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之區域學術精神與詩文風貌·中期江西:圣賢氣象與盛世文風
元代初期,江西學術與詩文經歷了大的改造,詩風文風受浙江詩文風氣的影響,發生了很大變化。但是,元代中期,江西學術在全國占有重要地位,而元代代表性的詩風文風則在江西形成。就詩文而論,元中期的中心在江西,而江西學術和詩文的中心在撫州。宋代,這里出現了王安石、陸九淵等文化名人,鄰郡的黃庭堅對這里也有很大影響。元代江西學術,從吳澄到虞集,也都是撫州人。
元中期江西之學必須從元初的吳澄說起。吳澄是有元一代儒學宗師,從學術史說,一般認為,他的學術特點是“和會朱陸”。他既以接續朱學自任,又以闡揚陸學自任。就師承說,吳澄從程若庸得饒魯之學,又受學于程紹開。饒氏宗朱融陸,程氏以陸合朱,如此說吳澄“和會朱陸”當是沒問題了。應該說,在宋元之際的江西,學術上出現和會朱陸之勢是正常的,這是在陸學故鄉之地,天下共尊朱學之時學術的自然走勢。但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吳澄之學就是“和會朱陸”。
吳澄曾說:“余少亦好雜學。”①在理學各派中,他是雜取各家。他的宇宙觀有取于張載又不同于張載,其人性論與張、程、朱同中有異,其認識論標舉陸學的“本心”論而不同于陸氏。另外,他又推尊邵雍,說:“先生之學,窮理盡性至命者也,孔子以來,一人而已。”②他對鄉前輩王安石備極推崇。其他如韓愈、歐陽修等人,他也都各有所取。他對各家的批判是十分尖刻的,《吳文正集》卷四○《尊德性道問學齋記》批判朱學,深刻驚人,直指“北溪之陳、雙峰之饒,則與彼記誦、詞章之俗學,相去何能以寸哉”!此文被王守仁《傳習錄》附《朱子晚年定論》作為附錄引去,成為反朱學的武器。吳澄直接批朱熹的言論也不少。對于陸學,他也有所批判。對于兩家門人相互攻擊,更是深惡痛絕,吳澄是以“天生豪杰之士”(《臨川先生吳公行狀》)自許的,他的愿望和追求是融會各家,開宗立派。他聲明自己對于往圣前賢之說,決不盲從,“疑其所可疑,信其所可信;去其所當去,存其所當存”(《吳文正集》卷一《三禮敘說》)。他自認為其學問規模是可以廣納眾說的:“彼之與予同者,予固服其簡且嚴矣;其不與予同者,予敢是己之是而必人之同乎己哉!亦將因其不同而致思焉。則其同也,其不同也,皆我師也。”③他在學問上當仁不讓的氣度,青年時代就已表現出來。據他自述:“予少時讀經書,疑其有誤字錯簡處,必博考詳訂而是正之。一日有先生長者見其一二,叱責曰:‘圣經如在天之日月,千古不易,何可改耶?汝何物小子,而僭妄如此!’”吳澄據理反駁:“先生長者不領予說,予亦不能從其言而遂止。”④正因為如此,才形成了自有特點的草廬之學。應該說,吳澄之學,既能融會各家,又敢標新立異。
吳澄學術繼承了江西學術追求個性、敢于標新的傳統,又能融會各家,廣納百川,在融通中形成自我。這兩點優良的學術精神,對元代江西學術與詩文產生了很好的影響。他的弟子虞集正是繼承了這一精神,才在元中期文壇上,成為新文風的開創者,成為元代詩文的一代宗主。
吳澄論詩文,尚表現出江西立場,他在許多文章中批四靈、江湖而維護江西詩派,如《吳文正集》卷九《皮昭德詩序》高度贊揚了黃庭堅以后又說:“近年乃或清圓倜倘之為尚,而極詆涪翁。噫!群兒之愚爾……”虞集論文就與此不同,他提倡學唐,提倡學習陶淵明、柳宗元、韋應物,都與浙派詩人聲氣相通。
