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散文欣賞辭典·沒有名字的人們
《沒有名字的人們》:“小谷子,小谷子。”
女的站在自家門口,提高了嗓子,呼喚她的丈夫。
于是,也許從村外,也許從鄰家,傳來了那丈夫的應聲:
“來啦,來啦,馬上就來啦。”
聽到了答應,也不再等候,她就回到廚房去安排晚飯。他們的小谷子也許已經在廚房里哭起來了。
有時,也許夜已很深,她已經打發小谷子睡下了,卻依然坐在油燈下作些針線,其實,卻只是等待小谷子爹的歸來。等到大門上一陣響,并喊道:
“小谷子,來開門啊!”
她便急忙把針線活計放下,去開了大門,把他迎了回來。生活雖然十分苦,心情卻并不太惡。他們夫婦已經都是將近三十歲的人,他們的小谷子已經滿了三歲。他們夫婦倆一天到晚都是這樣“小谷子,小谷子”地交相稱呼。但當他或她在直接呼喚他們的孩子時,卻只是喊著“谷谷”,“寶寶”或“乖乖”之類的。
從前,就是當小谷子尚未出世的時候,那可真有點別扭,尤其當母親還未去世,而他們又是剛剛結婚的時候;雖然后來別扭慣了,也就不再覺得別扭。
假如妻不在面前,而他又要吩咐她做什么事情,他就問母親:
“媽媽,她呢? 她在哪里?”
她,自然就是她了,于是母親說:
“她到井臺上洗衣裳去了。”
假如妻要問到丈夫,那就是:
“媽媽,他呢? 他在哪里?”
他自然就是他。于是媽媽說:
“他到市上賣草去了。”
而當母親不在面前的時候,而且,以后母親舍開了他們而去世的時候,他們之間的稱呼就是:
“你呀,你來給我劈開這塊木柴好嗎?” 女的這樣請求,男的也就同樣地吩咐:
“你呀,你把這個紐子給我再縫兩針吧。”
有時甚至連“你呀你呀”也不用,而只是用了“唉唉”來作為代替,仿佛他們的名字就叫做“唉唉”似的。
他們從來不用名字稱呼。他們除了在母親懷里吃奶的時候就叫起來的乳名,并沒有別的名字。
他的乳名叫小年子。他一直被人們這樣呼喚著,直到有了小谷子,人家才不再叫他的乳名,而大都叫他“小谷子爹”。
她乳名叫冬妮子。等她長大起來,連她自己的父母也不再叫她“冬妮子”,而只用鄉下女孩子的通稱:“妮子”。等她出了嫁,在丈夫家里自然就是“小年子家”,現在,當然就是“小谷子媽”了。
正當田地里在播種谷子的時候,他們家里添了小谷子這個生命,而當這個小生命有了“小谷子”一個乳名之后,他們就被人家稱作“小谷子爹”或者“小谷子媽媽”。當他們第一次被人家這樣稱呼時,在他們心里就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仿佛他們已經比從前尊貴了一些,又仿佛獲得了一些向所未有的特權似的。
不錯,他們的確是如此。他們有了一種特殊的所有權,他們有了一個“兒子”。
兒子,是他們自己血肉生出來的共同體。
他們有幾畝沙田,有幾間茅屋,有一只小狗,有兩只母雞,他們還有一些必不可少的日常用慣了的器物。對于這些,他們都有所有權。他們還在辛苦經營,夢想自己最好也有一頭牛,有一套耕具,甚至一輛車,可是一直卻還得不到。然而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這些都是身外的東西。如今,超過了這一切,他們卻有了“小谷子”。小谷子,才真是他們自己的,有了他,他們就有了一切。當他們聽到人家親切地喊著“小谷子爹”或“小谷子媽”的時候,他們便不自覺地有著一種喜悅。
小谷子爹的父親——我們應當說是“小谷子爺爺”的,去世很早,小谷子爹的母親,——就是小谷子奶奶,臨去世時就一再地對他們夫婦兩個說:
“我唯一的心事,就是要有孫子,千萬莫斬斷了咱們祖上的香煙!”
