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市的起始,要在漢代,而極盛則在明。北都的燈市,起于初八,到十三而盛,十七終止。在這期間,從早到晚是“市”,從夕到明是“燈”。市的地段,在東華門,東亙二里。在市里,有從各地方來的商旅,有中外古今的珍異,有三代八朝的古董,有各階層人物的服用物。衢三行,市四列,所謂以九市開場。市里擠滿著人,連車子都不能旋轉身。市樓,大都是南北相向,到夜晚,每家擠滿著看燈的人。其間,特別在門前掛上簾幕的,那里面的人,一定是勛家,戚家,宦家,豪右家的眷屬。一到晚,就張燈奏樂。燈的名目與質料,一般的說,燒珠料絲一類的,總是夾畫堆墨;紗則用在五色的明角燈,紙及麥秸作的燈上;通草,則做百花,鳥,獸,蟲魚,及走馬一類的燈。樂可以分作三類,“鼓吹”不外是“橘律陽”,“撼東山”,“海青十番”;“雜耍”不外“隊舞”,“細舞”,“筒子觔斗”,“蹬壇”,“蹬梯”;“弦索”是“套數”,“小曲”,“數落”,“打碟子”。也放煙火,分為二種,一是架,二是盒,高的達一丈,盒層多至五,名目有“壽帶”,“葡萄架”,“珍珠簾”,“長明塔”。在這時,“絲竹肉聲,不辨拍煞,光影五色,照人無妍媸。煙罩塵籠,月不得明,露不得下。”主其事的,大概是富商們;百官也放假五天,重要的官員不許與會。市樓,這十天完全租給人看燈,價錢的高低,看年歲的好壞,高的時候,一天要租至百數緡。(倪啟祚《燈市篇》則謂:“萬錢一樓半日夜。”)童子棰鼓,從夕到曉,叫做“太平鼓”;二童子引索略地,如白光輪,一童子跳光中,叫“跳白索”;婦女著白綾衫,相率宵行,以消疾病,叫“走百病”,或“走橋”。汪歷賢詩,“蹋蹋燈光莫歸去,前門釘子玉河橋”即是指此。至各城門,手暗觸釘,意思是可以得到男孩子,叫做“男子祥”。很多的人,戴面具,耍大頭和尚,聚觀的男女雜沓。寺觀壁上,幌著謎燈,誰都可以立在那里猜,叫做“商燈”。巷陌橋道,皆編竹張燈,并扎彩牌樓,各處不斷的,是嘈雜聲,鑼鼓聲,花爆聲。
都會里如此,鄉村里也是一樣,用縛秫秸作棚,周圍掛上雜燈,地廣約二畝,門徑曲黠,藏三四里。進去的人,很容易迷惑,弄得走不出來,叫做“黃河九曲燈”。十三這一天,夜里張燈,家家以小錢一百零八枚,偏散在井,灶,門戶,砧石一些地方,叫做“散燈”。這些燈,聚起來如螢火,散開來就像星。有錢的人,張燈四晚,窮的一晚,再窮的沒有。十五前后,婦女扎草人,紙作面,首帕衫裙俱全,稱為姑娘,用兩個女孩子扶掖,以馬糞祀,打鼓,唱《馬糞薌歌》,大家祝禱,卜休咎。鄉里的人雖也自張燈,有時也相率的入城,一看都會燈市的繁麗。趙符庚《燈市詞》寫得很有趣,說是:“鄉里女兒十八春,描眉畫額點紅唇。燈前忽遇城中女,笑指明妝不可人。”
這盛況,就從《金瓶梅詞話》里,一樣的可以看到。在百回的小說中,紀燈市的,就有三次。地點是在西門慶新買的獅子街房子里,“門面四間,到底三層,臨街是樓。”這一天,“臨街樓上,設放圍屏桌席,樓檐前掛著湘簾,懸著彩燈”。而樓下燈市中是:“人煙湊集,十分熱鬧,當街搭數十座燈架,四下圍列些諸門買賣。玩燈男女,花紅柳綠,車馬轟雷,鰲山聳漢”,而“浮浪子弟”,更是在樓下對著樓上的婦女們,“直指著談論”。關于這書里有一段很完備的描寫:
山石穿雙龍戲水,云霞映獨鶴朝天。金蓮燈,玉蓮燈,見一片