虞集在學術上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復合體:他從吳澄受朱熹、陸九淵以及張載之學,從其原籍仁壽之鄉先生及其外家學得傳統儒學和蜀中蘇氏之學,又深受道教影響。他的文學主張和文風追求,都可以在他復雜的學源中找到根據。如他主張為文應“理以命氣”,就與他對朱熹理學、張載氣學的接受有關,和他對哲學中“理”、“氣”關系的理解、認識有關;他論詩主“清”,就與道教的影響有關;他倡導“盛世之文”、“治世之音”就與他從傳統儒學中接受來的“經世致用”思想有關。而平易正大文風的形、成,“中和”詩風的形成,都與他追求“圣賢氣象”有著直接的關系。在詩學上,他接受了浙派詩歌主張和詩風追求,只是由于社會和政治環境的變化,在虞集等人的詩中,消去了元初浙派(如趙孟等人)詩歌中深沉的家國身世之感,而換上了更多的雍容與平和。在散文上,虞集學蘇,與虞集同道的歐陽玄學歐,歐蘇之文復興,改變了江西文派險厲的風氣。當然,他們復興的歐蘇文風,只能是對歐蘇之文某些方面的繼承,此時所謂的歐蘇之文,其實是一種和緩平易、雍容正大的盛世之文,歐陽修文章中深刻的意蘊,蘇軾文章的意氣風發,以及社會批判精神,在他們的文章中是找不到的。當時就曾有人尖銳地指出了這一點,如劉詵在《與揭曼碩學士》一文中就說:“其為文則欲氣平辭緩,以比韓歐,不知韓歐有長江大河之壯,而觀者特見其安流; 有高山喬岳之重,而觀者不覺其聳拔。何嘗以委怯為和平,迂撓為舂容,束澀無生意、短澀無議論為收斂哉! ”可見是歐蘇文風的片面發揮。
虞集是有元一代的文宗,前人以虞(集)楊(載)范(梈)揭(傒斯)所謂的“元詩四大家”為元代詩文的代表,而虞集又是“四大家”的代表。今天看來,“四大家”代表不了元代詩文的最高成就,但作為元中期“盛世文風”的代表則是無可懷疑的。而這種文風突出的倡導者和代表性的實踐者則是虞集。
前人概括這種盛世文風為平易正大、紆徐雍容、涵淳茹和等,這是一種以理學為精神底蘊的文風。這種文風的追求和理學中人對 “圣賢氣象” 的追求在文化精神上是一致的。這所謂的“圣賢氣象”,表現于為人是一種精神面貌,表現于為文則成一種文章風格。可以說,虞集等人倡導并實踐的 “盛世文風”,從特定角度說,就是理學家對 “圣賢氣象” 的人格追求在文風追求中的體現。完成這一文風追求的,是元代中期江西人虞集。
人們感到了虞集為代表的元中期詩文主張,與元初北方盧摯等主平易一派的詩文主張有許多接近處,甚至有前后遙相呼應之感。其實,這種近似的原因在于,兩者之間有著學術上的同源關系。盧摯等人從舊金承接了蘇學和傳統儒學,虞集則從蜀中傳承而得蘇學和傳統儒學。虞集《道園學古錄》卷五《送趙茂元序》中,敘述了他這方面的學術淵源。
元中期江西詩文作家群體的主要人物還有揭傒斯、范梈等人,他們的詩歌主張和創作實踐與虞集接近。歐陽玄祖籍江西,生在湖南,但他既為歐陽修裔孫,以發揚歐陽修文風自任,又在江西有許多活動,與虞集為摯友,因而他在江西文風的改造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們也應該把他看作江西文派中的重要代表。
注釋
① 《吳文正集》卷七七《故月巖居士袁君墓碣銘》。② 《吳文正集》卷一《邵子敘錄》,又見卷一七《石晉卿易說序》。③ 《吳文正集》卷二○《周易說本序》。④ 《吳文正集》卷二一《經傳考異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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