假如她老人家還活在世上,她不知要喜歡成什么樣子!——他們心里常常這么想。
而且小谷子的前程會怎樣呢? 小谷子長大起來一定是很結實的,像他們自己一樣;小谷子長大起來一定是很吃苦的,像他們自己一樣; 小谷子將來一定是很孝順的,也正像他們自己一樣。是的,很孝順。“小谷子,天亮了,你起來下坡去鋤地吧!”將來他們會這樣嚴厲地吩咐,因為小谷子是他們自己的。“你說什么? 雜種,難道你還要挨打嗎?”假如小谷子有時不聽從,或者作了什么錯事,他們就會這樣責備,尤其他,甚至會動手打他,并且打得很厲害,反正小谷子是既不敢反抗,也不敢出聲,因為小谷子乃是他們自己的。
而且,孩子將來也許是很能干的,因為他們總希望自己的兒子比自己更能干。孩子將來也許會富裕起來,將來會添置田地,增構房屋,買牛,買馬,買犁耙,買大車,買一切必需的東西。孩子將來要念書,念了書說不定會作大官的,“寒門生貴子”,孩子的相貌生得很好,應當說是福相,——當他們吃過晚飯之后,當他們心里高興的時候,或當他從外面回來向她告訴了什么新聞或奇談的時候,他們用了慈祥的眼光望著小谷子那方大的腦殼,和那肥厚的耳輪,他們就會在心里做這種美夢。到了那個地步,小谷子自然已不是“小谷子”,他們自己自然也該有另一種特別稱呼了。他們甚至把自己心里所想的都說出口來。他們會說:“喂,谷谷,不要再玩那些臟泥巴,日后你還要用那只手去掌印呢。”因為,三歲的小谷子,這時候也許正在用了自己的尿水,在土地上和了一堆濕泥,兩手揉著那泥塊,學著媽媽作豆面餅的樣子。
他們實在想得太多。可是命運所賜給他們的卻又未免太少。有一天,——我們就假定是這么一天吧,——他正在田間工作,他也許正在想著:“小谷子長大起來,就可以給我幫忙了。”他卻聽到他的女人在喊他:
“小谷子! 小谷子!”
什么事呢? 不會有什么事。可是他聽那呼聲有點特別,他就答應了,而且回來了,回到家,看見孩子躺在床上,亂滾著,哭號著,兩只小手抱著自己的肚子。孩子的母親,已經在灶神前燒了香,在虔誠地叩頭禱告。
醫藥之于疾病,該是有些什么用處的吧,可是他們歷來就不曾想到這個。他說:
“地里的莊稼要緊。就讓小谷子在床上多睡幾天吧,你最好多給他喝些水。”
這樣吩咐了,他依然去田間工作。然而不過幾天,孩子連水也不再入口,終于被他抱到田野間,埋入一個土堆里去了。
他們自然很悲痛,作媽媽的還放聲號了幾場,而作爹爹的卻似乎并未下淚,他只是沉著臉,不說話,低低地嘆息。他們覺得屋子里太空虛,天地間也太空虛,小谷子把他們的一切都帶走了,而且帶得很遠很遠,只除去一點尚未帶走,那就是“小谷子”這個名兒。
“小谷子,你把大門關起來吧,天已經黑了。”
太陽落下去不久,他就這樣吩咐他的女人,他已很少再有到街頭或鄰家去夜談的心緒。
他的女人有時就對他說:
“小谷子,你再添一件夾襖吧,秋風涼了。”
他們還是“小谷子,小谷子”地互相呼喚,只是不再像從前喊得那么響亮。
最初,當孩子剛剛死去的時候,他們一叫到“小谷子”三個字心里就難免酸痛起來,仿佛孩子還活在自己身邊,仿佛什么地方都有孩子的影子和聲音,尤其是作媽媽的還小心保存著孩子的遺物:在門后邊掛著的是孩子的小鞋,在墻上掛著的是孩子的小帽等等,這些東西上面都好像還附著孩子的靈魂似的,叫人不敢看一眼,也不敢動一指頭。作爹爹的每逢看到田邊上那小小的墳堆便沉默一會兒,眼前就活活地現出孩子的面貌。他真想:你也許會從土堆里站起來吧? 但是時間慢慢過去,一切也都淡漠了。
三年,五年,十年,——我們就說是十年吧,——十年過去了,孩子的墳堆早已消平,麥色青青的田地上,再也看不出什末地方有一個突起,孩子的模樣也在他們記憶中模糊了。不過那名字,——那是誰的名字呢? 是孩子的,可是卻也是他們的了,他們還是用“小谷子”交相呼喚,親戚,鄰里,也還是“小谷子爹”“小谷子媽”這樣地稱呼他們。
他們當然也還希望有第二個兒子。但各人年紀都已老大起來,也就不再有什么希望。我們就說他已活到了五十歲,或六十歲吧,漫說開花結果,連果樹的主干也被摧折了。他倒在病床上,呼著他最后的一口氣,他的肢體已經不能移動,可是他的心里卻極其清明,他看見他死去的父親,母親,還有他的祖父,他似乎還看見他的祖父在向他招手,向他呼喚:“小年子呀,你同我一齊走。” 他還看見了他的小谷子,他多年來已想不起他的相貌,如今卻看得很明白,他還想起母親臨去時說過的關于祖宗香煙的話,他就喊他的女人道:
“小谷子啊,你看咱們的……”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說了。
他死了。他的親戚,鄰人們在議論著他的名字——自然是“大名”,不是“小名”。
有人說他叫×××。可是又有人說: 那是當年官家來調查戶口的時候,因為怕官家來捉人或催糧,由莊長造上去的假名,那么他不叫×××。
最后,終于有一個識字的人,——我們應當說他是一個頂有學問的人,——在一個小小白紙牌位上寫下了“某某某之靈位”,供在他的靈前。這是他自從降生到這世間來以后,第一次用到了他的“名字”。
(原載1943年5月20日《文藝雜志》第2卷第4期)
【賞析】
