當世用。然帖括繩尺之文,每不足以羅天下士;而士之才高意廣者,或俯視制舉業為不足為,于是有白首而不遇者。天下淺識諛聞之士,遂謂古學之與時趨判然若冰炭之不相入,以通經學古為戒,以速化捷得為賢,則亦過矣。夫世未有不通乎古而能通乎今者,亦未有高材閎覽之士能為彼不能為此者。①
更值得注意的是焦袁熹的觀點,他認為文學成就是由多方面因素決定的,不取決于學習經歷,也不取決于科舉是否順利。“王元美最為早達,吾觀其鄉試王會圖一表,筆力直類唐人,為三百年四六文字之冠,后乃轉更不通耳。然則科舉一事了之,亦無以為也。歸熙甫潦倒公車,晚得一第,其集中文多是舉人時作。舉人之去秀才幾何?然則科舉之不了,亦未大害也”。關鍵還是在于人的才能有偏至:“有才識數十字,胸中無一寸書,而獨能為墨卷之文者;又有檀左屈宋呼集腕底,韓柳歐蘇奔湊毫端,而獨不能為墨卷之文,強為之去之彌遠者。”②這代表了思考科舉與文學之關系的另一種思路。
不管這種思路是否有道理,當人們換一個角度來看八股文和文學的關系時,馬上就發現兩者在某些層次上是可以溝通的。有人甚至倡為“時藝古文不二”之說③,這當然是很聳人聽聞的,沒有嚴密的論證恐怕很難說服人。明代袁宏道 《與友人論時文書》寫道:“當代以文取士,謂之舉業。士雖借以取世資,弗貴也,厭其時也。走獨謬謂不然,夫以后視今,今猶古也;以文取士,文猶詩也。后千百年安知不瞿唐而盧駱之,顧奚必古文辭而后不朽哉?”他是從“真”的角度來立論的。在他看來,所謂古文至今已敝極,“愈古愈近,愈似愈贗”,只有出主入奴的模仿,既無真氣也無創造性。相比之下,倒是八股文還有些可取之處:“其體無沿襲,其詞必極才之所至,其調年變而月不同,手眼各出,機軸亦異。一百年來,上之所以取士,與士之伸其獨往者,僅有此文。”為此他批評那些厚古薄今之士:“彼不知有時也,安知有文!”①中郎對八股文藝術性的推崇,能否得人首肯很難說,但這至少表明,只要換個角度看,時文也有與一般文章相通的特性。所以到清代,站在時文立場的人敢于聲稱:“到得八股之法講說既熟,則一切詩古文辭皆可自尋入路。故時文不通,不可以學古。”②而站在古文立場的人,也承認八股文的訓練是有助于詩古文寫作思理清晰的。王漁洋《池北偶談·談藝三》載:
予嘗見一布衣有詩名者,其詩多有格格不達。以問汪鈍翁編修,云:“此君坐未嘗解為時文故耳。時文雖無與詩古文,然不解八股,即理路終不分明。”近見王惲《玉堂嘉話》一條,鹿庵先生曰:“作文字當從科舉中來。不然,而汗漫披猖,是出入不由戶也。”亦與此意同。③
梁章鉅《制義叢話》卷二引此文,以為“此論實確不可易。今之作八韻試律者,必以八股之法行之;且今之工于作奏疏及長于作官牘文書者,亦未有不從八股格法來,而能文從字順,各識職者也”④。無獨有偶,袁枚《隨園詩話》也記載了一段對話:
時文之學,有害于詩,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貫之理。余案頭有某公詩一冊,其人負重名。郭運青侍講適來,讀之,引手橫截于五七字之間,曰:“詩雖工,氣脈不貫。其人殆不能時文者耶?”余曰:“是也。”郭甚喜,自夸眼力之高。后與程魚門論及之,程亦韙其言。余曰:“古韓柳歐蘇,俱非為時文者,何以詩皆流貫?”程曰:“韓柳歐蘇所為策論應試之文,皆今之時文也。不曾從事于此,則心不細而脈不清。”①
這并不是八股時代的神話,因為評論家們的確在時文和詩古文辭間看到某些一致性。比如黃生指出:“律詩之體,兼古文、時文而有之。蓋五言八句,猶之乎四股八比也。今秀才家為詩,易有時文氣,而反不知學時文之起承轉合,可發一笑。至其拘于聲律,不得不生倒敘、省文、縮脈、映帶諸法,并與古文同一關捩。是故不知時文者,不可與言詩;不知古文者,猶不可與言詩。”②他們指出詩歌結構、技法與古文、時文的一致,應該說是有眼光的,當代學者也曾引申焦循《時文說》、江國霖《制義叢話序》的說法,承認八股文體確實融入了詩賦的文體特征和技藝③。但他們譏笑別人做律詩、古文不用時文技法,進而斷言不知時文、古文者不可與言詩,就值得斟酌了。
正如錢仲聯先生所指出的,古文和時文交相影響,主要在于古文影響時文的一面,“古文影響時文,所以提高時文的水準;而時文影響古文,則是降低古文的品格”④。錢先生未申說其中的道理,實際上這個問題涉及到不同文體在體制、風格互涉時遵循的基本原則。在中國古代的藝術觀念中,不同文體間體制、風格的互涉是有方向性的,基本原則是以古入近、以高行卑,即較古的體制、風格要素可行于后出文體,反之則不可。沈德潛說“樂府中不宜雜古詩體,恐散樸也;作古詩正須得樂府意。古詩中不宜雜律詩體,恐凝滯也;作律詩正須得古風格。與寫篆八分不得入楷法,寫楷書宜入篆八分法同意”⑤,闡發的就是這個道理。依據這種互涉原則,古文筆意可入時文,時文筆意卻不可入古文。