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學的內容·宋代詞·第五、第六代詞人群的深化與融合
第五代詞人群(1208—1265)是以戴復古(1167—1243后)、孫惟信(1179—1243)、劉克莊(1187—1269)、吳文英(1207?—1269?)、陳人杰(?—1243)和黃升等為代表的“江湖詞人群”。
13世紀上半葉的詞壇,基本上是江湖名士的天下。此期詞人大多是寄人籬下,沒有獨立的社會地位和固定經濟來源而又名動天下的江湖清客,是以“業文”為生的“專業”作家。
這一階段,是兩宋詞史上的深化期。詞風走向分雙線發展:一線繼承“稼軒風”,沿著辛棄疾抒情自我化的道路繼續深化。詞作常以“自述”為題,表現江湖名士的行藏出處、意態風神,抒發自我的失意苦悶。他們崇尚抒情的痛快淋漓,而不斤斤計較字工句穩;豪壯之氣不足,狂傲之氣有余,有時不免流于粗豪叫囂,而缺乏辛棄疾那種深沉剛健之美。戴復古、孫惟信、劉克莊、陳人杰等屬于此類。另一線則傳承、師法周邦彥和姜夔,注重煉字琢句,審音守律,不尚抒情的自由,但求字句的協律典雅。寫戀情,狀物態,是他們詞作的主要題材。吳文英是其代表。
他們生活在朝野上下醉生夢死的“茍安”時代(寧宗、理宗二朝)。自1206年的“開禧北伐”失敗以后,南宋君臣對收復失地、北定中原就徹底失去了信心和希望,于是心安理得地龜縮在半壁河山,守著“一勺西湖水”,酣歌醉舞,茍且偷安。加之朝廷政治日益腐敗黑暗,“絕口用兵”(汪晫《賀新郎·開禧丁卯端午中都借石林韻》),文人士大夫大多喪失了進取之心和社會責任感,混世、厭世和憤世成為當時社會普遍流行的,也是詞作中最突出的心理常態。
這個時期詞作中的情感世界,有所拓展,表現出了詞史上未曾表現過的一種心態——灰心與絕望。
此時的文人士大夫,無論是對民族的命運,還是對個人的前途,大都是灰心絕望。他們深知,“偏安久,大義難明”,清醒地意識到朝廷、社會已是“膏肓危病”,無法救治,“寧有藥,針匕具,獻無門”(黃機《六州歌頭》)。個人的進與退,都無補于社會,所謂“用與舍,徒為爾”(馮取洽《賀新郎》),因而心灰意冷。如果說上一代詞人是希望與失望交織,進取與退避并存,那么這一代詞人就只有失望和絕望。他們一再表白“未老心先懶”(宋自遜《驀山溪》)、“道人識破灰心久”(宋自遜《賀新郎》)、“弧矢四方男子事,爭奈灰心也久”(李曾伯《賀新郎》)、“看劍功名心已死”(王涯《滿江紅》)。心如死灰,是這代詞人共有的心理狀態。
哀莫大于心死。由于對現實社會和人生前途的灰心絕望,他們轉而厭世、混世。厭世的心理,混世的態度,突出地體現在不再追求什么人生事業、社會功名,只求個體生活的清閑自在,在悠閑無所事事中消磨歲月,打發時光。于是,“閑”,就成為這代詞人共同追求的生活目標。陳人杰曾說:“人世間,只‘閑’一字,受用無窮。”(《沁園春》)其他詞人也紛紛發表愛閑求閑的聲明:“萬事全將飛雪看,一閑且問蒼天借。”(趙希邁《滿江紅》)“已沒風云豪壯氣,只思煙水閑蹤跡。”(吳淵《滿江紅》)“任當年伊呂,談笑興王,爭恁閑眠野宿。”(韓淲《洞仙歌》)辛棄疾、陸游等英雄志士為年華的等閑虛度而苦悶焦慮,恨閑惡閑。而這代詞人是愛閑樂閑,閑得滿足,閑得愜意。所謂“幸得閑中趣”,“樂取閑中日月長”(李曾伯《減字木蘭花》);“這閑福,自心許”(汪晫《賀新郎》)。