李廣田雖然是以燕園三詩人之一而出名,其實他的散文成就遠遠高于詩歌。他的散文集《畫廊集》、《銀狐集》和《日邊隨筆》都是現代文學史上膾炙人口的佳作,在現代散文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沒有名字的人們》是一篇用小說筆法來寫的散文,你說它是小說也可以,但把它當作散文來讀則更能領略其中的風味。它描述的是舊中國廣大農村千百萬“沒有名字的人們”中的一對青年夫婦。他們作為被壓在生活最底層的“賤民”,一向被看作是會說話的牛馬,沒有思想的動物。他們被剝奪了取名字的權利,同時他們也沒有取名字的必要,“他們從來不用名字稱呼。他們除了在母親懷里吃奶的時候就叫起來的乳名,并沒有別的名字。”夫妻之間只用“他”、“她”或“你呀”、“你呀”來稱呼,甚而至于只用“唉唉”來相互替代。在有了孩子后,“小谷子爹”、“小谷子媽” 就成了他們的代號,他們也仿佛比以前高貴了一些。然而,小谷子突然得病死了,也“把他們的一切都帶走了”,只留下“小谷子”這個名兒沒帶走,他們還是“小谷子”、“小谷子”地互相呼喚,但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喊得那么響亮了。隨著死神的降臨,他終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他的名字,把名字寫在他的靈牌上。
這里沒有什么緊張驚險的故事情節,也沒有時代風云變幻的驚心動魄的場面,有的只是兩個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進而已經麻木不仁的青年農人。他們沒有文化,愚昧無知。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然而又是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默默地生、默默地死,仿佛世界上從來沒有過他們一樣。他們生活固然是苦,但可悲的是他們的“心情卻并不太惡”。他們安于貧困的現狀而不思有所變革。他們只知道天生就是受苦人而不知道怎樣才能不受苦。他們只是期望將來,做著“寒門出貴子”的美夢,在幻想中安撫著飽經風霜的心靈。他們只是希望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完成傳宗接代的“神圣使命”,而沒想到小谷子即使長大成人也只能重復一下先人的足跡,繼續充當沒有名字的繼承香煙的機器。在這里我們想到了魯迅筆下的祥林嫂、閏土,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古老的貧窮大地上的人們是何等的相似。他們從來沒有做奴隸的悲哀而只有做不成奴隸的悲哀。精神上的麻木使他們像田間的野草默默無聞、自生自滅。他們是可憐的,更是可悲的。在他們身上,我們雖然看不到封建統治階級把他們當成牛馬的殘酷景象,但可以清楚地看到封建思想是怎樣把他們摧殘成了一個個沒有靈魂的動物。他們雖然不識字,沒有讀過四書五經,而且被統治階級殘酷地剝削,但是封建思想卻通過積淀深深地融入了他們心中,成為他們為人處世的準則。他們既是封建統治階級的壓迫對象,同時也往往不自覺地成為封建社會的維護者。
當然,用現代人的眼光來責備他們是可笑的。愚昧無知、麻木不仁、默默無聞并非他們自己的過錯,是罪惡的封建社會毀滅了他們,剝奪了他們作為人的最基本的權力。作者密切關注著這些平凡卑微的小人物,深入到他們的靈魂深處,把他們的痛苦、歡樂、憧憬、希望以及愚昧落后不加修飾地揭示出來,實踐著自己“應當以他們的痛苦為痛苦,以他們的希望為希望,應當替他們說話”的文學主張,引起大眾的反思,進而重塑我們民族的靈魂。
作者對自己筆下的人物是愛與恨、憐與哀交織在一起的,但人道主義的愛始終占據著主導地位。所以當我們欣賞這篇散文時,便會從作者真摯和深沉的語調中體會到作者傾注在人物身上的無限的同情和憐憫,情感的真摯深沉也就構成了本文的一大特色。在這里,作者沒有憤怒的控訴,也沒有激昂的宣教,只有從容不迫的敘述以及從中透出的淡淡的愁緒。素淡中見情思,我們不能不被作者的真情所打動,一起陷入到深深的沉思之中。
作者在《談散文》中說:“散文的語言,以清楚明暢,自然有致為其本來面目。散文的結構,也以平鋪直敘、自然發展為主。”他的這種見解在這篇散文中得到了充分體現。真摯的思想感情與樸素自然的表達形式的完滿結合,使我們不禁想起了散文大家歸有光和朱自清。在本文中,既沒有當時許多散文中慣用的歐化語言,也沒有詰屈聱牙的方言土語,一切是那么的樸素、平易,似脫口而出,沒有絲毫斧鑿的痕跡,然而又是工整精確,有一種純樸自然的美。
雖然是散文,但又是以小說筆法寫的。所以本文既有散文行云流水般的散,也有小說如建筑般的嚴密緊湊的結構,沒有一般散文空洞、散漫的毛病。全文緊扣題目,不枝不蔓,娓娓道來,完整地敘述了一個壓在社會底層的善良小民的悲哀故事,通俗易懂,既符合大眾的審美欣賞習慣,同時又具有較高的藝術成就。
(丁永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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