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可憐,八年抗戰(zhàn)歸來,臥房都租不到一間,何言書房,既無書房,又何從說到書房的窗子!
唉,先生,你別見笑,叫化子連作夢都在想吃肉,正為沒得,才想得厲害,我不但想到書房,連書房里每一角落,我都布置好。今天又想到了我那書房的窗子。
說起窗子,那真是人類穴居之后一點靈機的閃耀才發(fā)明了它。它給你清風與明月,它給你晴日與碧空,它給你山光與水色,它給你安安靜靜的坐窗前,欣賞著宇宙的一切,一句話,它打通你與天然的界限。
但窗子的功用,雖是到處一樣,而窗子的方向,卻有各人的嗜好不同。陸放翁的“一窗晴日寫黃庭”,大概指的是南窗,我不反對南窗的光朗與健康,特別在北方的冬天,南窗放進滿屋的晴日,你隨便拿一本書坐在窗下取暖,書頁上的詩句全浸潤在金色的光浪中,你書桌旁若有一盆臘梅那就更好——以前在北平只值幾毛錢一盆,高三四尺者亦不過一兩元,臘梅比紅梅色雅而秀清,價錢并不比紅梅貴多少。那么,就算有一盆臘梅罷。臘梅在陽光的照耀下蕩漾著芬芳,把幾枝疏脫的影子漫畫在新灑掃的藍磚地上,如漆墨畫。天知道,那是一種清居的享受。
東窗在初紅里迎著朝暾,你起來開了格扇,放進一屋的清新。朝氣洗滌了昨宵一夢的荒唐,使人精神清振,與宇宙萬物一體更新。假使你窗外有一株古梅或是海棠,你可以看“朝日紅妝”;有海,你可以看“海日生殘夜”;一無所有,看朝霞的艷紅,再不然,看想象中的鄴宮,“曉日靚裝千騎女,白櫻桃下紫綸巾”。
“掛起西窗浪按天”這樣的西窗,不獨坡翁喜歡,我們誰都喜歡。然而西窗的風趣,正不止此,壓山的紅日徘徊于西窗之際,照出書房里一種透明的寧靜。蒼蠅的搓腳,微塵的輕游,都帶些倦意了。人在一日的勞動后,帶著微疲放下工作,舒適的坐下來吃一杯熱茶,開窗西望,太陽已隱到山后了。田間小徑上疏落的走著荷鋤歸來的農(nóng)夫,隱約聽到母牛哞哞的在喚著小犢同歸。山色此時已由微紅而深紫,而黝藍。蒼然暮色也漸漸籠上山腳的樹林。西天上獨有一縷鑲著黃邊的白云冉冉而行。
然而我獨喜歡北窗。那就全是光的問題了。
說到光,我有一種偏向,就是不喜歡強烈的光而喜歡清淡的光,不喜歡敞開的光而喜歡隱約的光,不喜歡直接的光而喜歡返射的光,就拿日光來說罷,我不愛中午的驕陽,而愛“晨光之熹微”與夫落日的古紅。縱使光度一樣,也覺得一片平原的光海,總不及山陰水曲間光線的隱翳,或枝葉扶疏的樹蔭下光波的流動,至于返光更比直光來得委婉。“殘夜水明樓”,是那般的清虛可愛;而“明清照積雪”使你感到滿目清暉。
不錯,特別是雪的返光。在太陽下是那樣霸道,而在月光下卻又這般溫柔。其實,雪光在陰陰天宇下,也滿有風趣。特別是新雪的早晨,你一醒來全不知道昨宵降了一夜的雪,只看從紙窗透進滿室的虛白,便與平時不同,那白中透出銀色的清暉,溫潤而勻凈,使屋子里平添一番恬靜的滋味,披衣起床且不看雪,先掏開那尚未睡醒的爐子,那屋里頓然煦暖。然后再從容揭開窗簾一看,滿目皓潔,庭前的枝枝都壓垂到地角上了,望望天,還是陰陰的,那就準知道這一天你的屋子會比平常更幽靜。
至于拿月光與日光比,我當然更喜歡月光,在月光下,人是那般隱藏,天宇是那般的素凈。現(xiàn)實的世界退縮了,想象的世界放大了。我們想象的放大,不也就是我們?nèi)烁竦姆糯?放大到感染一切時,整個的世界也因而富有情思了。“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比之“晴雪梅花”更為空靈,更為生動,“無情有恨何人見,月白風清欲墜時”,比之“枝頭春意”更富深情與幽思;而“宿妝殘粉未明天,每立昭陽花樹邊”。也比“水晶簾下看梳頭”更動人憐惜之情。
這里不止是光度的問題,而是光度影響了態(tài)度。強烈的光使我們一切看得清楚,卻不必使我們想得明透,使我們有行動的愉悅,卻不必使我們有沉思的因緣;使我們像春草一般的向外發(fā)展,卻不能使我們像夜合一般的向內(nèi)收斂。強光太使我們與外物接近了,留不得一分想象的距離。而一切文藝的創(chuàng)造,決不是一些外界事物的推攏,而是事物經(jīng)過個性的熔冶,范鑄出來的作物。強烈的光與一切強有力的東西一樣,它壓迫我們的個性。