灰心絕望的詞人,面對病入膏肓的社會危機和民族危機,并沒有完全喪失正義與良知。他們也曾憂時傷世,也曾“提短劍,腰長鋏”,尋機遇,覓封侯。但由于未曾進入仕途,未曾參與政治,因此,他們只是“思想”上憂國,而“行動”上不救國,也無法、無力拯救。同樣是面對民族危機、社會憂患,辛棄疾、陸游、陳亮等“中興”詞人是隨時準備舍身投入去拯救國難,有著“舍我其誰”的使命感。而這代江湖詞人只是期待別人去解憂排難,而把自己定位為“看客”的角色。李曾伯就直言不諱地宣稱:“斷國謀王非我事,抱孫弄子聊吾適。”(《滿江紅》)朝廷剝奪了他們進取的機會,他們只能徒憂時,空憤世。久而久之,就混時玩世,心理怪圈周而復始。
這種灰心絕望、混世厭世的心理,是詞史上未曾表現過的嶄新的人生體驗和心理感受,具有獨特的歷史價值和審美價值。它顯示出:一向具有責任感、使命感和進取心的宋代知識分子,在黑暗政治的摧殘和壓抑之下,人生態度和人格精神發生了怎樣的傾斜和裂變。文士們精神的沒落和思想的頹廢,正是那個時代沒落衰敗的深層體現。
這個時期,藝術上最富有創造性的詞人是吳文英。吳文英與姜夔、周邦彥的創作傾向基本一致,而又各具面目。從周到姜、吳,藝術上經歷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周詞的語言色彩濃麗,姜詞反之而趨于清冷淡雅,至吳文英又返歸于秾艷。周詞的意象結構稠密,姜詞反之而疏朗,吳文英又復歸于綿密。吳文英似乎有意要越過“近宗”姜夔而追隨“遠祖”周邦彥,以建立與時代相近的前輩姜夔不同的藝術風格。吳文英詞的藝術個性,集中體現在語言和結構兩個方面。他的語言,富有強烈的色彩感、裝飾性和象征性。他喜歡用生僻的字眼和冷僻的典故,語言的搭配和字句的組合往往打破正常的語序和邏輯慣例,造成一種極典雅、極含蓄的藝術效果,有時則流于晦澀難懂。章法結構上,則按照類似于“意識流”的方式,把不同的時空場景濃縮雜糅在同一時空中;或者運用豐富的想象和奇特的聯想,把實有的情事與虛幻的情境錯綜疊映,使意象撲朔迷離,意境朦朧復雜。吳文英的詞因過于朦朧含蓄,因而只能在文人雅士的圈子內流傳,而很少在民間大眾中傳唱。由于失去了廣大的接受消費者,詞也就逐漸失去了在現實文化生活中原有的地位和影響力。隨著社會文化消費市場對詞的冷落,詞體命運的衰落也就為期不遠了。
第六代詞人群(1252—1310)①,是以周密(1232—1298?)、劉辰翁(1232—1297)、王沂孫、張炎(1248—1331?)、蔣捷等為代表的“遺民詞人群”。
他們生活在13世紀下半葉宋末元初的“亡國”時代。1258年,蒙古大舉侵宋,攻取四川,隨后向兩湖逼近。從此宋室處于風雨飄搖之中。1273年,蒙古兵經過四年的圍攻攻破南宋王朝的屏障襄陽城后,迅速揮師奪取江南,一路勢如破竹,南宋軍隊往往不戰自潰。1276年,宋太皇太后謝氏向元蒙進奉降表,獻上都城臨安,南宋王朝宣告滅亡。雖然文天祥、陸秀夫等民族英雄在福建、廣東一帶繼續抗元,讓南宋的年號延續了三年,但狂瀾既倒,無力回天。1279年,陸秀夫背著南宋最后一位小皇帝跳海就義,文天祥則兵敗被俘。從此,趙宋江山改由元蒙統治。“遺民”詞人就生活在這個腥風血雨、戰火連綿的時代。