正如徐時夏所論:“古文與時文原迥然不同。今之舉入、進士僥幸廁名花榜,便自以昌黎、柳州,輒縱筆為人作序作傳作碑銘,而人亦以其舉人、進士也,重而求之。殊不知以古文之筆為時文,便妙不可言;以時文之筆為古文,便成笑譜。”①職是之故,在古文和時文之間,就出現兩種截然對立的文體策略:古文為保持文體純潔性,極力排斥時文及其他文體因素;而時文為充實其內涵,卻積極引入古文因素。前者如古文家方苞《與熊藝成書》《與章泰占書》勸對方力戒時文;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也說:“古文之體忌小說,忌語錄,忌詩話,忌時文,忌尺牘,此五者不去,非古文也。”②后者則如鄭蘇年說:“八股與古文雖判為兩途,然不能古文者,其八股必凡近纖靡,不足以自立。”③事實上,明代唐順之、茅坤、歸有光、黃淳耀、艾南英等時文秀出一時,也都與援古文之筆入時文有關④。而清代康熙十二年狀元韓菼則是這方面最成功的作家,“其舉子業以古文為時文,大則鯨魚碧海,細亦翡翠蘭苕,輇才小生,率瞠目不解為何語。及掇取大魁以去,文名震一時,于是一哄之市、三尺之童,無不知有慕廬先生也者。殘膏剩馥,沾丐后人;起衰之功,直比昌黎、斗山矣”⑤。此后還有“北隨園”邊連寶“以古文為時文”⑥,海陵沈龍祥“執以古文為時文之說”⑦,形成清代時文中一股獨特的潮流。
這種文體學上的價值取向,實際是作者立足于古文立場的反映,表明了作者最終是以古文為價值歸宿的。我們從惠周惕《列科文錄序》對自己學習和寫作經歷的敘述中,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一點:“余始入家塾,先君子授余先輩小題文一編,是時年幼,未能讀也。及稍長,通五經章句,間取一讀之,辨其對偶,別其體裁,以為時文之法度如是而止矣。是時心壯氣盛,將有志于古文,斥之為不足學。每讀史漢唐宋之文,愛其文筆馳騁,銳意欲效之。及為制義,輒仿佛其氣象,摹擬其字句,自以為古文矣。或出以示人,或持以應試,亦無不以古文許之也。”中年見識既廣,閱歷亦富,始疑向之自以為古文者非也。于是退而讀書,上自六經,下及唐宋元明諸家,乃恍然有悟。更讀先輩制義,則“向之所謂平淡者,今之所謂雋永矣;向之所謂徑省者,今之所謂駿快矣;向之所謂反復易厭者,今之所謂曲折縈洄矣;向之所謂議論不足者,今之所謂氣象沉郁矣;向之所謂繩檢自困者,今之所謂首尾完密矣。蓋其開合起伏頓挫擒縱之法一本于古文,特其辭少異耳”①。作者初以古文、時文為兩途,棄時文不讀;既而以古文為目標,求其氣象、字句之形似;最終理解時文結構、筆法皆本于古文,得二者相通之理。整個學習過程完全是以古文為準則為歸宿的,體現了清代士人尋求時文與古文之內在溝通的一般路徑。
考察這股援古入時之風在清代的流行,不能忽視桐城派所起的作用,這在當代學者的研究中已有論述②。早期桐城派作家戴名世即曾提出“以古文為時文”的主張,桐城派宗師方苞雖嚴戒時文入古文,但卻主張將古文義法用于制舉之文。這就是《古文約選序例》所說的“學者能切究于此,而以求《左》《史》之義法,則能觸類而通,為制舉之文,敷陳策論,俾有余裕矣”。而在實際寫作中,他的古文其實并沒有杜絕時文習氣的沾染,以致被目為“以古文為時文,卻以時文為古文”①,又被朱仕琇目為時文變調②。乾隆初年,他還曾為朝廷編纂《欽定四書文》,顯出他在時文方面的造詣。影響所及,桐城作家對時文與古文都不持截然對立的看法。劉大櫆論時文,主張“取左、馬、韓、歐的神氣、音節,曲折與題相赴,乃為其至者”③,姚鼐《惜抱軒稿序》則說,讀嘉靖、正德間人時文后,“乃見初立經義本體與荊川、震川所以為文章之旨,恍然曰:是亦古文耳,豈二道哉”。《陽山四書義序》又說:“使為經義者能如唐應德、歸熙甫之才,則其文即古文也。”這不過是在時文中看出古文的理數,后來方濬頤則更進一步主張,不工時文,古文也不能工。他在《答于漢卿書》中指出:“文無今古,惟其是而已矣。帖括文字與碑版議論之作,體格不同而義理則一,未有不工于時文而能為古文者,未有工于古文而不能為時文者。”《復吳拙庵書》又說:“世動曰能時文者不能為古文。夫制藝代圣賢立言,其精思偉論皆從經史中出,時文之善學古文者,方足為大家。雖有排偶單行之分,然氣足理足辭足,固無施不可。時文古文,二而一者也,未有不工于時文而獨能長于古文者也。”④這種見解與前期桐城派作家比,與聲稱若不能時文,古文將更進一格的方苞比,已有了很大的不同。時文由難以躲避的壓迫轉化為一種積極的資源,甚至古文都必須靠它的滋養才能茂盛。這雖是一種提升時文價值和地位的努力,但同時也意味著古文的文體資源已開采告罄,文體變革的步履正殷殷臨近。