珠璣;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團錦繡。繡球燈,皎皎潔潔,雪花燈拂拂紛紛。秀才燈,揖讓進止,存孔孟之遺風;媳婦燈,容德溫柔,效孟姜之節操。和尚燈,月明與柳翠相連;通判燈,鐘馗共小妹并坐。師婆燈,揮羽扇,假降邪神。劉海燈,倒背金蟾,戲吞至寶。駱駝燈,青獅燈,馱無價之珍奇,咆咆哮哮;猿猴燈,白象燈,進連城之秘寶,玩玩耍耍。七手八腳螃蟹燈,倒戲清波;巨口大髯鲇魚燈,平吞綠藻。銀蛾斗彩,雪柳爭輝,雙雙隨繡帶香球,縷縷拂華幡翠帷。魚龍沙戲,七真五老獻丹書;吊掛流蘇,九夷八蠻來進寶。村里社鼓,隊共喧闐,百戲貨郎,俱莊莊齊斗巧。轉燈兒一來一往,吊燈兒或仰或垂。琉璃瓶光單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闐苑。往東看,雕漆床,螺鈿床,金碧交輝;向西瞧,羊皮燈,掠彩燈,錦繡奪眼。北一帶,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廂,盡是書畫瓶爐。王孫爭看,小欄下蹴踘齊云:仕女相攜。高樓上妖嬈炫色。封肆云集,相幕星羅,講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榮枯有準。又有那站高坡打談的,詞曲楊恭;到看這掮響鈸游腳僧,演說三藏。賣元宵的高堆果餡;粘梅花的齊插枯枝。剪春娥,鬢邊斜插鬧東風;綺涼釵,頭上飛金光耀日。圍屏畫石崇之錦帳,珠簾彩梅月之雙清。雖山覽不盡鰲山景,也應豐登快活年。
看燈的婦女們,服飾是極盡華麗,所謂“珠翠堆盈,鳳釵半卸”。風流一點的,更是趁這個時候,故意的賣弄風情。如這一晚的潘金蓮,在看燈時,她就“一徑把白綾襖袖子摟著,顯他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著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兒,把磕了的瓜子皮兒,都吐下來,落在人身上,嘻笑不止。引惹的那樓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這一天,男女關系的混亂,無出其上的,從當時許多詩篇里可以看到,如“復有少年輕薄兒,禿袖窄襪隨所之,等閑游戲無一事,前吻后哨如有期”,“東市東曲塵絡繹,妖童冶女闌街立”,“樓上樓下眼光親,簾箔層層作幽曲”,“各家宅眷各家郎,互遮互看疏簾里”(倪啟祚《燈市篇》),就是一個例。當時流行的《燈詞》里,也曾經寫出這些婦女,是“打扮的清標有萬種妖嬈,更百媚千嬌。一壁廂,舞迓鼓;一壁廂,躧高蹺。端的有笑樂,細氤氳,蘭麝飄。笑吟吟,飲香醪。”賞燈的人家,有時也用樂工在門前吹奏,如《詞話》所說,就有“六個樂工,抬銅鑼銅鼓,在大門首吹打,動起樂來,那一回銅鑼鼓又清,吹細樂上來。兩個小優兒箏琵琶,上來彈唱《燈詞畫眉序》,《花月滿江城》云云。”賞燈奏樂以外,有錢的人,也就趁這時候,大放其煙火耍子。放的時候,大都是放在街心里,讓許許多多的人,來挨肩擦膀的看。《詞話》里說明這些煙火道:
一丈五高花樁,四圍下山棚熱鬧。最高處一只仙鶴,口里銜著