從詞人群體的更迭情況來看,劉辰翁、周密等新生代登上詞壇的時候,上一代詞人劉克莊、吳文英等仍活躍在詞壇,劉、吳等詞人直到宋亡前夕才辭世。而劉辰翁這代詞人的創作主要是在宋亡以后。南宋滅亡時,劉辰翁、周密、文天祥等已年過四十,蔣捷、王沂孫年歲大略相仿,張炎接近而立之年。除文天祥在1282年就義外,其他詞人在元蒙統治下做了二三十年或更長時間的“遺民”。張炎就活到了元英宗至治(1321—1323)年間。
遺民詞人群的創作也可以分兩個營壘:劉辰翁、文天祥、羅志仁、鄧剡、汪元量和蔣捷等人屬于辛派后勁。只是由于身處亡國時代,除文天祥之外,他們大多沒有辛棄疾那種豪邁雄武之氣,詞作是斂高調,成悲涼,低沉的悲哀之音多于高亢的雄壯之調。周密、王沂孫、張炎和陳允平、仇遠等則屬于姜夔的后繼者,繼續填寫那音律精嚴的“雅詞”。只是他們的雅詞多了些亡國的哀思和更濃重的悲劇意味。
由于身經時代的巨變,處于宋末元初兩個時代,遺民詞人的創作也明顯分為兩個階段。
他們登上詞壇的時候,正值外敵憑陵、“國脈危如縷”的亡國前夕。國內朝政日益黑暗,賈似道當權,竭力壓制“憂邊”憤世的言論,使得朝野上下敢怒不敢言。賈氏又用利誘軟化手段,消磨盡了一代志士的豪氣。 時人趙必《齊天樂》詞即說:“東南半壁乾坤窄,渺人物,消磨盡。官爵網羅,功名釣餌,眼底紛紛蛙井。暮更朝令,捍格了多少,英雄豪俊。”因而,這代詞人對人生、社會比其前輩更灰心絕望。周密《隱居》詩曾說:“事有難言惟袖手,人無可語且看山。”(《草窗韻語》卷四)國事難言也不能言,言則得罪,干脆不言,故而連蒙古兵奪四川、侵兩湖、下襄陽、逼江南這樣驚天動地的事變,他們仿佛置若罔聞,詞中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有一位不知名的“業余”作者楊僉判寫過一首《一剪梅》,反映“襄陽四載弄干戈”而“朱門日日買朱蛾”的現實,算是唱出了一點憤怒之聲。
這代詞人,大多出身豪門貴族,與其前輩江湖謁客的“寒士”身份不同。身為青年貴族雅士,他們可以不做官,不入賈似道的牢籠,而有的是錢財,有的是閑暇,于是“把笙歌戀定西湖水”(王奕《賀新郎》),朝歌暮嬉,酣玩歲月,把自我封閉在與那亂世、濁世相隔的貴族“沙龍”里,討音論律,贈答唱和,描摹風月,把那“西湖十景”等名勝景致一一品題,給這風雨如磐、大廈將傾的時代和絕望而無聊的人生增添一點高雅的藝術情趣。
直到1276年都城淪陷,國家破亡,戰火燒到家門口,他們被卷入難民潮,風雅的生活、枯寂的心境被打破,才幡然易轍,用詞來抒寫亡國的悲恨、故國的哀思和流離的痛苦。抒情取向才面對那悲劇時代、苦難人生。就在這一年,劉辰翁寫出了《蘭陵王·丙子送春》,感嘆“人生流落”,國亡“無主”。
