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感覺派是日本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出現的一個文學流派。一九二四年,橫光利一、川端康成和中和與一、今東光、片岡鐵兵、十一谷義三郎、佐佐木茂索、佐佐木味津三、伊藤貴磨、石濱金作、菅忠雄、加宮貴一、諏訪三郎、鈴木彥次郎等14名新作家在菊池寬的支持下,以《文藝春秋》為后盾,創辦了《文藝時代》,開始了新感覺派文學運動。以后,岸田國士、南幸夫、酒井真人、稻垣足穗、三宅幾三郎等也相繼加入。著名評論家千葉龜雄在一九二四年十一月號《世紀》雜志上,針對《文藝時代》雜志上的作品的特點發表了一篇題為《新感覺派的誕生》的文章,指出“所謂‘文藝時代’派所具有的感覺,遠比以往表現出來的任何感覺藝術都新穎,無論在語匯、詩或韻律節奏感方面都很生動”。這個流派便由此而得名。
新感覺派的誕生是有其歷史和社會根源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日本經濟得到恢復和發展。但一九一九年的“搶米暴動”,一九二○年爆發的經濟危機,特別是一九二三年發生的關東大地震,給社會生活造成了嚴重困難。另外一方面,在蘇聯十月革命影響下方興未艾的工農運動和革命運動開始遭到鎮壓,日本法西斯勢力抬頭,國家正向帝國主義道路走去。這種錯綜復雜的形勢使無政府主義、虛無主義、唯我主義等社會思潮應運而生。這些思潮企圖使人從外部的動機,轉向內心的不安,于是社會上很快就蔓延了虛無和絕望的思想以及西方戰后貪圖瞬間快樂的風氣。
在文學上,日本的浪漫主義、現實主義還沒有充分發展,并形成強大的文學潮流,就被自然主義所取代。這一期間,由于社會思潮的興起,西方的達達派、未來派、表現派、構成派等先鋒派文藝思潮也蜂涌而來,影響了一些對自然主義不滿而正在探索日本資產階級文學出路的年輕作家,這對新感覺派的誕生,起了催化劑的作用。橫光利一(1898—1947)坦率地承認: “我認為未來派、立體派、達達派、象征派、構成派以及如實派的一部分,都屬于新感覺派的東西”。川端康成(1899—1972)更形象地說:“表現主義的認識論,達達主義的思想表達方法,就是新感覺派表現的理論根據”。“也可以把表現主義稱為我們之父,把達達主義稱為我們之母”。可以說,新感覺派是集西方現代派之大成,是西方現代派的綜合體,是日本第一批現代派文學。
悲觀、孤獨、絕望、導致宿命、虛無、神秘,乃至走向無政府主義,這是新感覺派的主要思想特征。他們的作品,透過主觀感情和自我感覺,反映了被嚴重扭曲的時代與社會,表現了人與人之間的畸形關系,人存在的不安定性,以及虛無、頹廢和悲觀絕望的精神狀態。橫光利一的《蠅》發表后引起了文學界的注目,堪稱新感覺派的代表作。小說描寫一輛滿載形形色色的乘客的馬車,突然偏離山路,連人帶馬墮入深淵。在這過程中,一只粘在蛛網上的大眼蠅拚命掙扎,死里逃生,掉落在馬背上,然后作者通過這只蠅的大眼,展現了馬車夫和各種乘客的關系:一個農婦為去見病危的兒子焦灼地掐算時間;一對青年男女追求未來的幸福而出逃,竭力回避別人的追趕;一個同貧困搏斗三十年才起家的鄉村紳士,正要去設計更好的前程;還有一個無憂無慮的帶著小孩的母親。他們各人的企求不同,彼此不關心,唯一聯接他們的只是馬車夫出發的時間。而單身漢的馬車夫,無視乘客的急切心情,寧可閑著下棋也不去駕駛馬車,甚至在開車以后也打盹造成人馬俱亡的結局。只是馬背上的大眼蒼蠅悠然飛向藍色天空,眼里映出一個特大的馬腹。作品表現了人與人的冷漠關系,人與人無法依賴的關系,強調了人的生命的不安定性,命運的偶然性。《春天馬車曲》描寫一對恩愛夫妻的反常心理。妻子對丈夫的愛越深,猜疑和嫉妒就越大。反之,丈夫越被妻子猜疑和嫉妒就越覺幸福。當妻子病臥在床上。咯血不止時,丈夫難受得為妻子一邊揩拭一邊撫摩,可他又怎么想呢?作家寫道:
連妻子痛苦至極的時候,他還覺得這要比妻子健康的時候給自己的嫉妒所帶來的痛苦輕得多。這樣看來,他是注意到了妻子從病朽的肺部開始的病體,要比妻子的健康的肉體給自己更多的幸福。
這段描寫,表明了人與人的正常關系(包括愛情關系)被嚴重倒置、扭曲和異化了,人與人都是以自我為中心,永遠無法真正溝通思想感情,甚至把情欲看成是痛苦和失常的根源。這實際是畸形社會給人們心靈造成嚴重創傷的真正寫照。
不過,新感覺派揭示社會矛盾,只是他苦悶、不滿的宣泄,是他們精神危機的反映。他們的表現,就其哲學理論來說,同西方現代主義一樣,是以主客觀唯心主義作為基礎的。川端康成就曾經說過: “因為有自我,天地萬物才存在,自我主觀之內有天地萬物,以這種心情看待事物,這是強調主觀的力量,信仰主觀的絕對性。另外,天地萬物之中有自我主觀,以這種心情看待事物,是主觀擴大,是讓主觀自由活動,這種想法發展下去,勢必自他如一、萬物如一,天地萬物都將失去境界,融成一個精神的一元世界。這就是主客如一主義,以這種心情去表現事物,就是今天新近作家的表現態度” (《新作家的新傾向解說》)。這種把“自我”看作存在的核心,把世界萬物看成是“自我”的表現,實質上就是只有主觀感覺才能認識物質世界。新感覺派這種唯心主義的理論,表現在文學上自然就是強調表現自我感受和主觀感情。
新感覺派追求藝術至上,首先它通過剎那間的感覺,采用暗示和象征的手法,特意從小小的洞穴來窺視內部人生全面的存在價值和意義,這是它的一個顯著的藝術特征。川端康成的《春天的景色》寫主人公與情人郊外旅游接觸到大自然而引起的情思。其中,有主人公看見梅花的雄蕊感到愕然,看見雄蕊向雌蕊揚花授粉的隱秘感覺,有睡覺后思想著“梅花的雄蕊”的內心活動。這種直接訴諸官能的象征和聯想的描寫,是為了通過剎那間感覺來追求一種忘我的非現實感,尋求自我內心的安寧和慰藉。
如果說《蠅》擬定的視點是借用蠅的眼來表現作家的主觀感覺,從而捉摸現實和認識事物的話,那么橫光利一的《頭與腹》則是通過“頭”與“腹”的視覺作用,運用暗示與象征的手法,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的畸形聯系和依存關系。小說寫一輛滿載乘客的特別快車全速行駛,因為路障而戛然停往,無法估計開車時間,乘客在退票或留下等候的選擇時,只見擠得水泄不通的車廂里,“無數的頭”一動也不動,待到一個搖著“便便大腹”,仿佛其中包藏著百萬巨富的人來退票后,“數不盡的頭”才象一陣旋風似地朝“大腹”這邊擁來退票下車。最后,路障排除,列車只載著一個自愿留下而又被認為“懶散”的小伙子向著目的地全速奔馳。作家以“腹”和“頭”這個“小小的洞穴”表現“內部人生全面的存在意義” (千葉龜雄語),自覺或不自覺地反映了那個被扭曲的社會里人與人、人與自我。乃至人與社會的不自然關系。為什么“便便大腹”會吸引“無數的頭”?為什么小伙子在牽動得團團轉的“無數的頭”中無動于衷,而留在了車上?深刻的寓意引人思索。
新感覺派第二個藝術特征,是以感情為出發點,依靠直觀來把握事物的表現,運用想象構成新的現實,然后通過新奇的文體、華麗的詞藻和詩的節奏加以表達。《頭與腹》開篇第一句:“大白天,特別快車滿載著乘客全速奔馳,沿線的小車站象一塊塊小石頭被抹殺了”。這被認為是新感覺派藝術特征的經典句子。這里,“被抹殺了”把最高狀態的客觀敘述與作家自我感覺連成一體,達到主客如一的境界。仿佛火車奔馳的隆隆聲就在耳邊呼嘯,給人一種官能的刺激,產生一種新鮮而強烈的節奏感,增強了主觀感受的效果。又如作家的另一句: “仁丹廣告燈吧的一聲,把整個頭腦都染紅了”。雖然作家沒有說明仁丹廣告燈的顏色,但通過把整個頭腦都染紅了這一句主觀感受,便表達出仁丹廣告燈是紅色的這一客觀事實,即通過主觀感覺把握客觀的事實,然后把兩者有機地統一起來。
川端康成的《淺草少男少女》堪稱新感覺派的典范,其表現方式奇特瑰麗,別具一格。試看他的句子:
旭日輝映,把言問橋染成了桃紅色。昨晚的尿跡構成一幅不同顏色的橫紋圖案。然而,隅田公園象是在大地上描繪的一張設計圖,甚少裝飾。是清潔的H。
作家運用“生活流”、“意識流”的手法,似乎從文體上追述一種感覺:桃紅色的言問橋、橫紋圖案的尿跡、設計規范的公園、清潔的H,奇異的意象組合,暗示和象征了瞬間美、虛無美,形成了一幅象征性的構圖,令人用心靈的眼睛去組合、去觀賞。小說中還有“水戶宅地舊址寬廣而蔥綠。花只有寥寥的夾竹桃。中央布有日本式的林泉,草坪則是悠悠綠韻的西洋人的早晨”。作家筆下完全是一個美的境界,他把“日本式的林泉”與“悠悠綠韻的早晨”對照,在于通過綠的色彩和韻的流動增強靜寂清新的早晨林泉聲響的美感氛圍,使人產生一種豎耳而聽,放眼可看的感覺。這種神來之筆是可供我們借鑒的。
新感覺派第三個藝術特征,是大量使用擬人、比喻、夸張等感性的表達方式,描繪人物纖細的感情和內心的活動,表現自我感受和主觀世界。《春天馬車曲》中丈夫把妻子的吃食比作瑪瑙、玉、翡翠等,以引起妻子的食欲,特別是丈夫把病臥在床的妻子比作動物園柵欄的野獸,試圖用這種殘忍的、惡意的表達方式,造成一種表面現象,而實質是充滿強烈的愛,表露了一般擬人化無可比擬的復雜感情。《蠅》讓人物的感受、感情、意識活動完全再現于擬人的蠅之大眼中。這種感情的表達方式在新感覺派的作品中可以說俯拾皆是,如《日輪》中的“目光在喃喃細語”、《抖顫的薔薇》中“薔薇在沒有風絲的庭院里抖顫著身子”、《表現派的使者》中“電氣廣告伸出舌頭,在頭頂上發笑”、《皮膚》中“石榴縫里露出了少女的大牙”等等。
此外,新感覺派的一些作品,還運用了電影的蒙太奇手法,如以數字標示很短的分散的章節,使章節與章節連貫;通過對比、暗示、聯想的組接,形成有組織的場面;充分應用音響效果,表現場面的調度,情節的轉換。以映象體現活動的情景。小說《蠅》在構思上的新奇就是通過鐘聲、切草聲、喇叭聲、鞭子聲的描繪寫出了一種動的轉換,默然的飛躍,場面的調度。如“驛站的鐘敲了十響,”接著“包子鋪的蒸籠開始沸騰,冒出了熱氣”,馬車夫開始“嚓咕、嚓咕、嚓咕”地切馬草了;繼而,“喇叭叫了。鞭子響了”,“又到喇叭不響了,馬鞭停下了,”最后,“人馬悲鳴”,河灘出現了一堆人,馬和板片,“沉默著一動不動”。這種由靜到動,又由動到靜的節奏,促成了蠅的活動,并起到了預示死亡的不吉利的作用。同時音響的感受和聽覺,又增強了情節躍動的節奏感,產生了暗示、象征和立體的效果。《蠅》的結尾,通過蠅的大眼“眺望”、“仰視”、“俯視”、“聆聽”等幾個畫面的蒙太奇組合,也達到了表現主觀感受的旨意。
總觀新感覺派,它們主要的藝術特征在于注重主觀的表現,強調藝術的象征和追求形式的創新。不過,新感覺派的作家在表現主觀感覺時又各有特點,橫光利一是從理智的感覺出發,川端康成是從感情的感覺出發,而中和與一、片岡鐵兵則強調神經感覺的意義和享受。
新感覺派于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發展到高峰。橫光利一還有代表作短篇小說《太陽》和長篇小說《上海》。一九二六年川端康成的中篇小說《伊豆的舞女》問世也譽滿島國。此外,今東光的《瘦削的新娘子》、中和與一的《冰冷的舞場》、片岡鐵兵的《鬼魂船》、佐佐木茂索的《困惑的人們》等作品,在當時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后來,由于無產階級文學運動蓬勃興起,片岡鐵兵、今東光、鈴木彥次郎等青年作家轉向左冀文學,中河與一則主張形式主義,橫光利一發表的《機械》表明他的創作開始轉向新心理主義。川端康成也隨后參加了“新興藝術派”和“新心理主義”的文學運動,寫出了諾貝爾文學獲獎作品《雪圖》等。于是,新感覺派于一九二七年四月《文藝時代》停刊遂告結束。
上一篇:什么是寫實主義電影
下一篇:什么是新樂府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