一封丹書,乃是一枝起火。起去萃山律,一道寒光,直鉆透斗牛邊。然后正當中,一個西瓜炮迸開,四下里人物皆著。觱剝剝萬個轟雷皆燎徹;彩蓮舫,賽月明,一個趕一個,猶如金燈沖散碧天星。紫葡萄,萬架千株,好似驪珠倒掛水晶簾泊。霸王鞭到處響亮,地老鼠串繞人衣。瓊盞玉臺,端的旋轉得好看;銀蛾金彈,施逞巧妙難移。八仙捧壽,名顯中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黃煙兒,綠煙兒,氤氳籠罩萬堆霞;緊吐蓮,慢吐蓮,燦爛爭開十段錦。一丈菊與煙蘭相對,火梨花共落地桃爭春。樓臺殿閣,頃刻不見巍峨之勢;村坊社鼓,仿佛難聞歡鬧之聲。貨郎擔兒,上下光焰齊明;鮑風車兒,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鬧判,焦頭爛額見猙獰;十面埋伏,馬倒人馳無勝負。總然費卻萬般心,只落得火滅煙消成煨燼。
當時煙火之盛,與夫爭奇斗巧,以圖歡愉的精神,從這《詞話》的三回記錄里,更可以看得出來,特別是那有錢有勢的人家。除《詞話》及上面敘述所根據的劉侗人《帝京景物略》而外,張宗子在國亡以后,也常常追憶這種盛況。《陶庵夢憶》,寫燈的就曾數見,《紹興燈》,《龍山放燈》,《世美堂燈》都是。《景物略》與《詞話》,在燈的本身,敘述尚有不盡,特據《夢憶》,再加補說。由于燈市的極盡奢侈,在燈的制作方面,也必然鉤心斗角。據張宗子所見,“王新建燈,皆貴重華美,珠燈料絲無論,即羊角燈也描金細畫,纓絡罩之。”“閩中二尹,撫臺委其造燈,選雕佛匠,窮工極巧。造燈十架,凡兩年。”此外更有精者,在胡應麟《甲乙剩言》里,曾見到《卵燈》一則說:“余嘗于燈市見一燈,皆以卵殼為之,為燈,為蓋,為帶,為墜,凡計數千百枚。每殼必開四門,每門必有攘拱窗楹,金碧輝耀,可謂巧絕。然脆薄無用,不異調冰畫脂耳。懸價甚高,有中官以三百金易去。”張宗子酬二尹十燈五十金,謂“十不當一”,以之視此,相差殊甚遠。當時大家,多有隨時采購好燈,以待燈市之用者,家積甚多。燈價高之三百金,其豪奢,真有不能不令人咋舌者。而事實,鰲山一搭,有時是費至千金左右。所以胡應麟有“誰人肯惜買燈錢”之嘆。燈市的窮極奢侈,不僅都會為然,即內地亦無不然,就看宗子所記《紹興燈》,與《景物略》所述帝京事,也可說類之。其敘述較詳及侗人不及的,有街棚,說是“自莊逵以至窮檐曲巷,無不燈,無不棚者。棚以二竿竹搭過橋,中橫一竹,掛雪燈一,燈球六。大街以百計,小巷以十計。從巷口回視巷內,復疊堆垛,鮮妍飄灑,亦足動人。”有佛燈,說是“佛前紅紙荷火琉璃百盞,以佛圖燈帶間之,熊熊煜煜。”又說“鄉村夫婦,多在白日進城,喬喬畫畫,東穿西走,曰‘鉆燈棚’,曰‘走燈橋’,天晴無日無之。”至于其述《魯藩煙火》,近以“煙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形容其盛況,有如當時蘇州人所說,“蘇州煙火之盛,盛到天上被起火擠住,一無空隙。”燈市華奢,至此極矣,而當時“炊金饌玉斗驕奢,百萬縱博輸不辭”(馮琦《觀燈篇》)的情形,即此可以概見。