亡國之痛、故國之思,南渡詞人早有表現。而這批“遺民”詞人與南渡詞人不同的是,復國中興已完全沒有了希望,文天祥、陸秀夫抗戰的悲劇結局早就粉碎了他們任何復國的幻想。馬廷鸞《齊天樂·和張龍山壽詞》說得明白:“弱羽填波,輕裝浮海,其奈滄溟瀲滟。”“填海”救國不可能,“浮海”逃避也不可得。莽莽乾坤,都是“鐵馬蒙氈”。因而遺民詞人的亡國之痛、故國之思包含著無可奈何的絕望,而缺乏南渡詞作那種抗爭精神,只有低沉的哀吟,而無高亢的怒吼。同時,身為遺民,也不能像南渡詞人那樣直接袒露亡國之痛和故國之思,而只能是暗中飲泣,所謂“寸腸萬恨,何人共說,十年暗灑銅仙淚”(趙文《鶯啼序》)。用曲折委婉的方式,比興象征的手法,含蓄地表達深沉的亡國痛楚。他們或者通過對節序時令的感慨,或者通過詠物來寄托那不能直說卻不得不吐的亡國悲恨。所以,這個時期節序詞、詠物詞特別多,并出現了托意遙深的詠物詞專集《樂府補題》。有亡國恨而不能直接宣泄,不能放聲痛哭,更增加了這代詞人心境、詞境的悲劇性和苦澀味。
從詞史的流變看,亡國之痛、故國之思,已不是什么新鮮的情感,倒是他們在流離飄泊中對無家可歸、饑寒交迫的生存困境的體驗給詞的情感世界注入了新質。
戰亂后飄零,是這代詞人都有的經歷;“飄泊情多”、“飄零多感”(王易簡《酹江月》),是他們最突出的人生感受。伴隨飄泊感而生的是無家可歸的茫然感和危機感。流浪途中,“天慘慘,水茫茫”(劉辰翁《江城子》),他們渴望回到故鄉,然而“我已無家”(劉辰翁《江城子》)。“欲歸無路”(劉辰翁《鶯啼序》),于是深沉地浩漢:“故園一望一心酸。云又迷漫,水又迷漫。”(蔣捷《一剪梅》)
飄泊流浪,生活無著,自然是饑寒交迫。蔣捷多次表現過這種生活體驗。他有時“枯荷包冷飯”,“東奔西走”(《賀新郎》);有時“斷髭凍得成虬”(《木蘭花慢》)。劉辰翁也感嘆:“朝饑諷午,寒爐擁雪,歲晚寒辛。”“被那窮鬼揶揄數得真。”(《沁園春》)陳著也曾為“窮愁”感慨:“無生可謀。奈渾家夢飯,谷難虛貸,長年斷肉,菜亦慳搜。”(《沁園春》)亡國前生活的豪華溫馨與亡國后生活的寒酸困頓,構成了強烈的心理反差。個體生存的困境、悲涼凄苦的心境與難以割斷的亡國之恨交織,構成了這個時期詞作獨特的詞境。
從總體上看,這代詞人在詞藝和詞境上沒有多少開拓和創新,只有融合和深化。辛派后勁劉辰翁、蔣捷、汪元量等人的部分詞作,曲折哽咽,吸收了姜夔、吳文英詞的長處。而張炎、仇遠諸人也并非死守周邦彥、姜夔的藝術法則,對蘇軾、辛棄疾也有所借鑒。他們的詞雅麗而不失清疏明快,與周詞的秾艷密麗、姜詞的清剛峭拔有所不同。兩派互有傾斜和滲透。就個體而言,這代詞人中藝術成就較高、對后世影響較大的是王沂孫、張炎和蔣捷。從詞史的進程來看,這個時期既是多種詞風的融合期,也是詞史高峰狀態的結束期。
注釋
① 之所以將第六代詞人群延伸到元代的至大(1308—1311)年間,是因為張炎等遺民詞人一直活到了此時。如果以1279年宋亡為界劃斷,張炎等人后半生的詞創作,就無法納入到宋代詞史中來。歷來研究宋詞者,也都習慣把張炎視作宋代詞人。張炎既然是“宋”人,他又生活到了元初,所以宋代詞史的分期下限就不能完全按政治史的分期,不能依王朝的更迭時限來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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