以此,我便愛上了北窗,南窗的光強,固不必說;就是東窗和西窗也不如北窗。北窗放進的光是那般清淡而隱約,反射而不直接,說到返光,當然便到了“窗子以外”了,我不敢想象窗外有什么明湖或青山的返光,那太奢望了。我只希望北窗外有一帶古老的粉墻。你說古老的粉墻?一點不錯。最低限度地要老到透出點微黃的顏色;假如可能,古墻上生幾片清翠的石斑。這墻不要去窗太近,太近則逼窄,使人心狹;也不要太遠,太遠便不成為窗子屏風;去窗一丈五尺左右便好。如此古墻上的光輝返射在窗下的桌上,潤澤而淡白,不帶一分逼人的霸氣。這種清光絕不會侵凌你的幽靜。也不會擾亂你的運思。它與清晨太陽未出以前的天光,及太陽初下,夕露未滋,湖面上的水光同是一樣的清幽。
假如,你嫌這樣的光太樸素了些,那你就在墻邊種上一行疏竹。有風,你可以欣賞它婆娑的舞容;有月,窗上迷離的竹影;有雨,它給你平添一番清凄;有雪,那素潔,那清勁,確是你清寂中的佳友。即使無月無風,無雨無雪,紅日半墻,竹蔭微動,掩映于你書桌上的清暉,泛出一片清翠,幾紋波痕,那般的生動而空靈,你書桌上滿寫著清新的詩句,你坐在那兒。縱使不讀書也“要得”。
(1946年9月15日《經(jīng)世日報》第5期)
賞析打個比喻,如果你想去爬山,走了很久也看不見山的影子,那你的興致也會隨著體力一點點地消失。如果“開門見山”那么你也不會有很高的熱情去攀登,因為山對你太習以為常了。只有遠處隱隱綽綽有些被煙靄籠罩著的青翠,向著目標進發(fā),漸入佳境,你才能體會到無窮的樂趣。
本文正是這樣,作者不是一上來就開始描述窗子,也不是文章寫了很久也沒提到窗,而是恰到好處地做了個簡單鋪墊,引你隨作者美妙的幻想去欣賞一幅閑靜的畫面。
作者在文章開始先交待自己沒有書房,更說不上窗子,可自己卻很盼望能擁有它。現(xiàn)實生活中,恐怕沒有什么東西能夠盡如人意,窗也是一樣。如果真正有了一扇窗,那么它一旦有一點不合心意,也會使你感到不舒服。而幻想世界則不然,你盡可以把窗想象得完美無缺。無窗使作者更充分領(lǐng)略到有窗的意趣。
從穴居到筑房,說明了人類的進步,提高了人們抵御自然侵害的能力。可自然并不總是風雨雷電,也常常風和日麗。于是人們便修上了窗。窗的發(fā)明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人類從生存需要而發(fā)展為審美的需要。作者正是從審美角度來寫書房的窗子。
緊接著,作者分段介紹了南窗的溫暖,東窗的絢麗,西窗的幽靜,可是作者最喜歡的竟是北窗。北窗從實用性來說是無法與南窗相比的,然而作者卻從自己獨特的審美心理來談自己為何喜歡北窗。作者“不喜歡強烈的光而喜歡清淡的光……不喜歡直接的光而喜歡返射的光”。北窗正好符合他的要求。冬日的清晨,打開北窗一看,就連雪的返光“在陰陰的天宇下,也滿有風趣”,沒有了平時的忙碌,盡可以享受大自然慷慨的饋贈,去追尋古人“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情趣。
然后,作者對光作了一番精妙的論述。在日光下,景物清楚明晰,人們就少了想象的自由;在陽光下人們整天忙碌,便沒有了深思的機會。相比而言,作者“當然更喜歡月光”,月色朦朧中周圍的景物似乎都已離我們很遠,我們正可以無限地放大自己的想象,去感受自然;也可以進行思考去認識世界。而文藝作品的創(chuàng)作正需要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需要融入作者深邃的思想,而不是隨便在一個喧鬧的場所,憑一些淺陋觀點的堆集所能產(chǎn)生的。
以上便是作者之所以喜歡北窗的原因了。不必說窗外那一帶古老的粉墻,只是窗前幾行疏竹,風中舞姿婆娑,雨里晶瑩滴翠,就足以使作者賞心悅目,陶醉于其中了。脫俗的環(huán)境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靈感,使得作者筆下的文章優(yōu)美而富有哲理。
本文想象奇特,描寫華美,更為可貴的是作者觀察生活細致入微,認識問題清楚透徹,就連人們幾乎毫不在意的光的問題,作者也能發(fā)一番議論,說一段道理。從細微之處發(fā)掘出生活中的哲理,沒有一絲牽強的痕跡,使人讀后不得不點頭稱道。這也是小品文最突出的特點了。整篇文章體現(xiàn)出作者渴望美好生活的強烈愿望,這在當時內(nèi)戰(zhàn)風云變幻的社會環(huán)境中是難于實現(xiàn)的。今天,作者的美好愿望不是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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