不過,從當時詩人的詩篇里,也可以看到一些特殊的消息。倪啟祚《燈市篇》“得意元宵人幾時,明日陰晴知未知?”馮琦《觀燈篇》:“綺羅笙管春如繡,窮檐蔀屋寒如舊。誰家朝突靜無煙?誰家夜色明如晝?夜夜都城望月新,年年郡國告災頻。”劉侗人《燈市篇》說得更委宛:“手買市燈歸內里,明明照見市民心。”而劉效祖《燈市詞》:“侯伯皇親盡夜歡,錦衣走馬繡鞍韉。”趙符庚詩:“元夜誰家燈最多,五侯七貴席嵯峨。千金不慣招他客,獨據中堂醉綺羅,”更加明白。在那時,是有這么一回燈市,但主要的這并不屬于貧寒人家,是五侯七貴所有。金迷紙醉之中,同樣的有無燈的人家,突不見煙的人家,遭受了災荒的人家。所謂“市民心”如何,那是“照得見”的。這樣,天子以至于五侯七貴,又為什么要提倡燈會呢?理由當然是為著要繁榮市面,歌頌太平,使細民消解一切的愁悶悲苦與不平。在大的群眾集會中,惟恐有憤怒到忘形的,所以會有“內臣,自秉筆篆近侍;朝臣,自閣部正;外臣,自計吏;不得市”,以免官民沖突。而明太祖南建南都,舉行燈市,主要的也就先是“招徠天下富商”。實質上,是沒有“為燈市而燈市”的“燈市”,其理由是不必再贅。
一九三四年
賞析文章無定格,巧妙各不同。阿英的《燈市》是一篇考古文章,因為它明明有一個標明宗旨的副題在那里。但它又是一篇出色的小品,描寫了古代燈市的盛況。作為考古,可以說它材料豐富,證據充分;作為小品,可以說它假手于古人,將古代燈市的盛況再現于當代的讀者面前。
本文的描寫詳盡而充分。從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從正月初八到十七,由城市到鄉村的放燈的情形。在城里,富商主事,巨戶帶頭,于燈市中爭奇斗巧,各種各樣的燈不下幾十種。鄉村里的是讓人迷惑的“黃河九曲燈”,是“聚起來如螢火,散開來就像星”的散燈。在放燈的同時,還大放其煙火。有的人家,還常年采購好燈,有的一燈價值“三百金”,的確“令人咋舌”。有的還有樂隊,樂又分三類,想來大約是十分熱鬧的。我們雖然無福親自目擊這等場面,但讀了此文,卻可以飽一次眼福,略知燈市的大概情形。
這篇文章不僅知識性強,而且有著濃厚的趣味性。對于“燈市”這個詞,人們并不陌生,但其情形如何,許多人卻未必清楚。讀了這篇文章,真可以說是“豁然開朗”。“從早到晚是‘市’,從夕到明是‘燈’”。那千團錦繡、萬般奇巧的彩燈,那驪珠倒掛、瓊盞玉臺的煙火,如在目前。由此我們知道,我們的古人“為著要繁榮市面,歌頌太平”,是怎樣的不惜金錢,“窮極奢侈”,粉飾那個千瘡百孔的世界。火藥是中國人的發明,中國人只用來造煙火以夸富;而外國人卻拿去造大炮以致富。這倒是令人喟嘆的事。作品的副題是“風俗考”。這篇文章的確讓我們知道了不少古時的民俗。每到燈市期間,富商主事,百官放假;女穿白衫,男女雜沓;妖童冶女,偷期調情;百媚千嬌,盡情賣弄。此時的所謂“禮教”好像也“放假”了一般。大約這幾天是青年男女們盡得風流的幾天,會令人想起外國的“狂歡節”。一篇文章能給我們這樣多的知識,應該是滿意了。
同時,文章又非常有趣。作者寫“這一天,男女關系的混亂”,引了倪啟祚的《燈市篇》云:“復有少年輕薄兒,……前吻后哨如有期”。想想那情景,真也有點兒令人噴飯。“鄉里女兒十八春,描眉畫額點紅唇。燈前忽遇城中女,笑指明妝不可人。”這趙符庚的《燈市詞》確是“寫得很有趣”。鄉下女兒指指點點笑城中女兒穿戴不好看,這確是滿有趣味而又令人回味的場面。作者旁征博引,使文章妙趣橫生,雖是考古,而決不使讀者覺得枯燥。這又是此文的難能可貴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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