透過以上征引的文獻分析,籠罩在舉業陰影中的明清文學生態已約略呈現在我們面前。生活在明清時代的作者,只有贏得科舉的成功或徹底放棄科舉,才能走出舉業的陰影,步入自由寫作的陽光地帶,才有酣暢發揮性靈和天才的文學創造。而這往往需要經歷漫長的時間,只有極少數人能較快走出陰影,他們背后往往有著家族或地域文化背景的支持。沿這一思路推進,一個順理成章的結論就出現在我們面前: 文學最繁榮的江浙一帶也正是科舉最成功的地方。清代二百六十多年間112科進士,竟有25個狀元出于蘇州府,常州府、太倉州、江寧府、鎮江府還有21人,再加浙江19人,清代一半以上的狀元出自江南一帶。由此推導出的結論,似乎正與“公車之業損則風雅之事進”相對立,乃是“科第盛則文學亦盛”。但這兩個命題并不矛盾,因為著眼點各不相同:前者著眼于人們從事寫作的專心程度,后者則著眼于文學人才的解放。它們都可以作為帶有規律性的假說,引導我們進行明清文學的整體思考,并在更深入的歷史研究中重新描寫明清兩代的文學史。
注釋
① 魏禧《日錄》卷二,道光二十五年謝若庭紱園書塾重刊寧都三魏文集本。② 焦循《雕菰樓集》卷一○《時文說二》,道光四年刊本。① 潘耒《遂初堂集》卷八,康熙刊本。② 焦袁熹《此木軒文集》卷一《答曹諤廷書》引,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藏稿本。③ 湯來賀《內省齋文集》卷二○《許師六文集序》,康熙五十五年刊本。① 袁宏道《袁中郎全集》卷二一,日本元祿九年京都刊本。② 申颋《耐俗軒課兒文訓》,清刊本。③ 王士禛《池北偶談》下冊第301頁,中華書局1982年版。④ 梁章鉅《制義叢話》第35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① 袁枚《隨園詩話》卷六第149頁,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② 黃生《詩麈》卷二第87頁,黃山書社1995年版。③ 參見顧歆藝《論科舉、四書、八股文的相互制動作用》,載《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集刊》第三輯第160—16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④ 錢仲聯《桐城派古文與時文的關系問題》,載《夢苕庵清代文學論集》第78頁,中華書局1993年版。⑤ 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下,《清詩話》下冊第55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① 徐時夏《與張山來》,張潮輯《友聲新集》卷一,康熙刊本。② 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卷一,道光刊本。③ 梁章鉅《退庵隨筆》引,《清詩話續編》第3冊第199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④ 有關唐順之、茅坤、歸有光及唐宋派以古文為時文的研究,可參見鄺健行《明代唐宋派古文四大家“以古文為時文”說》,收入《香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論文選粹》(小說戲曲散文賦卷),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⑤ 鄭方坤《本朝名家詩鈔小傳》卷二,龍威秘書本。⑥ 戈濤《隨園征士生傳》,《坳堂文集》抄本,轉引自韓勝《南北隨園詩論對比研究》,2002年河北大學碩士論文。⑦ 沈龍祥《依歸草序》,《海陵文征》卷一九,道光二十三年刊本。① 惠周惕《硯溪先生遺稿》卷下,庚辰叢編本。② 參見錢仲聯《桐城派古文與時文的關系問題》;陳平原《中華文化通志·散文小說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① 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三三《與友人書》引王若霖語,嘉慶十一年刊本。② 方東樹《書林揚觶》卷下,庚辰叢編本。③ 劉大櫆《時文論》,載《劉大櫆集》第61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④ 方濬頤《方忍齋所著書·二知軒文存》,聯經事業有限公司影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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